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胭脂淚三   加入書簽
章節字數:488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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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事實證明,丁允行的預感一點沒錯,自打那來路詭異的胭脂盒莫名摔裂後,怪事就跟長了腳似的,接二連三找上了他。
    一開始,魏離那番話雖然膈應,卻也沒真往丁允行心裏去——他這個年代的人,誰不是聽著聊齋誌異,看著《午夜凶鈴》長起來的?雖說胭脂盒碎的詭異,可和那一係列的日韓片相比,恐怖係數還真不在一個層麵上。
    可是沒兩天他就發現,事情好像有點不對勁了。
    那是某天傍晚,被大Boss當頭撂下一篇加急方案,說是第二天就要,丁允行隻能認命地歎了口氣,先給女朋友發了條微信,解釋了爽約的原因,又把已經收拾東西打算走人的魏離叫到會議室,兩個人連夜加班,埋頭寫起方案。
    這一拖就拖到了月上中天,窗外夜色深沉,像是被誰潑了一盆洗不淨的墨汁。遠處高樓林立,霓虹幻彩自帶十萬伏特炫光,把個好好的月夜攪成一團打翻的調色盤,處處是笙歌夜響,處處是紙醉金迷。
    魏離扭動了下坐僵硬的脖子,聽著丁允行一字一句地把她寫完的部分解說了一遍,板著一張四平八穩的死人臉,微微點了下頭:“知道了,那我再重新改過?”
    丁允行抬頭看了眼掛鍾,時針已經指向深夜十一點半,他掂量了一下,還是歎了口氣:“算了,剩下的我來改,你先回去吧。”
    魏離略有些詫異地看著他,眉梢不著痕跡地一挑。
    “已經挺晚了,隔壁又在施工,都是些糙漢子,你一個女孩子留太晚我不放心,”丁允行說,“行了,趕緊回去休息吧,到家記得微信說一聲。”
    魏離用某種近乎詭異的眼神上下打量了他一遭,大約是覺得“丁扒皮”突然間轉了性,不是黃河水倒流,就是第二天的太陽要打西邊升起,總之都不是什麼好兆頭。
    然而頂頭上司難得扛一回鍋,魏離也不會得了便宜還賣乖,乖巧地應了一聲,收拾東西閃身走人。
    聽著她的腳步聲逐漸遠去,丁允行一邊感慨“我怎麼這麼善良啊”,一邊重新改起方案,剛打了一行字,一陣沒來由的涼意順著脊椎骨竄上脖頸,寒毛爭先恐後地跳出來,排成了閱兵方陣。
    下一秒,他聽到腳步聲,由遠及近,不緊不慢,到最後簡直像是貼著耳根響起。
    丁允行如同被針紮了,一蹦竄老高,下意識地回頭張望。
    空無一人。
    丁允行的冷汗順著後脖頸井噴泉湧而出,一眨眼打濕了衣領。他膽子再大,眼下也坐不住了,連筆記本都來不及關,就這麼囫圇個塞進包裏,飛也似的奪門而出。
    走廊上靜悄悄的,別說人聲,連對麵施工的動靜也聽不見。不知從哪刮來的一陣穿堂風擦著後頸過去,過電似的掀起一層雞皮疙瘩,丁允行連摁五六下,那上了歲數的電梯不知哪根筋沒搭對,居然關鍵時刻掉鏈子,半天沒有動靜。
