正文 青玉簪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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題記:借君向時耳,明妾今朝心。妾心似妾鏡,對景長相尋。失身妾命薄,輕身妾恨深。再唱白頭吟,擊碎青玉簪。
佛曰,人生有七苦,分別是生、老、病、死、怨憎會、愛別離、求不得。
又有人說,得到了再失去,總是比從來就沒得到更傷心。
可見人生於世,有如負重前行,光是跋山涉水已經拚盡全力,當此之際,心頭那點難以割舍的執念就如黑夜裏亮起的一線光,人們本能地追尋而去,卻不知腳下通往的是地獄還是極樂。
“獵鷹彙”是一家槍械射擊俱樂部,占據了魔都東郊的一塊風水寶地,場館分為室內室外兩大塊,從室內場館的玻璃穹頂望出去,青山密林之間夾著一片如茵草坪,深淺不一的綠色欲流,十分賞心悅目。
可惜的是,此時此刻,在草坪上艱難瞄準固定靶的丁允行完全沒心情欣賞眼前的美景。
他雙手握槍,兩條胳膊平舉了將近半個小時,卻一槍未發。一隻眼睛透過手槍上的準星,和靶子上的紅心連成一條線,耳朵也沒閑著,時刻聆聽著來自身後的“諄諄教誨”。
“射擊最重要的是耐力,這就需要手臂提供足夠的力量,”聞止的聲音不疾不徐,一如既往的沉著從容,“除了單純練習瞄準,我建議你回去後也可以加強俯臥撐的訓練,如果能連續完成三十下,就算達到了初步要求。”
丁允行後頸上的小汗珠撒著歡地往外竄,如果不是聞止,他簡直懷疑這人是在故意折騰他:“阿止,我還得舉多久啊?”
聞止:“你累了?”
丁允行沒吭聲,心裏暗罵一聲:臥槽,這不是廢話嗎!
聞止看了眼手表,大概是覺得這人頭一回接觸槍械,還是應該循序漸進,不能過分嚴苛,於是很好說話地點了頭:“要是累了,就歇一會兒吧。”
他話音還沒完全落地,丁允行已經迫不及待地將手槍丟下,甩了甩已經酸麻到沒知覺的胳膊,整個人恨不能就地躺倒:“我說,射擊不是隻要準頭好就行了,我又不是專業槍手,需要這麼折騰嗎?”
他隻是隨口抱怨,聞止卻一板一眼地答了:“耐力決定了你的穩定性,隻有當你的手臂力量足夠時,擊發的一瞬間才不會顫抖。不過聽阿離的意思,是打算弄支專門對付厲鬼的槍給你防身,我對冥界的配槍沒什麼概念,也不知道和人間的槍有什麼不同,要等看到槍械後才知道怎麼調整訓練方法。”
丁允行:“……”
他果然不該拿這種事跟這位開玩笑。
丁總捂著酸麻的胳膊走下練習台,已經預感到第二天會是怎樣一種半身不遂的僵屍狀態,結果一抬眼,卻看到魏小姐悠哉遊哉地坐在一旁,捧著一杯鮮榨的西瓜汁,愜意地吸了一大口。
丁允行憋屈許久的怨氣四下裏湊成一股,氣勢洶洶地奔著魏離去了:“喂,你把我訓得要死要活的,自己怎麼不好好練練?”
魏離推了下鏡片,十分淡定地抬起頭:“隻要你能在我手下撐過十分鍾,你就不用練了。”
丁允行:“……”
丁總雖然自戀,卻不是沒有自知之明的蠢貨,他把敵我雙方的武力值放在心裏對比了下,估摸著要是魏小姐火力全開,自己在她手底下大約能堅持一……秒鍾?
丁允行是個實事求是的人,琢磨了半天,他還是實誠地搖了搖頭:不行,這個難度太大了。
不過,要是這麼認輸,丁總也就不是丁總了,他自己幹不過魏離,眼珠骨碌一轉,飛快敲定了方案B——隻見這小子趁著魏離沒注意,悄悄湊到聞止耳邊,壓低聲問道:“對了阿止,我看你的身手也挺不錯,要是你倆單比較近身肉搏,誰更厲害?”
聞止認真地思忖片刻:“如果阿離全力以赴,那應該是她占據壓倒性的上風。”
丁允行:“……”
他幹咳兩聲,牙疼似的哼哼道:“你打都沒打過,怎麼就先認輸了?這、這也太沒誌氣了。”
聞止淡淡一笑:“其實打過一場……”
丁允行的眼珠子瞬間往外冒綠光:“你倆打過?什麼時候?那、那你倆誰輸誰贏?”
他剛問完就意識到自己犯傻了,好在這時,魏小姐走了過來:“不練了嗎?要是不練,那就回去吧,正好我晚上還有事。”
聞止和丁允行互相看了眼,丁總突然想起什麼,猛地一拍手:“對哦,今天又是周三——我說阿離,你每到周三晚上都要跑出去,到底是去哪啊?”
魏離想也不想就懟回去:“我去哪跟你有半毛錢幹係?”
