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水浣沒闔吹絮,憶河艄頭離娘枝 (4)輕和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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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國已死,世上再無大寒了,吃飯吧,”他提著早飯進來,日光刺痛她的雙眼,他伸手撚去,“今日菜市口似有不少贏陵口音的死囚,短杉通褸,慘淡麵皮,個個無不是純良的莊稼人,然寧可錯殺,不可放過,錯殺之下,任他匪寇還是流民,拉上菜市口一刀也就沒了。”
寒絮兒一邊感歎著劫後餘生的幸運,一邊說道。
“為什麼不反抗呢?”她暴怒,冷靜下來又怔住,“為什麼不反抗呢?”
“如今我在城中的勢力正在增漲,奪取齊國都城的七條路線正在設計,留在齊王身邊的人也在安排,隻需再忍耐一些時間……”
“忍耐?”輕律一把推開他,“受凍挨餓要忍耐,離散訣別要忍耐,斷頭灑血要忍耐,對弑我父母兄,一手造成今天的樣子的王還要忍耐嗎?權術奇謀,位高畢算,卻任由齊王無法無天;生為草民,天地雖寬,卻隻有反是一條出路!”
“那些衙役每天都要交夠八十多個匪首,不至者殺頭,為湊功勳,每天拉滿一車流民往刑場上送。縱使這其中真有匪首,拉上去一刀也就砍了,獎戰之下,人人都被那功名利祿蒙住了眼,為了自己活下去,更不惜得檢舉父母兄弟,你可千萬別再去獻人頭了啊,我的小祖宗。
田文、田嬰一派的官員,主張溫和對待平民,現在也在極力勸諫,盡最大的努力,憑的就是現在強大太平。現在動用起義軍,一味激化矛盾,君民離心,百姓不再相信君王,君王不再相信百姓,隻會造成更加嚴重的後果,退一步,想萬全,這才是奪取天下該有的姿態!”
‘姿態’二字還沒出口,打外麵風塵跑進來一人,民兵樣子,張口就喊,“老大,魏老虎在翠竹巷跟官兵打起來了!”
打臉要不要這麼快?
他盤膝坐在地上,側對著跑進來的人,稍稍仰頭,“現在不是他們暴露的時候,務必以大局為重,隱忍為上!這次打傷打死有幾人,我自會給他們撫恤!現在不是你們暴露的時候!謹記這一點!”
進來的人啞了一會,突然說道,“老大對不起,這次,這次怕是不行了……”
這話聽的寒絮兒一個激靈,一掃那副慵懶的樣子,從地上爬起。
“今天您剛離開不久,征徭的官兵突然闖入翠竹巷和頌竹巷,抓了很多年輕女子,魏老虎為了救人,親手打死了兩個官兵,官府的爪牙一擁而上,要抓魏老虎去菜市口砍頭,兄弟們實在氣不過,就,就……”
“就幹啥了?”
“就砍了他們的頭扔在了菜市口,又去砍了衙役的頭,想必已經暴露了身份,兄弟們群情激憤,決定就此起義。”
“哦。”他的表情依然是淡淡的,在恬淡的表象下,漆黑泛紫的眼眸微漾波瀾。
說話的人後退三步,在地板上砰砰磕了起來,“如果是平常,如果是平常兄弟們都會記得您的教誨,知道您是為我們好,為了您的大計,兄弟們被打被殺抽筋剝皮都沒有二話,因為要忍!兄弟們挨餓受凍扒樹充饑都沒有二話,因為要忍!因為是生是死總有一處住處,好過流離失所,想必忍到最後,是好是壞總會有一串姓名,但如果忍,究竟要忍到什麼時候,才有那溫飽太平?”
溘然間,隱隱有淚光兆示著奪眶的衝動,她狠狠抓了一大把淚水,看到寒絮兒落座在說話的人的身前。
“已經夠了,阿六,”寒絮兒慢慢抬起他的下巴,“如果我現在還有性子,我會告訴你以大局為重,隱忍為上,務必隱藏好自己,等待時機。可我現在既無性子,也無心情,在我的身份下起義,人嘛,殺光就是。”
他的手擱在膝上,是很隨意的姿態,眉宇中盡透著一股俊朗與堅定,而手背、骨節、指尖中靜默著的力量感直接傳達到了她的心裏、眼裏。其中的每一絲力量都有著讓她看不清事物的婆娑衝動。
“在您的身份下起義……兄弟們等您這句話都好久了,”阿六又叩下,“受凍挨餓,忍辱含垢,隻欠一個名號!”