    丁允行握拳砸了下電梯按鍵,大概是心理作用,他總覺得那腳步聲一直不遠不近地跟在身後,催命一樣陰魂不散。他再度看了眼那關鍵時刻掉鏈子的電梯,原地踟躕片刻,還是咬牙鑽進樓梯間。
    如果丁總平時有看恐怖片的習慣,就該知道不見天日的樓梯間是“那類”事件高發地,他慌不擇路中,已經一頭紮進了死胡同。
    很快,丁允行發現不對勁了——樓梯間的光線很暗,電燈年頭久了,經不住通宵熬夜的操勞,豁牙似的一閃一滅。樓梯無窮無盡延伸下去,拐角處拖出深長的黑影。
    也許是丁總的錯覺,他總覺得那影子在蠢蠢欲動,仿佛有什麼東西呼之欲出。
    丁允行的襯衫已經濕透了,慌亂間顧不得其他,隻想先離開這鬼地方再說。然而他走了幾步,瞳孔微微一縮,猛地站住腳。
    一行冷汗順著丁總的臉頰流進衣領,他突然意識到,從方才到現在,自己居然一路都沒看到離開樓梯間的門。
    有那麼一瞬間,丁允行手腳冰涼,腦子裏一片空白,幾乎以為自己沒睡醒,這杳無盡頭的樓梯間是一個漫長的噩夢。他顫巍巍地扶著樓梯把手,正猶豫著該繼續向下還是原路返回,就聽身後傳來一陣嗚嗚咽咽的哭聲。
    丁允行:“……”
    他但凡是隻貓,此刻已經炸成一團毛線球。
    那哭聲十分細微,隱隱綽綽,幽幽咽咽,一陣風似的回蕩在樓梯間,不仔細聽甚至分辨不出。丁允行像是突然間得了癲癇,渾身抖成篩糠,明知不該回頭,還是跟中了魔咒似的,半身不遂地扭過脖子。
    然後,他已經凝縮到極點的瞳孔猶如被針刺中的氣球,陡然炸裂開。
    慘白的牆壁上用紅漆刷出一個鬥大的“2”,標記著大廈樓層。丁允行一直覺得那字跡鮮紅的刺眼,像被誰潑了一盆狗血,所以很少走樓梯。
    眼下,不知是不是丁總平時缺的德一股腦找上他,那字跡似是被水洇開,往下拖出血紅色的長印,順著牆壁緩緩淌落。
    ……宛如血淚。
    這還不算完,拐角處的黑影一陣蟄動,蒼白的藤蔓從暗影深處蜿蜒探出……那赫然是一雙手,皮膚慘白,指甲長而尖利,不知塗了哪個品牌的指甲油,紅的紮眼。
    丁允行:“……”
    丁總自忖膽子不算小,可眼前這一幕實在超出了他的心理承受力,他就像個被恐怖片嚇得死去活來的小女生一樣發出慘烈的大叫,下意識往後退了一步,慌亂中沒看清台階,一腳踩空,連滾帶爬地摔下樓梯。
    這一摔堪稱慘烈,丁允行從頭到腳都火辣辣的痛,不知蹭破了幾處。然而他顧不得喊痛,四肢一落到實地就撲騰著往後爬,極度的恐懼下爆發出巨大的潛力,就這麼掙紮地退出五六步,後背重重撞上門板。
    下一秒,他身不由己地往後一栽,差點仰麵躺倒。
    丁允行的心髒幾乎停跳,死人一樣僵在原地,冷汗源源不斷地滑落後頸,甚至不敢扭頭。
    緊跟著,他聽到一個熟悉的聲音:“你怎麼坐在這兒?”
    才算把他已經停跳的脈搏重新激活。
    丁允行猛地大喘一口氣,氧氣流入肺髒,僵硬的四肢總算恢複知覺。他嚐試著撐起身,可惜手腳發軟,剛撐起一半,腿肚子一個抽筋,好懸沒摔回去。
    一隻手斜刺裏伸出,恰到好處地扶了他一把,才沒讓丁總五體投地。
    “你……”丁允行一開口險些破了音,咳嗽了好幾下,總算能把話說順溜了,“你怎麼回來了?”
    魏離:“我落了東西,走到一半才想起來,折返回來找。你剛才看到什麼了,怎麼弄成這樣?”
