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陽城城門處人群擁堵，本來就不大的城門口，此時內裏外邊擠滿的人，相較平時更是水泄不通。
    這時，城內的人群在一聲聲喊叫中開始向兩邊散去。那鏗鏘有力的聲音大到城外幾十步的人都能聽見，因此各個踮著腳朝裏望去。
    “讓開讓開，衙門辦事！”
    那聲音如此喊著。
    這一行五人，借著這呼喊和衣著之便，不一會兒就趕到了人群中央，也因此看到了引起這交通擁堵的罪魁禍首。
    一個……或者一塊白色的東西。人般大小，此時完全像塊布一樣鋪在地上。
    那東西就落在城門口，好死不死還是正中央。山陽城是個小城，城門也沒豪氣到哪兒去，這東西一堵，行人是真的沒法好好過去。而且這東西好像還是個人，更可能是個死人。這人生死與否關係可就大了，尤其在山陽城，人人都知道山陽城城主是個極度討厭死人卻又特別喜歡查案的人，不過他的智慧並沒有與其愛好程度成正比，推理倒是經常，推錯更是家常。這但凡讓他知道自己與這屍體接觸過，懷疑是小，就怕直接抓牢裏去了。現在又正是臨近黃昏，這些要進城的人大多要麼歸鄉要麼經商，都是知道城主毛病的人，稍有些個不知道的要硬闖的，在周圍這些人三言兩語之後也是知道了，那也不太敢亂闖。
    誰不趕著進城歇腳，萬一被弄牢裏去了，那不是歇腳，是歇菜了。
    好在這第一時間趕來的是衙門的人而不是城主，山陽城還有一大特點就是衙門的人都挺靠譜，查案抓人之類的，至少比那個空有一腔熱血的城主好不知道多少倍。所以衙門的人這一路過來是相當順利，大家都知道前麵出事了，可能是人命大事，這讓道讓得格外勤快，恨不得直接把這些衙門的人一路抬送到事發地。這群被堵在城門外進不來的看到是衙門的人來了，緊張的模樣瞬間緩和了一大片。
    衙門這五人，領頭的是個看起來頂多二十的小夥子，不高不矮不胖不瘦，膚色有些黑，不過還是沒他眉毛黑，他的眉毛是又黑又粗，眼睛卻不是很大，稍遠一點看過去，絕對會先看到他那對眉毛，更何況他頭發不過寸長，那濃黑的眉毛就更明顯了。他身後的幾個要麼是胡子滿臉要麼是彪形大漢，看起來年齡都比他大、人也比他壯實。但先說話卻是他：
    “怎麼回事？你們誰出來說說？詳細點。”
    人看起來是年輕了點，可這聲音卻渾厚得很，讓人有種——這話其實是後麵那個滿臉胡子的大哥說的——的錯覺。
    城外的這一票人早就等的不耐煩了，這會兒見衙門裏的人問話，個個像是搶答一樣你一句我一句，一時半會兒其實一句都聽不清。
    “停停停……一個個說，其他人補充。你，你說。”
    年輕的衙役指著最前麵的一個膀大腰圓的人說。
    這人瞬間點頭又點頭，連忙開口：“這可是大事啊……剛才那地震，大夥兒都知道吧，天黑乎乎的，啥都看不見，大地一個勁兒地顫，我們這都還沒進城呢，哪裏知道怎麼回事，隻好又躲又藏的……等天亮了，地不抖了，過來城門一看，這東西……哦不是，這人就已經趴這兒一動不動了，怕是遭報應被什麼砸死了啊。”
    “對啊對啊，那會兒震得厲害，天又黑，什麼都看不見。”有人學著那人誇張的語氣補充著，這一起頭，後麵立刻又跟上了其他人的補充——
    “是啊，老天爺發怒了，剛才那會兒是怎麼回事啊！”
    “我還看到有人趁亂跑進城了，連審查都沒查！”
    “反正肯定是天災，快點放我們進去！”
    “對對，放我們進去！”
    此時又是你一句我一句亂成一鍋粥。
    年輕衙役聽完眉頭一擰，看著腳下的“屍體”，陷入思考。他身後幾人也是麵麵相覷，一時半會兒拿不定主意。