“通知吳老七,鄭小十,進行船上議事,魏老豹,邱三弟在億河設卡埋伏,阻止官兵集結,孫大蟲,馬油子趁亂拿下兵器庫,即日換下酒字旗,糖字旗,懸掛赤旃虎披,宣布起義!”寒絮兒興起,抄起案幾上的激星劍試了兩把,劍光的繁複衝的她看不清眼前的其他事物,淚眼婆娑的仰起頭,正對上他的眼睛,他笑容深一些,那裏麵淩厲的寒光將她瞬間沒頂。
“走吧,他祖宗,真反了,比計劃足足早到了兩年。”
“殺光就是。”輕律學著他的話,毫不猶豫的推門走了出去,“以救人心,掌殺人劍,若是什麼事都因為憂心結果而不去做的話,那世間萬事豈不是毫無樂趣。隻要心中記得什麼是對的,其他的,殺光就是。”
此時此刻,夜行在億水河的萬頃柔光裏,倒退著金黃的塔亭和城樓,耳邊湧入的是河水的脈搏,讓一切產生了在飛速倒退的幻覺。
隻是寒絮兒——白色裏衣外頭照舊是那身雲紋錦色螭龍銜春的白金色緞袍,描金走線都晃的人眼疼,身上空空如也,手中拿了兩卷竹簡,一卷一把傘那麼長,抱起來一個不留神能捅下人去,另一卷短的像根蕭,配他一身行頭,兩盞明晃晃的燈架子,看起來哪裏像來參加起義的,說是個附庸風雅的大爺不知從哪兒淘換來了兩件出土古物要出門跟人家喝酒鬥學她還比較容易相信些。
他這身行頭,她看不過,爬上椅床,透過他衣服,在他腰上使勁掐了一把。
“幹什麼?啊——”
“沒穿鎧甲啊!”
鬧了一會,船蓬外響起一陣亂糟糟的聲音,先邁進來兩個大漢,將一台擔架支進來,放下,她這才看清楚那些人的臉,麵老色滄,眼腮部都很結實,隱隱散發著古銅色的光澤,在簡單樸素的衣裝下,曝著一身觸目驚心的傷痕。
跟寒絮兒這種水靈的一看就想掐一把的不太一樣。
寒絮兒闔了竹簡,俯身問向擔架上躺著的人,“老虎,傷勢怎麼樣了。”
“嗨,殺死兩個走狗而已,我沒傷。”
“這次可多虧了老虎兄弟,不然我那兩個女兒就叫官府的強去破了身子,你們可得記住啊,萬萬不能忘記老虎伯伯的大恩啊!”
“誒,方六啊,”魏老虎一骨碌從擔架上爬起來,“你說這話我可不愛聽了啊,啥大恩不大恩的,別給孩子說!”
“那怎麼行呢?那……”
“你要是說了,那這趟算我白救你,我自受,我……”魏老虎看到了寒絮兒身邊的輕律,樂了,一把摟上手中拿著竹簡的寒絮兒,“好小子,終於開竅了啊,原來我給你介紹的那幾個閨女你看不上,原來是自己已有中意的了,好小子,夠癡情!”
“老虎,這不是,這……”
“不是啥不是,你這我可不喜歡了啊!大大方方承認怕啥的!大家都是這個年紀過來的,還不知道你小子心裏那點事?”
“她真不是……”
越描越黑,越描越黑,在這些人的世界裏,男人和女人的關係恐怕隻有這一種吧。
“好了好了,讓我們進入今天的正題——”寒絮兒展開那一卷較長的竹簡,讓人驚訝的是,裏麵竟是一張畫在鹿皮上的地圖,上麵詳細的標注了臨淄城各大哨所和官兵營的分布。
“各位,在坐的無論是寒國人,齊國人,請大家通力配合,不遺餘力,救出我們被關押的兄弟,說服他們加入我們的隊伍,在億河設卡埋伏,阻止官兵集結。孫大蟲,馬油子沿河岸待命,待糧倉起了大火,到兵器庫那裏去集合,阿六、我和寒輕律攻占馬廄,澆油鞭馬,讓馬群衝散禁軍,你我趁亂撤離,吸引禁軍追趕,魏老豹,你領一支人在道路旁埋伏,殺死禁軍,送寒輕律衝上銀安殿,殺死齊王。”
“寒老弟啊,這事是我捅出來的,我死又有何,隻是一定要把所有有家室的人的撤離路線安排好,不能留下一家孤兒寡母,也決不能留下一家白送黑啊,要不我在地下很難交代的。”
“老虎兄弟放心,我自會安排妥當,非死不可的,我自會平衡,絕對不會白白犧牲一個兄弟,也絕不會放過一個壞人。”
“寒老大,我有個問題,你們兩人都姓寒……莫非……”
“是啊,兩個人都姓寒,與先前滅亡的寒國不無關係啊!”
