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瑤琴怨十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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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管丁允行怎麼追問,聞止始終沒透露他和魏小姐的過往“花邊”,反而灌了丁總一壺火腿鮮筍湯。
當天晚上,丁允行去了無數趟洗手間,順帶在心裏狠狠抽了聞警官的小人。
第二天,丁總沒等到魏鬼差從冥界趕回,反而先收到應氏的回複——經過慎重考慮,應氏集團最終選擇丁允行提供的合作方案。
收到消息,丁總的第一反應不是欣喜若狂,而是有點難以置信,緊接著,他生出某種啼笑皆非的荒謬感。
天上掉餡餅,還恰好砸到自己腦袋上是什麼感覺?
如果這餡餅不是人血做的,他大概會原地起跳,再轉三個圈。
當天下午,他們受邀再次前往應氏集團商談合作協議的具體條款,這一回,出現在會議室裏的除了應氏太子爺,還有一個身量高挑的年輕男人,直鼻薄唇,長相和應世淵有幾分相似,隻是年輕了十來歲。
第一眼掃過,丁允行已經心中有數,這多半是應世淵那個便宜弟弟,好像叫……應世歡還是應世桓?
事實證明,丁總猜的很準,可以擺攤算命去了——兩邊自我介紹完畢,那年輕人飛快掃過一行人,隨即衝著丁總彬彬有禮地伸出一隻手:“您好,我是應世桓,三天前剛回國。聽說之前給您添了不少麻煩,真是感激不盡。”
丁允行心知肚明他是指發生在應氏祖宅的那檔子破事,一時五味雜陳,不知該做出什麼表情,隻能坳出一臉客套的假笑。
不過,這一天也不全是糟心事,傍晚時分,好不容易應付完應氏的丁允行拖著死了一個加強連的腦細胞屍體走出應氏大廈,正琢磨著奢侈一把打的,還是去擠晚高峰地鐵,就見一輛頗為眼熟的雪佛蘭停在路邊,車窗搖下一半,露出聞止的麵孔:“上車吧。”
丁允行二話不說,拉開車門鑽進去,屁股還沒坐穩,就和某位警官先生看對了眼。
丁允行:“……他怎麼會在這兒?”
荊子輿輕輕哼了一聲:“早知道你來,我才不上這輛車呢。”
丁允行:“……”
闊別了一個星期,這兩位再度聚頭,第一個照麵已經電閃雷鳴。
聞止透過後視鏡往後看了眼,見火花四濺的開場白後,兩位中二病晚期患者頗有默契地占據了後座的左右兩端,中間空出老大一片空白地帶,像是人為畫出的楚河漢界。
他不由默默歎了口氣。
當日在應氏祖宅,荊子輿眼睜睜看著“琴靈”魂飛魄散,整個人就像被抽走了三魂七魄,主心骨也跟著一起灰飛煙滅。如今時過境遷,他似乎把飄走的魂魄又拽了回來,和丁總互懟得中氣十足,看上去已經滿血複活。
可惜,隻是“看上去”。
此時,荊警官的側臉倒映在後視鏡裏,依舊是濃眉深目、棱角分明,隻是嘴唇下的胡茬越發茂密,眼窩裏藏著化不開的烏青,雙頰有些發白,仿佛所有的血色都聚集在眼球周圍纏繞的血絲裏。
聞止收回目光,不動聲色地轉向魏離:“……阿離?”
專心開車的魏小姐百忙中分給他一個眼神,嘴唇動了動,極輕地說了句:“稍安勿躁。”
憋屈了一個星期的雪佛蘭好不容易重見天日,撒著歡地在高架橋上狂奔亂竄。高樓大廈化成了虛影,八倍快進似的從車窗裏閃現而過。丁允行隻是晃了個神,回頭一看,發現車速已經放慢,駕駛座上的魏離一打方向盤,雪佛蘭緩緩拐進一條不知名的小巷。
丁允行探頭張望了下,發現自己已經被裏出外進的高架橋晃暈了眼,東南西北糊成一鍋粥,也不知道開到哪了,下意識問道:“你這是要帶我們去哪啊?”
魏離頭也不回地甩給他一句:“霍亂酒吧。”
丁允行:“……啥、啥玩意?”
魏離往前一指,丁總順著她的手指看過去,隻見這破破爛爛的小巷子裏果真藏了一家酒吧,門上懸了塊木牌,赫然是端端正正的“霍亂”二字。
丁允行:“……”
他歪頭盯著那兩個方正的楷書,頂著一臉便秘的表情,好半天才牙疼似的哼哼道:“這家酒吧的老板……是得過傳染病嗎?”