丁允行:“……”
他用手指著這死沒良心的小妮子背影,咬牙切齒了老半天,不料魏小姐像是腦後長了眼睛,不慌不忙地一扭頭:“怎麼,有問題嗎?”
丁允行頂著一張便秘臉,牙根咬出酸水來,這才憋出一句:“沒、沒什麼……”
半個小時後,雪佛蘭穩穩停在小區門口,魏離連發動機也懶得關,直接對兩位男士打了個手勢:“你倆先回去,我帶了鑰匙,晚上不用給我留門了。”
聞止一隻手按住車門,猶豫一下,還是回頭叮嚀一句:“你別回來太晚,還是要早點休息。”
魏離沒說話,趕蒼蠅似的揮揮手,示意他趕緊“跪安”。
兩位男士前腳下車,後腳雪佛蘭就風馳電掣般竄出去,卷起的尾氣兜了他倆一頭一臉。
丁允行抹了把臉,顧不上跳腳蹦高,一拉聞止:“走,我們跟去看看。”
聞止:“……”
聞警官像是腦回路突然堵塞了,看著丁允行,愣是沒聽懂他這話啥意思:“你說什麼?”
丁允行循著雪佛蘭絕塵而去的方向張望兩眼:“阿離每周三都要跑出去,我跟你賭一百塊錢,她肯定是跑出去跟人偷偷私會,而且私會對象十有八九是個男的。”
聞止:“……所以?”
丁總被雪佛蘭撲一臉尾氣都沒怎麼樣,卻被聞警官的無動於衷氣得直跳腳:“你到底還想不想追阿離了?怎麼一點緊迫感也沒有!我告訴你,就阿離這個萬事不上心的性子,能讓她每周三雷打不動、風雨無阻地趕去幽會,這人對她來說一定非常重要,你別現在端著不放下,等她被人搶走了再來哭。”
聞止:“……”
他原本已轉過身,打算把丁允行“偷摸盯梢”的建議當濺到身上的泥點子一樣隨手抹去,可不知怎的,邁出去的那條腿硬生生收回來。原地躊躇片刻,還是轉過身:“你確定阿離去見的是個男人?”
丁允行斬釘截鐵:“她見的不是男人,我把腦袋擰下來給你當球踢。”
聞止抿了下嘴角,搖擺不定了好一陣,才幹澀地問道:“可她車已經開走了,我們要怎麼跟上去?”
丁允行掏出手機,得意地在他跟前晃了晃。
“我在阿離手機裏裝了個定位的小軟件,隻要她連上網,我就能第一時間查到她的定位。”他手速飛快地在手機上點了幾下,突然打了個響指,“查到了!”
此時此刻,聞止陷入了艱難的天人交戰——一方麵,在聞警官看來,這種未經允許就私自窺探人家行蹤的行為既低鄙又不尊重人,和他的行事準則十分不符。可另一方麵,丁允行那番話力道精準地在他心頭紮下一根尖刺,聞警官夾在兩股截然不同的情緒中間,進退維穀、左右為難,整個人煎熬成了一張裏酥外嫩的烙餅。
不過很快,這種微妙的僵持被丁總突如其來的一聲驚呼打破了。
“欸,從她走的這條路線來看,好像是去濟大的方向?”丁允行托著下巴,若有所思地自語:“她莫名其妙跑到大學去幹什麼?總不會當鬼差還有學曆要求吧?”
聽到“濟大”兩個字,聞止的臉色忽然有了微妙的波動。
他一言不發地走到路邊,抬手攔了輛出租車,徑直坐進副駕位。丁允行忙緊跟著跳上車,就聽聞止沒有語氣起伏地對司機說了三個字:“去濟大。”
丁允行:“……”
他有心嘴欠兩句,可瞄了瞄聞止的臉色,即將開閘的調侃又被自己一口叼住,囫圇吞棗地咽回去——沒辦法,聞警官雖然麵無表情,可從眼神到肢體語言都是要跟人幹一仗的架勢,實在有點嚇人。丁總雖然熱衷於撩貓逗狗,卻並不想被惹急眼的老虎一爪子拍死,為了自己的生命安全考慮,他思前想後,還是決定暫且偃旗息鼓。
出租車沒有雪佛蘭縮地成寸的能耐,又趕上晚高峰,十幾公裏的路程開了一個多小時。好不容易到了地方,丁允行還在查找定位,聞止已經一把甩上車門,大步流星地往校園裏走去。
丁允行忙不迭追上他,抬頭看著遠近錯落的建築物,有點傻眼:“這麼多教學樓……那死丫頭到底跑來幹什麼,不會真是聽課吧?欸你別急著走啊,又不知道阿離人在哪,我看還是先……”
他話沒說完,就見聞止輕車熟路地繞過一叢灌木,抄小道左一拐、右一兜,不知怎麼就插到一幢教學樓正門口。
丁允行:“……”
直到這時,他才後知後覺地回過味來:“等等,你好像對這兒很熟悉?之前來過嗎?”
