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瑤琴怨十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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聞止猛地推開門,丁允行正蹲在地上,聽到動靜,他詫異地回頭看了眼:“怎麼了?”
聞止微微鬆了口氣:“沒什麼,隻是有點不放心。”
丁允行撩起半邊眉梢:“怎麼,擔心我會跑去找那幕後元凶算賬?就我這身板,去了也是送菜的份,這點自知之明我還是有的,你倆想太多了。”
聞止淡淡一笑:“我不是擔心這個。”
丁允行聽出他的言外之意,眨巴了下眼:“那你倆擔心什麼?”
他一句話沒說完,似乎意識到什麼,往聞止身後瞅了瞅:“欸,阿離呢?方才還說要收拾東西盡早走人,怎麼轉頭又不見了人影?”
聞止嘴巴張到一半,就被一陣推金山、倒玉柱似的悶響打斷。
聞止和丁允行互相看了眼,發覺這動靜似乎是從走廊盡頭傳來的,不約而同地奪門而出,三步並兩步趕到走廊拐角,四下找了一圈,沒看出異樣,唯有樓梯口的那間書房虛掩著門,暗影裏的一線縫隙像個齜牙咧嘴的嘲笑。
聞止一把推開門,空蕩蕩的書房像是慘遭狂風過境,架上的書本散落一地,桌子椅子全翻了個,連牆角的青銅燭燈也沒能幸免,九十九頭鳳凰打落地板,摔了個頸歪脖斷。
丁允行捂住嘴:“這……這是被強盜洗劫了嗎?”
聞止飛快打量過一遭,目光掃過某個牆角時陡然頓住。他一提褲腿,半蹲下身,從坍倒的架子下拽出一樣東西。打開一看,那是一張警官證,“荊子輿”三個字赫然撞進眼裏。
聞止的視線驀地凝聚,利如針尖。
他將警官證一合,揣進懷裏,連句話也來不及說,掉頭衝了出去。丁允行本能地跟著他往外跑,一邊跑一邊上氣不接下氣地問:“怎、怎麼了?出什麼事了?”
聞止一陣風似的往前刮,頭也不回:“子輿不見了。”
丁允行反應了一秒,才明白“不見了”三個字是什麼意思,一張臉登時變得慘白,冷汗刷的下來了。
這倆片刻不敢耽誤,轉眼已經將祖宅翻了一遍,連根頭發絲也沒找見。那頭丁允行放下手機,火急火燎地來了句:“不行,電話打不通,阿離那邊沒信號。”
聞止一言不發地摸出一張草稿紙,丁允行探頭一看,發現是魏離畫的那張房屋構造圖。聞止用鉛筆飛快地標出幾個點,又大致估算了一下“陰陽魚”兩粒“魚眼”之間的距離,從代表藏寶密室的黑點往外畫出一條短線,在短線末端著重點了一筆。
丁允行對照腦子裏的房間布局稍微推算了下:“……這裏好像是祖宅的內牆中心,周圍都有牆壁隔斷,根本過不去啊。”
聞止對著草圖思忖片刻,突然疾奔出去,丁允行緊隨其後,就見這男人經過工具間順手撈起一把蒔花用的鋤頭,又旋風似的刮下樓梯,來到那堵封死的牆壁前。
丁允行一頭霧水地跟在後麵,還沒喘勻氣,就見聞止掄起鋤頭,登時驚住了:“等等,你不會是想把這牆砸穿吧?可、可這房子已經被改建的亂七八糟,你怎麼知道是這裏?”
“阿離說過,那把古琴曾經莫名其妙地出現在這兒,要是我沒猜錯,‘他’是在給我們引路,”聞止說,“而且,從構造草圖推算,這裏離‘魚眼’的距離最近,也是最好的突破口。”
丁允行先是用力點頭,點到一半,忽然皺起眉:“可……這些都隻是你的揣測,萬一、萬一你猜錯了呢?”