魏離:“……”
魏小姐一腳刹車有點猛,後座上的兩位乘客猝不及防,差點和椅子背來了個臉貼臉。
始作俑者的司機小姐若無其事地停好車,解開安全帶:“……下車吧。”
太陽還沒下山,酒吧大約也沒開張,前門反鎖,後門虛掩著一線。魏姑娘輕車熟路地拿手一推,一行人隨即跟著她魚貫而入,很快,一股五味陳雜的香味隨著過路的穿堂風無孔不入地糾纏上來。
那應該是某種酒香,而且封在地下發酵了許久,剛開始平平無奇,可時間越久,那香味越發深沉濃烈,風卷殘雲般滌蕩過骨頭縫,末了又帶了點纏綿的繾綣,像是沒長出指甲的小貓爪子,軟綿綿的肉墊在心頭輕輕撓了一把,讓人欲罷不能,恨不能化入其中。
酒吧光線很暗,一色的木係軟裝修,魏小姐應該不是頭一回來,業務熟練地穿過後廚,在空無一人的吧台前坐下,伸手打了個響指:“給你帶客人來了。”
看見她那個熟稔而毫不見外的動作,丁允行忽然有種不太好的預感。
事實證明,丁總大概是和魏鬼差混久了,連她“好事不靈壞事靈”的烏鴉嘴技能點也全盤照搬過去。沒等他把這股毫無來由的不祥預感摁下去,就聽有人拖著慵懶的調子回道:“沒皮沒臉的小妮子,又來討酒喝——酒吧還沒營業,你且等等吧。”
這聲音從吧台後傳來,簡直再熟悉不過,丁允行跟個炸毛的貓似的往後一跳,就見吧台頂上的小燈疏忽一閃,“柔光”濾鏡中,義小姐捧著個茶盤,蓮步款款地亮了相。
其實仔細端詳,這女人五官平平,稱不上太出色,可也許是氣質使然,就算她不化妝不打扮,隨便套了件短袖衫出來見人,渾身上下依舊自帶古典主義光環,哪怕隻是往吧台上一靠,也是渾然天成的一幅仕女圖。
可惜丁總天生沒長複古細胞,義姑娘就是美出天際,他還是怎麼看怎麼不順眼。
如果丁允行給自己列一張“不受待見”黑名單,那義妁和荊警官絕對高居前兩名,可就這麼一會兒工夫,他接連和這兩位打了照麵,從視線到心髒都受到慘無人道的蹂躪,一時連吐槽也沒了力氣,簡直懷疑自己今天出門前沒看黃曆。
他暗搓搓地翻了個白眼,新仇舊恨一起翻上來,再看向魏離時就沒什麼好聲氣:“你這一周都跑哪去了?還有,把我拉這兒來幹嘛?沒聽人家說不給酒喝嗎?”
丁總的王子病和中二病連續下了病危通知書,這時,最好的應對方法就是以不變應萬變。魏離掏了掏耳朵,權當沒聽到,扭頭端出一副正襟危坐的架勢,連帶著那三位男士都不由自主抻緊了皮。
“今天把幾位邀到這兒來,是想就之前發生在應氏祖宅的血案做一個簡單說明。”魏小姐秉承了她簡潔明了的優良作風,毫不拖泥帶水,一開口就切入主題,“首先做一個正式的自我介紹,我姓魏,單名一個離,是冥界駐人間的高階鬼差,編號00144,負責這一轄區的靈魂引渡。”
聞止和丁允行不是頭一回聽她念台詞,顯得很淡定,唯有荊子輿像是被雷劈了,整個人如臨大敵地往上一竄,下巴幾乎砸腳底板上:“你……你說什麼?”
“見多識廣”的丁總鄙視地瞄了他一眼,眼神裏刻著明晃晃的“少見多怪”四個大字,渾然忘了自己頭一回聽見“鬼差”這個嶄新的名詞時,無神論的社會主義三觀是怎樣碎成渣渣。
聞止安撫地拍拍荊警官肩膀,扭頭看向魏離:“你在冥界查到了線索?”