聞止沒說話,踩上台階的腳步忽然一頓,丁允行順著他的視線看過去,隻見一個墨藍色的影子穩穩當當地停在花壇前。
丁允行呼出一口氣,眼珠滴溜一轉,刷的轉向聞止:“所以,你之前確實來過吧?”
聞警官沒吭聲,微微苦笑了下。
他下意識地把襯衫袖子往上挽了挽,濃密的睫毛輕輕一垂,晦澀不明地說:“我現在也不能肯定,進去問問就知道了。”
兩位男士正要邁步,冷不防一抬頭,就見教學樓裏走出兩個人影,魏小姐跟在一個四十歲上下的中年男人身旁,亦步亦趨的模樣活像跟著班主任的小學生。
兩下裏當頭撞見,彼此都是措手不及,四目相對,一時愣住了。
魏離:“你們怎麼會在這兒?”
丁允行的冷汗瞬間下來了。
他慫恿聞止跟過來,本意隻是想偷摸躲在一旁,遠遠瞧一眼魏小姐私下“幽會”的對象究竟是何方神聖,沒想到計劃趕不上變化,被人當場抓了個現行。想到魏姑娘腳踹門板、手碎大石的幹淨利落,丁總臉皮再厚,也不由自主地往聞止身後藏了藏。
他還在絞盡腦汁地尋思說辭,擋在身前的聞止忽然往前走了兩步,對著那中年男人欠了欠身:“肖教授,好久不見了。”
丁允行:“……”
搞了半天,這幾位都是熟人。
枉作小人的丁總表情登時不大好看,插手往那兒一戳,渾身上下每一顆細胞都排列成“我很生氣趕緊給我一個合理解釋”的隊形,卻沒發現背對他的聞警官臉色比他還難看,瞳孔微微顫抖,不知是恐懼還是憂慮。
聞止的視線在這兩人中間掃了個來回,低聲問道:“你們……認識多久了?”
魏離眉頭一挑,當著外人的麵,總算把“與你何幹”幾個字嚼吧嚼吧咽了回去,順帶著為兩邊做了個介紹:“這位是濟大中文係的肖冶教授,這兩位是我朋友——他倆今天冒昧造訪,還請您別放在心上。”
丁允行下巴差點砸腳麵上,他和魏離認識這麼久,這姑娘從來是心大眼空,誰也不看在眼裏,誰也不放在心上,以至於丁總頭一回聽她用敬稱,險些以為自己耳朵出毛病了。
肖冶擺擺手:“談不上冒昧,我和聞警官原本就認識——看到他平安無事,我總算放心了。”
就這麼一句話,丁允行已經確定,這人非但認識聞止,還很清楚他當初受冤的內情。
一瞬間,丁總的八卦之心嗖地竄上最高點,恨不能一把揭開這位肖教授溫文爾雅的皮囊,把裏麵的“芯子”攤開到光天化日之下,瞧瞧是紅是黑。
可惜,當著魏小姐的麵,借丁允行十個膽子也不敢這麼幹。就見肖冶了然地笑了笑,扭頭對魏離道:“他們也是不放心你,既然這樣,你今天早點回去吧。”
魏離冷冷掃了眼那偷摸跟過來的兩位男士,意思大概是“回頭再跟你倆算賬”,而扭頭轉向肖冶時,又是一臉恭敬:“那我先走了,今天打擾您了。”
肖冶點點頭,又拍了拍魏離肩頭:“有些事,既然過去了,就別再執著於刨根究底——不是為了旁人,隻是為了你自己活得不那麼累。”
不知是不是研究古文的緣故,這位教授先生說話十分含而不露,用詞委婉卻暗藏機鋒,用大白話形容……就是不怎麼說人話。
換成丁允行,估計要當場炸毛,然而魏離聽懂了。
她衝著肖冶微微一頷首,轉身走下台階,丁允行兩邊看了下,連蹦帶跳地跟上魏離,隻有聞止停留在原地,看著肖冶欲言又止。
溫文爾雅的中文係教授單手插在衣兜裏,對他點了點頭:“身體沒事吧?”
聞止搖搖頭,好像那個遍體鱗傷、被綁在麻袋裏拋屍滅跡的人跟他沒半毛錢幹係:“……您都知道了?”
肖冶的視線越過他,掃過不遠處的魏離,魏小姐也正往這邊打量,可能是猜到他倆有私話要說,並沒走近。
“有些話,我剛跟阿離說過,不妨再跟你說一遍,”他斂下笑容,淡淡地說,“人的眼睛隻能往前看,你抓不住流逝的風,卻能決定腳下的路通往何方,既然如此,刨根究底還有什麼意思?”
聞止繃緊的肩膀不動聲色地放鬆下來:“……謝謝。”
肖冶目送他朝著魏離走去,有那麼一瞬間,無數零碎的片段走馬燈似的從眼前閃現。不知怎的,他突然升起一腔毫無來由的衝動,恨不能衝上前揪住這男人,把他從魏離身邊拖開。
可直到雪佛蘭發動引擎,呼嘯著消失在視線中,他依然隻是靜靜地站在原地,良久,輕輕歎了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