聞止沉默片刻:“機會隻有一次,我們隻能賭一把了。”
丁允行還沒來得及說話,聞止已經舉起鋤頭,用力砸在磚牆上。“咣”的一下地動山搖,那看起來固若金湯的牆壁居然沒扛住聞警官的力氣,幹脆利落地裂了個大洞。
大概連聞止自己也沒想到,這砸牆拆遷的工作會如此順利,舉起凶器的手抬到一半,生生頓在了半空。沒等他反應過來,牆壁那頭傳來一陣幽微的琴音,裹挾在一股不知從哪吹來的風裏,順著牆洞飄出來。
聞止神色一凜,那風裏赫然帶著一股濃重的腥臭味,剛短兵相接地擦了個邊,已經讓人惡心的想吐。
聞止回頭叮嚀了丁允行一句“在這兒等著”,人已經一貓腰,從牆洞裏鑽了進去。
黑黢黢的牆洞後麵是一條玄關樣的走廊,盡頭一條樓梯盤旋而上,不知多少年沒修繕過,樓梯踩上去“咯吱”作響,大約是那木板上了年紀,骨質疏鬆,沒準哪一下吃不住力,就這麼散了架。
聞止三步並兩步地爬到頂,忽然察覺到什麼,回頭一瞧,卻見丁允行就跟在身後。他可沒有聞警官這麼過硬的肺活量和身體素質,已經累得呼哧帶喘。
聞止眉頭一皺:“不是讓你等在外頭,你跟進來做什麼?這裏太危險了,趕緊回去。”
丁允行扶著老舊的樓梯欄杆,喘得直不起腰,連連擺手:“阿離都說了,那魔物能操縱空間,我跟著你還安全點,要是一個人留下,保不準什麼時候就被拖走放血了。”
聞止尋思幾秒鍾,找不到合適的詞反駁,隻能歎了口氣。
樓梯間外是一條狹長逼仄的甬道,無數長明燈隨著腳步聲靠近倏忽亮起,又在腳步聲遠去後遽然熄滅。
這麼時明時暗,恍惚讓人生出錯覺,仿佛這一路永遠走不到盡頭。
燈光亮起的瞬間,丁允行腦子裏“嗡”一聲響,像是被一根針紮進太陽穴,那細針以極高的頻率震動,他腦子裏就像鑽進了十萬八千隻馬蜂,劇烈的耳鳴中,破碎的畫麵走馬燈似的從眼前閃現。
他突然大叫一聲,指著甬道盡頭:“我記得這裏……那天、那天我在夢中,曾經到過這兒。”
聞止飛快地看了他一眼,忽聽走廊盡頭飄來一陣隱約的琴聲,像一根若隱若現的線,指引著前路方向——那走廊到了盡頭,居然是一個將近九十度的直角,樓梯直落而下,從上往下看,黑黢黢的見不到底。
有風隱約從樓底吹上來,擦著鬢角而過,丁允行登時像是被人迎麵潑了一盆狗血,被血腥氣熏得睜不開眼。
聞止一抬手腕,從袖子裏摸出一把怪模怪樣的短刀,刀鋒出鞘,明晃晃的寒光差點閃瞎人眼。
丁允行隻覺得那刀莫名眼熟,捧著腦袋想了好半天才想起來,這短刀曾在魏小姐手裏亮過相。
他試探著問道:“這刀……好像是阿離的?”
聞止“嗯”了一聲:“來應氏之前,阿離擔心這一趟會有危險,塞給我防身的。”
丁允行也不知心裏是個什麼滋味——他認識魏小姐這麼久,一起刨過祖墳、一起劫過大獄,連黃泉都下過一遭,怎麼也夠得上“生死之交”四個字。
可那死丫頭到現在也沒想過送他點什麼,什麼寶貝都塞給聞止,雖說親疏有別,可這也太厚此薄彼了吧?