“稱不上線索,隻是一些蛛絲馬跡,”魏離說,“不過結合之前應世淵的說法,大概能拚湊出當年的真相。”
冥界生簿雖然記人功過,可精密如代碼程序尚有抽風出錯的時候,何況鬼差判官,再怎麼跳出五行外,畢竟也曾是肉體凡胎,難免疏忽犯錯。
正因如此,生簿上的記錄雖然詳實,可有經驗的鬼差都知道,真要全憑功德簿上的內容評功論過、裁決斷案,那十殿閻羅手下的冤假錯案足夠填滿一個太平洋了。
憑著應氏祖宅裏的蛛絲馬跡、丁總從應世淵嘴裏連蒙帶騙出來的一點真話,以及魏小姐在大部頭的記載中扒拉出的一點微乎其微的端倪,拚拚湊湊,總算將當年的原委揭開一角冰山。
應氏創始人年輕時也算一個了不得的人物,白手起家,愣是打下了應氏這片江山,不論“英雄”還是“梟雄”,總有他一席之位。
可不管英雄還是梟雄,都有一個免不了的通病——他們無懼時勢,不畏強敵,逆流尚能勇進,卻在年老體邁、垂垂朽矣之際,畏懼起某個是人都逃不過的時限。
譬如那一統六國的千古一帝,縱然英明神武、雷厲風行,亦派出徐福東渡,入海尋藥,一去不複返。應唯源再怎麼英雄,同樣是肉體凡胎,自然未能免俗。
“當年應氏進軍內地市場不久,應唯源身患重病,一度在生死線上徘徊。他之所以能起死回生、逆轉陰陽,不是因為前半生積善行德,而是那一年,有一個人遠渡重洋來探視他。”
魏離拎起茶壺,徐徐斟出三杯熱茶,依次推送到三位男士跟前:“據生簿記載,那是個日本人——多年前,應唯源曾隨家人遠赴東瀛,期間結識了一位‘高人’。此人精通日本陰陽道,應唯源年少時閱曆尚淺,與之極為投契,後來他回到中國,一手創立了應氏集團,年老體邁之際,再次遇見這位‘故人’,發現了一件很不可思議的事。”
丁允行幾乎是迫不及待地追問道:“什麼事?”
聞止閉上眼,輕聲說了兩個字:“……長生。”
丁允行和荊子輿麵麵相覷,從彼此的眼睛裏看到震驚和不敢置信。
一個年朽體邁的老人,抬不起手,也邁不開腿,連吃飯喝藥都要人服侍,每天隻能躺在病床上輾轉哀嚎——當他看到幾十年前的“故友”依舊風華正茂、身輕體健,會是什麼感受?
丁允行設身處地地想象了一下,隻覺得如果換成自己,怕是會不惜一切去換取這副年輕健康的肉體。
哪怕這個代價……是向魔鬼獻祭靈魂。
“我不知道那個所謂的日本‘高人’用了什麼方法,”魏離輕聲說,“唯一能確定的是,在他離開後不久,應唯源就奇跡般地痊愈了。不僅如此,他的身體甚至比得病前還要健康,各項指標不亞於二三十歲的年輕人,連他的主治醫師都認為不可思議。”
“就在應唯源痊愈的兩個月後,他終於發現了逆轉枯榮的代價。”
魏離端起茶杯,在托盤邊緣輕輕一磕,“叮”一下輕響顯得格外清脆。她停頓片刻,低聲續道:“冥界的生死簿記載了每個人的大限,生卒皆有定數,而他從冥王手裏掙來的每一天,都得拿別人的命來填補缺漏。”
丁允行和荊子輿想起應氏地下室裏累累堆疊的屍骨,不約而同打了個寒噤。
“我不知道應唯源是怎麼發現需要人血維持壽命和青春健康的軀體,可就在兩個月後,應氏不斷發生怪事,接二連三的有人神秘失蹤或是‘意外’身故。剛開始隻是在祖宅居住做工的幫傭遭遇不幸,可隨著時間推移,情況愈演愈烈,連臨時找來的鍾點工和維修祖宅的工人也難逃毒手。”
“直到有一天,應唯源的獨子應錚發現了父親的異常。”
“他驚駭欲絕,卻不敢大肆聲張,而是秘密尋找封印魔物的辦法。沒多久,他通過某種渠道認識了一位‘高人’,這位高人依據祖宅風水,布下了隻能進、不能出的聚魂陣,又讓應錚改建祖宅,將屋子修成一座迷宮,試圖把吸血維生的怪物永遠困在地下室。”
“一開始,祖宅確實消停了一段時間,可怪事平息後,人們逐漸忘了身邊的危險,總有人一不留神踏入禁區,成為怪物的陪葬品。”
“再到後來,可能是日久成精,也或許是怪物從人血中獲得了足夠多的力量,迷宮也困不住他,他的幽靈每晚逡巡在走廊上,尋找合適的獵物。哪怕應錚堵死走廊、封住入口、修建外牆,也不能阻止他攫取犧牲品。”
“直到……七年前。”
聽到這個時間點,荊子輿微微一震,猛地抬起頭:“七年前究竟發生了什麼?他……那把琴又是怎麼落入應氏手裏的?”
丁允行其實也想問同樣的問題,卻被荊警官搶先一步,隻能把到了嘴邊的話咽回去,和荊子輿一起眼巴巴地盯著魏離。
魏鬼差笑了笑:“關於這一點,我想,由他來告訴你們更合適。”
她側身讓了一步,一個男人捧著酒壺從吧台後的陰影裏走出來,抬起頭的瞬間,柔和的吧台燈光照在他半邊麵孔上,這人眉眼口鼻像是塗了一層蒼白的釉,顯得既冷漠又堅硬。
那一刻,荊子輿整個人怔在原地,剛被拽回來的三魂七魄又一次慘遭五雷轟頂,不知飄到第幾重天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