    就在半個時辰前，山陽城發生了一件怪事——還沒到夜晚，天卻黑了，而且是毫無預兆地、突然地、就那樣黑了，就像深夜裏一間房中唯一的蠟燭，一滅，就是抓瞎了。而且這天一黑，地就開始顫。要說地震，山陽城也不是沒有過，因為城周圍許多青山，據說還有一處是死火山，因此時常會有些小震蕩。可要說大地震，那是從來沒有過的。但是半時辰前的那次，可就比以往的震感都要強烈，天是黑的，什麼都看不到，人們卻都感覺地動山搖，房屋震顫搖搖欲墜，都以為天要塌了。好在這震蕩沒一會兒就停了下來，天也慢慢亮了，周圍卻是什麼也沒塌、什麼也沒壞。
    衙門裏立刻集合起來，一邊是討論這件事兒，一邊是分派人手去城裏看看有哪些損傷。這人還沒分派下去，門外就有人來報，說是城門有傷亡，於是立刻派了幾個強手前往。
    這領頭的小夥兒，別看他年輕、身子骨也不是特別壯實，在衙門裏可是沒人不服的，身手早被大家嘖嘖稱奇，人也是直爽大方，辦公屬於鐵麵無私型，私下裏跟大夥兒關係不錯，可以說是衙門裏的紅人了。城裏不少百姓也知道他，畢竟衙役常在城裏巡邏，一回生二回熟，照麵多了也就明白這人脾性了，所以不少人還挺喜歡這個“小黑豹林先立”的。
    林先立低頭想了會兒，這事兒還真的不好解決。誰都不敢肯定是不是有人趁天黑報複此人，這人行頭古怪，又是一頭白發長到腳跟，看樣子也不是個正常的主，加上先前那件怪事……究竟是天災還是人禍，根本不好定奪。
    他抬頭望了一眼城外的長龍隊伍，不少人一臉疲憊又是憂心忡忡又是望穿秋水的模樣，無奈地搖搖頭，說：“先把他帶回衙門吧。”隨後轉頭對被擠到一邊的守門衛兵說：“審查還是要查，有問題立刻報上。”然後轉身，對身後的同僚說：“你們也留下幫忙，盡量快些，我看百姓都等得挺辛苦。這屍體挺瘦弱的，我一個人就能扛回去了。回去再好好查查，順便問問其他人有沒有發現傷亡或是怪事。”
    話都讓他一人說完了，其他人也隻好點頭領命。前頭百姓聽聞此事大喜，看來不用等衙門的人在原地查看完畢才放行了，個個一臉欣慰。
    林先立轉身，蹲身想要扛起地上的死人，哪想剛把趴著的人翻過來，立刻嚇得手一鬆，那人又落了地。旁邊一圈的人也在那瞬間驚叫著朝後退去，可身後就是人群，根本退不去，膽小的已經跌坐在地上，有的捂住了眼不敢再看。
    地上那屍體四肢完好，先前一直趴著，大家也都沒看到，這會兒林先立將他翻身，那已經血肉模糊的臉霎時間嚇倒一片。那些膽子大的多看兩眼頓時一陣反胃，不反胃的些個人這會兒已經在想：這得多深仇大恨，把人臉給砸成這模樣……別說親戚祖宗認識不認識，怕是妖魔鬼怪都要嫌棄他了。
    林先立也算是比較大膽，毅力也比較驚人，剛才毫無防備被嚇到了，這不著片刻就恢複過來，伸手就要去把屍體扛過來，哪知這一碰更不得了，那爛成肉醬的臉突然抽動了一下，好似眼睛部位的爛肉撕裂開，露出一對暗金色的瞳孔……
    “啊！”
    前排一些百姓這會兒是個個嚇得魂飛魄散，顧不得身後多少人，扭頭拚命往後鑽。這一舉動像瘟疫般迅速感染周圍，後排那些看不到的隻聽前麵的人驚慌失措地叫喊，又聽到幾句
    “詐屍、詐屍”，膽小的也開始往後逃，一時間城門處又亂了。
    林先立身後的幾個彪形大漢也是麵色慘白，不知是嚇得呆住了還是保有意識地堅守崗位，總之是一動不動的，倒是林先立自己，第二次被嚇到了，手已經開始微微顫抖，但很快又恢複過來，拔出掛在腰間的長劍對著那人問：“你……是人是鬼！”
    聞言，那人眼球抬了抬，似乎是朝聲源處看了一眼，而後垂眸看了看自己，接著慢慢地坐了起來。他周圍一圈亂擠的人群這會兒更拚命了，後方似乎也是如此，待他起身，周圍十步之內隻剩林先立一人，其餘的幾個衙役這會兒也驚得後退去了。