丁總心頭不合時宜地泛起一股酸溜溜的情緒,還沒發酵完全,輕飄飄的琴曲已經再次飄來,繞著鬢角打了個卷兒,像一隻看不見的手,牽動衣角,推著他們往前走。
聞止不容細想,將短刀塞進袖裏,順著樓梯一路而下。越深入黑暗,空氣中那股潮濕腥臭的氣味就越濃重,棉絮一樣堵滿胸腔,噎得人喘不過氣。
好不容易,這深不見底的樓梯到了頭,丁允行飽受折磨的腿肚子差點當場撂了挑子。他扶著樓梯欄杆喘了兩口氣,卻見迎麵又是一道門,牆皮斑駁脫落,洶湧的風從門縫往外灌,丁允行猝不及防,迎麵嗆了一大口,胃裏直泛酸水,差點幹嘔起來。
聞止伸手按上門板,胸口突然猛烈一跳,仿佛有什麼東西呼之欲出,幾乎喘不上氣來。
他一咬牙根,用力推開門,眼前驀地一亮——地下室的牆壁上點了成百上千盞長明燈,不知經過多少個年頭,積了一層厚厚的灰塵和油垢,依舊恪盡職守地亮著燭火。
借著通明的燭光,聞止和丁允行看清了地下室裏的情形,有那麼片刻光景,誰也說不出話來。
天花板上垂落一方鏽跡斑斑的鐵籠,看著像是鳥籠,四麵卻懸著夾板,那夾板上插了無數鐵刺,利刃一樣紮入血肉,將籠子裏的“獵物”撕扯得麵目全非。
丁允行踉蹌地往後退了兩步,這一回,胃裏翻江倒海的酸水再也壓不住,全都嘔了出來。
聞止攥在袖子裏的手指猛地收緊,刀柄不堪重負,留下五個極深的手指印。
空曠的地下室裏,濃臭的血腥味海浪一樣擠壓著胸口,那腥味來源於地板中央一方水泥築成的池子,池水猩紅,是用鮮血澆灌成的。
聞止幾步邁下樓梯,忽聽暗角傳來一聲微弱的呼喚:“……阿止?”
聞止猛地扭過頭,就見荊子輿蜷在牆角,雖然臉色蒼白,衣服蹭破了好幾處,手腳還有不少擦傷。
可他還活著。
聞止箭步搶上,一把扶起荊子輿,從頭到腳檢查過一番,確認這人好端端的,沒缺胳膊沒少腿,這才將憋在胸腔裏的那口氣呼出來:“怎麼樣?你沒事吧?”
荊子輿艱難地搖了搖頭:“還好……死不了。”
這兩位執手相看,大剌剌地上演了一出“久別重逢”的戲碼,那頭丁允行急得直跳腳:“兩位,現在不是敘舊的時候,咱能不能先離開這鬼地方再說?”
聞止瞬間回魂,一把拉住荊子輿:“快走!”
他的反應已經夠快,可惜還是慢了一步。
灌滿鮮血的池子突然有了動靜,血紅色的“池水”動蕩不安,分海一樣裂開一線……血水裏探出半個白慘慘的腦袋,一雙三角眼不知本就是血紅色,還是被血水浸紅了,就這麼陰惻惻地看過來,豬突狗進的嘴唇咧開,露出一個血肉模糊的冷笑。
丁允行隻覺得順著脊梁骨竄上一道冷電,被這雙耗子一樣的眼睛盯住,整個人僵在原地。
聞止一推丁允行:“帶著子輿,馬上離開!”
丁允行二話不說,拉著荊子輿掉頭就跑,剛一轉身,隻聽“砰”一下,樓梯頂上的那扇門突然無風自動……就這麼關上了。
丁允行扭過頭,就見那浸泡在血池裏的男人慢慢站起身,粘稠的血液像被一隻看不見的手攪動,蛇一樣爬上地板,閃電般竄了出去。
聞止想都不想,一把擲出短刀,淩厲的風聲破開空氣,將那蠢蠢欲動的血紅藤蔓幹脆斬斷。
然而更多的藤蔓扭動著撲上來,聞止一手背在身後,指間捏著一張明黃色的紙符,正要發力捏碎,半空中忽然傳來“錚錚”的琴音,那已經碰到衣角的藤蔓像是被電打了,驀地往後一縮。
幽微的光在空氣中若隱若現,仔細一瞧,那似乎是細若須發的琴弦,縱橫交錯,織成一張漫天匝地的大網,風吹不透、水潑不進,將一行人嚴嚴實實地擋在後麵。
鮮血凝結成的藤蔓瘋狂撞擊著琴弦織就的防護網,“錚錚”的琴音越來越急促、越來越歇斯底裏,每一下都重錘似的敲擊在胸口,撞得人心髒發痛。
聞止忽然意識到什麼,厲聲喝道:“……別!”
然而,已經來不及了。
最後一記重擊落下,不堪重負的琴弦發出一記嘶鳴,仿佛那一根輕飄飄的稻草,壓垮了聲嘶力竭的駱駝。
漫天的琴弦撲簌簌飄落,細微的光倏忽閃爍,那些光倒映在荊子輿的瞳孔裏,就像觸動了某個機關。
下一秒,記憶深處刮起一陣旋風,將某些早已被時光埋沒的吉光片羽翻攪上來,和眼前這一幕鬼使神差地重疊在一起。
那些破碎的畫麵已經殘缺不全,恍惚是一個大雪漫天的日子,他大步流星地離去,朔風卷起易水河的波濤,身後有人顫抖地問道:“大哥,你還回來嗎?”