    認識這麼久,丁允行頭一回覺得魏離這張麵無表情的死人臉如此親切順眼,情急之下一把拽住她衣袖:“血……我看到有血從牆上滴落,還有腳步聲、女人的手……”
    他語無倫次,連比劃帶跳腳也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這也可以理解,畢竟丁總監肉體凡胎,不比魏鬼差跳出五行外,正麵目擊惡鬼仍能麵不改色。
    然而魏離聽懂了,她抬起頭,目光越過丁允行肩膀,落在暗影深處的拐角裏——樓道裏靜悄悄的,那鮮紅鬥大的“2”如一隻馴服的看家犬,安靜地蟄伏在牆壁上,沒有半點興風作亂的意思。什麼腳步聲、女人的手,仿佛隻是一個捕風捉影的笑話。
    魏離逡巡半晌也沒發現異狀,微微一皺眉:“我什麼也沒看見。”
    有人在旁邊壯膽,丁允行總算敢回頭往後看,這一看,他不禁愣在原地,要不是手腳蹭破皮的地方還泛著火辣辣的痛,幾乎以為方才那一幕是他勞累過度生出的幻覺。
    貨真價實的穿堂小風擦著鬢角過去,汗意隨風蒸發,丁允行隻覺得脖頸和後背一陣涼颼颼的。他張口結舌,想要解釋什麼,卻發現嗓子啞得厲害,壓根發不出聲音。
    魏離隨手帶上樓梯間的門,隔開丁允行的視線:“是不是你摔跤時撞到太陽穴,產生幻覺了?”
    丁允行:“……”
    雖然他不太想承認,可除了這個理由,似乎找不到更合理的解釋了。
    “可、可能吧……”丁允行下意識地順了把頭發——方才又是小跑又是跌跤,他半邊灰塵半邊汗水,頭發早就亂成一團,眼看有女生在側,雖說剛嚇了個半死,心髒仍在沸反盈天地亂跳,他第一反應依舊是整了整衣領,又見縫插針地對著電梯門理了下發型,試圖把自己拾掇出一個人模狗樣。
    魏離:“……”
    有那麼一瞬間,她恨不能自己從沒折返,讓這頭無時無刻不忘開屏的雄孔雀幹脆嚇死在樓梯間裏算了。
    當然,話是這麼說,眼看這小子嚇得手腳發軟,站都站不住,魏離也不好把他一個人丟下。她拖著這半邊魂都嚇飛了的丁總走進地下停車庫,將人塞進一輛墨藍色的雪佛蘭裏,自己繞到另一邊,徑直坐進駕駛座。
    直到轎車啟動,丁允行半邊魂靈才落回主心骨,他眨了眨眼,突然反應過來:“這、這是你的車?”
    魏離簡短地應了一聲:“嗯。”
    丁允行:“這車顏色不錯,不過你什麼時候考的駕照?不對,你什麼時候買的車?也不對……你來魔都多久了,居然都買車了?”
    魏離:“……”
    剛被嚇了個半死,現在就有閑心計較這些細枝末節嗎?
    她懶得和這小子廢話,索性一腳油門踩到底,雪佛蘭猛地竄出去,丁允行措手不及,被狠狠拍在副駕位上,到了嘴邊的刨根究底就此風流東去,煙消雲散。
    墨藍色的轎車穿行在大街小巷,時速並不很快,路邊的建築物卻如風一樣往後退去,幾乎化成一道殘影。不多會兒,轎車拐了個彎,速度徐徐放緩,毫無征兆地停在路邊。
    魏離不緊不慢地丟出兩個字:“到了。”
    丁允行一愣,探頭往外看去,隻見相隔一條街道就是他租住的小區,登時驚了:“這、這麼快?”
    魏離:“我抄的小路,挺晚了,你早點回去休息吧,到家記得發個微信。”
    丁允行剛經過一輪驚嚇,心神還沒歸位,一時沒聽出這寒暄技能值為負的女人純屬現學現賣。
    這邊丁總一步三回頭地下了車,那廂魏鬼差皺眉瞧著他的背影,又回想起片刻前那毫無異狀的樓梯間,眉頭不知不覺地擰成一團麻花。
    她解開安全帶,眼看丁允行走進小區,正打算推門跟上,安靜的車廂裏忽然響起纏綿悱惻的悲泣聲:“……天無涯兮地無邊,我心愁兮亦複然……”
    這一陣悲泣的哭音突如其來,前不著村後不著店,膽小點的能當場嚇尿了,然而魏鬼差道行高深,居然麵不改色。她伸手入兜,掏出冥界版iPhone,劃拉開鎖屏,看也不看地放在耳邊:“哪位?”
    電話那頭傳來一陣笑聲,是個女子的聲音,清軟綿長,每個字的尾音都刻意拖長,似一隻慵懶的貓兒,繾綣多情地打了個嗬欠。
    如果有旁人在,就能聽出電話裏的女人和那哀哀悲泣的電話彩鈴是同一個聲音。
    “小阿離,你怎麼從來不看來電顯示啊,”那女人吃吃笑道,“每次都問是誰,知不知道人家很傷心?”