    那人好似完全不在意周圍情況，他站起來後抬頭看了看天，又看了看地，看了看手心，隻是幾個簡單的動作，他卻十分緩慢，像過了一個時辰那麼久一般，之後他才轉過身麵對眼前最近的人。
    “此……地……”
    他張嘴說話，剛說兩個字，頓時察覺不對勁，因為不僅聲音嘶啞，嘴也像是被什麼堵著一樣氣息不暢，更甚的是他發現自己胸前突然多了兩粒鮮紅和一些碎肉。
    大胡子衙役一個沒忍住，吐了。
    林先立也是汗毛直立，全身僵硬，這會兒真是動彈不得。屍體他見過，那些被謀殺的、遭天災的、被五馬分屍甚至更慘的他都見過，但還沒見過這麼惡心的，不對，這還不是屍體，這人還活著，那他就是沒見過了，一邊說話一邊掉血、掉肉、掉的還是他自己的肉的活人……
    “你……”林先立就算是擁有超過常人的忍受力，這會兒也是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來。
    周圍這會兒更是炸開了鍋，先前的畫麵就已經嚇得眾人退散，這會兒更是再不敢逗留，個個都在逃離城門，長龍尾部不明真相的群眾也被前方一傳十十傳百的“詐屍、妖怪”等駭人聽聞的字眼危言聳聽得也開始逃，不一會兒城門變得靜悄悄，先前還水泄不通，這會兒仿佛已是赤地千裏。
    而罪魁禍首渾然不知。隻見他慢慢地抬手摸了摸胸前那兩滴鮮紅和碎肉，又慢慢地移動到臉上摸了摸，頓時手一僵，放下手，看了看自己手指上沾染上更多的血跡和肉渣，這才恍然。他搖了搖頭，又是慢慢地將手抬到眼前，手心麵對著自己，以一個極慢的動作向下移動。
    怪事發生了，他的手離開的地方，肉沫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是細膩光滑的肌膚。待他的手移到胸前，沾染他白衫的血滴和肉沫也奇幻般地不見蹤影。直至他垂下手，一切已顛覆。那駭人的容顏已如夢幻般俊美。
    林先立是唯一一個看到全過程的人，他在看到第一處血肉的變化時已經難以置信地睜大眼，隨著那手緩慢落下，他更是驚得呼吸都屏住了。到後麵是憋不住氣了才突然回神，一邊大口吸氣，一邊目不轉睛地盯著眼前的人。
    “你……”極度驚嚇過後，他的理智和情緒已經慢慢恢複，身體也不再那樣僵硬，於是他將劍尖超前指了指，又問一遍：“你到底是人是鬼！”
    人？哪會有起死回生的人，就算他原本沒死，又哪裏有人能這樣大變戲法，至少他活著的二十年就沒見過。鬼？這天都沒夜，哪有鬼怪招搖放肆出來嚇人的。難不成是什麼妖怪，用的什麼妖術……世上真有妖怪？
    想著他更是握緊了劍，全神貫注地注意對方的舉動。對方果然有了動作，隻見他正慢慢地抬起手……
    不好！
    方才那一套變臉戲法也是如此起手，林先立擔心這人模鬼樣的家夥又要使什麼怪招，忙是先下手為強突地上前斜劈一劍，先將那欲要抬起的手壓回去，緊接著腳尖一點，整個人三百六十度翻轉瞬間繞到那人身後，然後膝蓋朝對方膕窩一壓，立刻使得對方腿一軟便跪了下去，他也迅速地抽出腰間粗繩，二話不說就將那人的雙手抓來一通捆綁。見對方再無舉動，這才放下心來。
    “起來，跟我回衙門。”
    說著他順勢又綁了兩圈，將那人的上身捆死後拽著繩子的一端朝前走。
    怪也怪那人毫不抵抗，見他這麼說，也真是乖乖地站起來跟著他走了。隻不過……走了幾步他覺得這繩子越繃越緊，以為那人要逃，連忙回頭，看到那人慢慢地朝他走來，不禁一愣，扭頭又走幾步，繩子又是一緊，這才反應過來回頭大喝：“你走快點啊！”
    城內一條巷道口，一個有著淺棕色短發、白色眼角線的少年盯著這一幕，捂著嘴噗嗤噗嗤地笑，沒一會兒似是忍無可忍，回身躲進小巷錘著牆捧腹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