他頭也不回,撂下一句比河水還冰冷的:“這一回,等我走後,忘了我……”
身後無人說話,唯有風聲呼嘯來去。不知過了多久,“錚錚”的琴音隨著風聲卷來,擦過他的臉頰,帶走眼角一點不為人知的水痕。
易水蕭蕭西風冷,滿座衣冠似雪。
這一日之後,一曲《易水寒》即為絕響,弦斷琴啞,再不曾響過一聲。
前世今生以某種錯亂的順序交疊在一起,荊子輿眼珠顫抖,隻見漫天雪光中,一個人影若隱若現地“浮凸”在虛空中,那人冰冷的眼睛慢慢逡巡過一遭,猝不及防間,和荊子輿交彙在一處。
一人一鬼不約而同地一震。
浮在虛空中的人影忽然露出微弱的笑意,猶如春風過境,催開了易水河上的堅冰,也催化了他眼睛裏的冷意。那半透明的男人翕動嘴唇,每個字都直接敲打在心髒上。
“……大哥。”
荊子輿嘴唇哆嗦著,半天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一串淚水先行衝破眼框。
丁允行做夢也沒想到,這遍地血腥的地下室居然會上演一出現實版的“人鬼情未了”,然而兩位主角全情投入,選擇的場合卻不太妙,眼看鮮血源源不斷地爬上岸,毒蛇一樣竄過來,丁總急得就差跳腳蹦高:“我說,你們有什麼話,稍後有的是機會說,現在先想想怎麼逃出去成不?”
俗話說,反派往往死於話多,丁總自認不是反派,此刻也被套路了。他話音未落,衝入鼻中的血腥味陡然變得濃重,那滿身血腥的男人在眾目睽睽之下玩了把瞬間轉移,咧著一張豬突狗進的嘴跟他來了個貼麵禮。
丁允行慘叫一聲,兩條腿風輪似的往後倒騰,差點一跤絆倒。就見那男人張開嘴,伸出一條糊滿鮮血的舌頭,慢慢舔過自己臉頰。
丁允行:“……”
他那聲慘叫還沒完,陡然變了調子,半空中悠悠拐了個彎,一頭撞在天花板上,迸出七零八落的火星。
丁總對天發誓,他寧願被關在“鳥籠”裏慢慢放血,好過被這惡心巴拉的男人狗一樣舔個不停。
丁允行那一跤還沒摔結實,斜刺裏突然伸出一隻手揪住他後領,將他往後一扯,堪堪遠離那條惡心的舌頭。緊接著,一張明黃色的紙符拍上男人額頭,朱紅色的字跡竄起火苗,轉眼漫天匝地,將那男人卷入其中。
血紅色的人影瘋狂扭曲著,仰頭發出一聲超出人類極限的淒厲嚎叫,池子裏的血水仿佛被音波震蕩,無數血紅色的觸手扭動著爬上岸,似一片密密麻麻的樹林,瘋狂地撲過來。
聞止往後一伸手,將丁允行嚴嚴實實地擋在身後,眼看被逼到死角,退無可退,他把最後一張明黃紙符捏在手心裏,正要合身撲上,卻被搶先一步。
千鈞一發之際,浮在虛空中的男人突然撲了過來,半透明的身形顫了顫,如那河麵上的冰蓋,被風一催,裂紋爬遍全身,緊接著,刺目的白光從裂紋中透出,他就當著所有人的麵化為齏粉,人影消失的瞬間,細碎的霜花從天花板上飄落,下起一場紛紛揚揚的雪。
……就和多年前,易水河畔那場大雪一模一樣。
所有人目不轉睛地盯著那場雪,誰也沒注意到,那些血紅色的觸手居然忙不迭地後退,但凡被冰花沾個邊,便以人眼可見的速度變得枯萎。
荊子輿的眼睛裏什麼也看不見,視網膜上還殘留著最後一刻,那人回過頭,冰冷的眼角微微彎下,露出一個近乎溫柔的笑意。
荊子輿嘴唇蒼白,喉嚨費力地抽搐半天,終於呼喚出那暌違多年的兩個字:“……小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