“寒國世胄之後,要啥有啥,我們呢,要啥沒啥,為什麼要來蹚我們這趟渾水?說沒有半點私心我們是不信的。”
“對呀,對呀。”
在一聲聲匪夷聲中,眾目睽睽之下,寒絮兒將一身衣袍一脫到底,長發從他肩頭流淌下來,流散的妖氣,凜冽的清聖,男人的裸體直衝她的眼睛,如暫緩了幾個世紀的迷塵,從頭到腳,殷紅的文殊蘭花綻放一身,如火燎、如血濺在上麵,由鮮血供養了十幾年,開的動人心魄,開的如火如荼,吸收了血肉便沒了四季,花瓣緊鎖,金鉤鐵畫,盡是她從沒見過的圖案,紅豔豔的那麼一大片長在肉裏,好看極了。
“各位,寒某人雖寒國世胄之後,但在幼年就因身染這文殊蘭花毒而遭遺棄,是翠竹巷裏的激星師傅收我做義子,傳授我劍法,因此而感恩戴德,與翠竹巷裏的各位生是一家,死是一家,半點寒氏之心都沒有!他們這姓氏,老子不稀罕,遺棄嬰兒求自保,老子草他娘!有一天上了祖宗門前,也要大撒一泡黃尿,老子生是窮賤人,死是窮賤鬼,跟富貴人家從來尿不到一個壺裏去!
我是不該存在的棄子!早已死掉的人!連卦師都算不出來的存在!師傅為我改命成活,折壽而死,我寒某人何德何能享受人間,惟牢記恩師對我最後的囑托,以救國之言為方,以天公地道為藥,以奉己愛民為心,以窮苦百姓為命,這是我不能辱沒的身份,也是我師唯一之心願,如果有機會畢其功於一役,為的不就是讓驍勇沉冤得雪,孟嚐君起複回朝,讓民生不再艱苦,讓大齊強盛太平。這裏麵沒有半點私心,全都是為了天下萬民!”
“為了天下萬民!”
“強盛太平!”
“絮兒哥真爺們!”
“去幹,幹他娘的!”
想要成為一群流氓的主心骨要怎麼樣?就得比他們更流氓,更孔武,更好戰,同時擁有一身的遠大誌向,揮動起利益和價值的武器,將力量導流出去,調動人心。
昏暗的燈光為他的臉龐鍍上了一層金紅,表象裏,有指揮千軍萬馬的鎮定從容;血脈裏,有後羿真傳的氤氤熱血,輕挽起輕律的手,將她拉上滿天寒星閃耀的艄頭,河水的幻彩投映在他的臉上,一環又一環青綠色的光暈推過他的臉頰,一時間,重燃的熱血,不真切的幻覺撲麵而來,如果此時在他的背後生出一對翅膀,讓民生不再艱苦,讓大齊強盛太平,也是極有可能做到的事吧?
“輕兒,取你的輕字和我的絮字,便有這輕絮軍,以救國之言為方,以天公地道為藥,以奉己愛民為心,以窮苦百姓為命,這裏麵沒有半點私心,全都是為了天下萬民!”