    魏離不著痕跡地翻了個白眼。
    “我當是誰,原來是忘憂司文姬司主,”魏鬼差一邊說,一邊盯緊小區入口,“今天的鬼都送完了,怎麼有閑心來逗我玩?”
    女人收斂起笑意,語氣正經了許多:“冥府的調令你收到了?”
    魏離嗯了一聲:“我正想抽空回冥府向十殿閻羅陳情,這邊有點急事,暫時回不了本部……”
    她話沒說完,電話裏的女人突然打斷她:“這回的調令不是十殿閻羅的意思,是冥王親自簽發。”
    魏離的話音戛然而止。
    而那女人的話還沒說完:“……我知道你的脾氣,接下來大概要去和冥王據理力爭,也不必‘抽空’了——擇日不如撞日,正好冥王大人召見,你想說什麼,不如趁今晚一起說清楚吧。”
    魏離:“……”
    與此同時,丁允行回到住處,連驚帶嚇,已經連衝澡的力氣也沒有。他整個人癱倒在沙發裏,大腦放空了足足有五分鍾,飄蕩在各個角落裏的三魂七魄才重新歸位。
    他用涼水潑了把臉,依稀想起方案還剩個尾巴,於是取出筆記本。開機的熒光打在臉上,本就血色盡消的側臉一片慘白,一時竟有些人鬼不分。
    大約自己也覺得精神不濟,丁允行拿起手機,借著屏幕反光端詳了下,登時被自己這張麵無血色的臉嚇了一跳。
    他一邊琢磨著明天要不要請一天病假,一邊隨手點開PPT,就著之前保存的版本繼續修改。剛打了兩行字,忽然若有所覺,下意識抬起頭,對著牆上的液晶電視屏張望了下。
    沙發和液晶屏並不是正對著,從丁允行的角度看去,隻能看見自己的半邊腦袋——他方才洗臉時,順手扯開了襯衫領扣,露出半截脖頸。不知是不是看錯了,那暴露在空氣中的頸子上似乎盤踞著一段蒼白的藤蔓。
    ——赫然是一隻枯瘦的人手!
    丁允行:“……”
    於情於理,他都該發出一聲慘絕人寰的尖叫,可事實是連軸折騰了一整天,連嚇帶累,丁總已經連尖叫的力氣也沒有。他帶著幾分麻木地轉過身,幻想這隻是疲累過度產生的錯覺,隻要扭過頭,所有幻象都會煙消雲散。
    可惜丁總前半輩子欠的債太多,人品值為負,這個幻想注定不能成真。
    他剛一回頭,就和一雙血紅色的眼睛撞了個正著,那雙眼像是被什麼利器劃裂開,四分五裂、支離破碎,兩行鮮紅的淚水緩緩淌落。
    這一幕倒映在丁允行的瞳孔中,居然和那胭脂盒上的美人畫像詭異地重疊在一起。
    下一秒,丁允行隻覺得被人當胸重重推了一把,倒沒覺出疼,而是一股難以形容的森然涼意沿著血管侵入心髒。
    他難以置信地低下頭,隻看到一隻蒼白枯瘦的手藤蔓一樣爬上胸口,那藤蔓伸出尖利的毒刺,惡狠狠地勾入血肉、洞穿心髒。
    鮮血井噴泉湧而出,一同流走的還有生命,丁允行無法控製地仰麵倒下,死灰一般的濃霧蒙蓋住視野,轉眼鋪天蓋地。
    陷入彌留的一刻,他似乎聽到一聲鈴響,清脆如風送浮冰,從遙遠的天際傳來。
    然後,一切歸於寂靜。

    作者閑話:

    “天無涯兮地無邊,我心愁兮亦複然”,出自蔡文姬《胡笳十八拍》第九段,全文為“天無涯兮地無邊,我心愁兮亦複然。人生倏忽兮如白駒之過隙,然不得歡樂兮當我之盛年。怨兮欲問天,天蒼蒼兮上無緣,舉頭仰望兮空雲煙。九拍懷情兮誰與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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