在一陣一陣揮舞聲裏,他站起來,一身的花毒像流動的血液帶著股香味直撲她的眼前。
寒絮兒的眉骨很高,修長的眉毛像一筆鋒利的墨色幹淨的甩出去,眼列已經很長,眉毛卻還向外張揚了一兩寸,勾起一個不羈邊線的弧度,揉蘊著智慧與推演。在恬淡如水,漠然如冰的表象下,鼻骨挺直,卻不突兀,鼻梁上有骨節稍稍突起,在性格中留下任俠放蕩的痕跡,為這張歲月精致打磨過的臉上平添了一分血性,比士兵雕像更像是用刀子和筆做出的臉,流肆著,經轉著,那裏徹底不見日光的陰鬱。薄薄的,朱紅的,碰攏在一起,看不清裏麵的寒冷和張狂。
以救國之言為方,以天公地道為藥,以奉己愛民為心,以窮苦百姓為命。這裏麵沒有半點私心,全都是為了天下萬民。
那是一個很美的夢。
連卦師都算不出他的存在,就像他的雄心,他的力量,他的驕傲,好像都不該存在在這世間。
輕律睡著的時候,寒絮兒也一直圍在她的床邊,用手抹去她時不時會泛出的一點淚珠,眼神中盡露溫柔神色。
刀鞘帶風,準頭散漫的在他的喉尖失鋒而過,寒絮兒利索無聲的拔出激星劍,正對上一雙憤而誅之的眼睛。
“你啊,寒靈,前身不過是往來邊境送信的卒役,因為護駕有功,得了寒姓。我拚了命放棄的,現在是叫你一個子不剩的拾了去,狗嘴裏真的跑不出食啊!”
“住口,不許打擾陛下的睡眠!”
寒絮兒沉下臉來,“你還是不信任我?”
“陛下生性單純——人若惡言相向,便以刀劍相對;人若真心誠意,便還之十倍;若把你當成自己人,能把軟肋全都拿出來給你,遇到知己,更是掏出肺腑,一生不相負。你說,這樣的人,該怎麼對一個整天見賞賜不見歡喜,見責罰不見憂愁的人放心。”
“放心。”寒絮兒將手背慢慢放在輕律的額頭上,“我有這一千張臉,卻隻有一張對的起她,身負這文殊蘭花毒,被人拋棄,被人疏遠,就算一個人即使吃飽穿暖了,仍感到很冷很冷,隻有她,父兄戰死,母親遭受不白之冤,被命運惡戲,被族人拋棄,她的一切都和我如此相像,她的笑容,她的話語,她的一切都和我的靈魂完美契合,從她撞進我的生活開始,我就知道我不再是一個人,我隻是,不想再一個人孤獨下去了……”
“那你還讓她一個人闖齊宮?知不知道那銀安殿上幾多凶險?”
“天底下六十四宮,我都闖過,論凶險程度,齊王宮絕對算不進前五十,去練練也好。”
“虧你想的出來……天子腳下的異國匪首、攪的臨淄城一團糟、在刺殺齊王的過程中被發現,這裏麵哪一個不是黔麵穿腸的重罪?你真當那齊王會看在外甥女的血緣上放了她?”
“不會的,怎麼想都不會,”瘋狂的占有在寒絮兒眼中流轉著,他的臉陰的可怕,眼底浮起一絲嗜血的味道,慢慢說道,“但我跟那齊王說,若我這個剛得的妹妹少了一根頭發,天底下再無田家。”
“那是你!我絕不同意這種犯險的行為,絕不同意!”
“我要說這是陛下自己的主意呢?”寒絮兒輕蔑的笑道,“她說,以救人心,掌殺人劍,若是什麼事都因為擔心結果而不去做的話,那世間萬事豈不是毫無樂趣。”
寒靈不語,寒絮兒再次撩起她的額角,眼神由冰冷轉向了寵溺,聲音也變的滿滿的溫情,“她是一隻漂亮的鳥兒,自幼在黃金的囚籠中被保護的很好,想要的,都會有萬人替她毀掉,不想要的,都會有萬人替她拿來,即使有一天自己啄斷了籠子,也啄不開那根綁在籠子上的鎖鏈,即使獲得了自由,也要拖著沉重的籠子往上飛,想要放開喉嚨去歌唱,可傳出的隻有嘶啞呻吟……你要真想幫她,就做一把幫她斬斷鎖鏈的劍,卻不是全須全尾的拿到另一個地方去看養。”
寒靈收起劍,灑了一杯水在手中,狠狠拍在臉上,“你能看透我,看透她,我們卻猜不透你,身懷絕頂劍術,勢力如網,又有妖法傍身,血脈更是貴不可言,卻素來深居簡出,與常人無異,說這裏頭沒有半點私心,隻是為了天下萬民,傳出來隻怕是鬼都不信吧?”
“知道這麼多,”寒絮兒笑道,“一切都不瞞靈兄弟,我做這麼多,隻有一個目的——”
“絮兒兄弟但講無妨。”
“——得到她。”
刀鞘再次帶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