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莫莫奇再次醒來時，已經是第二天早上了。
    陽光透過幹淨明亮的窗戶照射進來，星星點點的浮塵在暖陽中起伏，外麵有悅耳清脆的鳥鳴，還有醫院門口賣早點的小商販們招呼食客的吆喝聲。
    一牆之隔的走廊裏，不時有人在來回走動，夾雜著醫生護士或者病人們的交談聲，一切的一切都是那麼神奇且陌生。
    當然，陌生的不止這些，因長時間昏迷導致疲軟無力的身體，後腦勺不停傳來陣陣悶痛，喉嚨也幹渴的厲害，連點兒唾沫都沒有，肚子咕嚕嚕發出強烈的噪音，饑餓感促使胃部緊縮，空蕩蕩的在溶解著可憐的胃液黏膜。
    莫莫奇輕輕喘了口氣，這是他有史以來第一次感覺到生命如此脆弱和無力，說不上好與不好，完全是一種十分新奇的感官體驗。比起昨天那種混亂吵雜又毫無防備的衝擊場麵，現在的莫莫奇覺得可以給這家真實情感俱樂部經營的業務項目點一個五星好評。
    簡直太特麼真實了，比他在其它高等智慧文明星係玩的星網遊戲還帶感！
    莫莫奇攢了點力氣，蹙緊眉頭努力支起上半身，扭頭觀察周圍的環境。
    這間病房不算大，邊邊角角的牆皮因年頭久遠有些發黃和裂痕，屋內沒有電視，也沒有單獨衛生間，簡簡單單的三張病床和三個鐵皮床頭櫃，床與床之間放著幾個被蹭得鋥亮的木椅子。
    屋內隻有莫莫奇一人，從他清醒到現在過了有十幾分鍾，腳步聲從房門前不斷走過，卻沒有一個人推門進來看看，好像這間病房已經被摒除在外，裏麵躺著的病人也被人們刻意忽略了。
    莫莫奇舔了下起皮幹裂的嘴角，覺得自己應該做點什麼，雖然這隻是一具低維度載體，但他投射之前和俱樂部簽過協議，要遵守投射區智慧文明的法律法規和道德準則，也要保證不可濫用或者故意傷害載體。
    如果是因為自己的惡意行為，而造成載體出現不可恢複的損傷，俱樂部將有權視具體情節估算出不同等級的賠償方案，嚴重者很可能會受到宇宙星際法則的製裁。
    盡管俱樂部選擇的這些投射區還未能納入宇宙聯盟範圍內，但是他們的智慧文明都是真實存在的，無論它們是高等級還是低等級，但凡其中涉及了高維度智慧種族，都需依照宇宙星際法則評判，這是原則性的問題。
    仔細搜索了下載體的記憶，莫莫奇將目光落在床頭上的紅色按鈕，伸手按下，一陣單音道的卡頓旋律隱約響起，滴滴答答的很特別。
    幾分鍾過後，病房門開了，昨天見到的主治醫生帶著兩個小護士走進來，他看到莫莫奇已經能坐起來還有點驚訝，“古……喬是嗎？感覺怎麼樣，身上有沒有很難受的地方？”
    主治醫生一邊公事公辦的看著手上的病曆夾，一邊示意小護士檢查旁邊儀器上的各項數值，結果半天沒聽見動靜，這才抬頭看向莫莫奇。
    少年的頭發亂糟糟的，過長的劉海一縷一縷的趴在細白的額頭前，還泛著油膩的光澤，巴掌大的小臉上透著濃濃的病氣，皮膚蠟黃，嘴唇蒼白，脖頸細瘦的仿佛一折就斷。
    病號服穿在對方身上顯得鬆鬆垮垮，離得近了還能聞到一股子酸臭味，衣領袖口處都變得發黃發硬，其它地方也跟醬菜一樣揉得不成樣子。
    然而主治醫生首先注意到的卻不是這些，他被一雙大大的黑亮眸子吸引了。
    剔透的黑寶石被安置在潔白無瑕的臉上，幹淨到毫無一絲雜質，仿佛任誰都能一眼看透少年純潔的靈魂，就像一塊擦拭到沒有丁點汙漬的琉璃，能從這雙眼睛裏清晰的映出自己的身影。
    真的是太幹淨了，幹淨到猶如初生的嬰兒，還沒有被渾濁世俗汙染，也沒有衍生出內心深處繁雜的欲望……
    主治醫生僵在原地，直到一個小護士不小心碰到他才驚醒過來，吞了吞口水，主治醫生小心翼翼的輕聲問話，語氣都不自覺的軟了幾分，“怎麼不說話？”
    莫莫奇指了指嗓子，嘶啞的發出一個音，“……疼。”
    主治醫生一拍腦袋，趕緊給少年倒水，結果一提暖水瓶，空蕩蕩的重量讓他臉色一黑，“你們是怎麼照顧病人的，連熱水都不知道打，趕緊去接瓶開水來，再去領點潤喉的含片！”
    兩個小護士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紛紛露出了委屈的神色，接熱水什麼的從來都不是護士的工作範圍啊！再者說，即便她們也有照看病人的義務，但病人家屬自己不來照顧，也不知道請護工，她們平時忙的滴溜溜轉，哪裏有功夫看人暖水瓶有沒有水？！
    主治醫生顯然也想到自己這話有點不對，尷尬的咳嗽了一聲，勉強扯出一個理由，“這個……這個病人家屬不負責任，咱們當醫護人員的卻不能視而不見，而且這次情況比較特殊，院長和主任他們也一直很重視，千叮嚀萬囑咐別和病人家屬產生糾紛，呃……那啥，”主治醫生覺得自己越描越黑，睨了少年一眼，趕緊將熱水瓶扔到小護士手裏，“不說這個了，你先去打水領藥，然後看看昨天的血液檢測結果出來沒。”
    兩個小護士相繼離開，主治醫生讓莫莫奇張開嘴，看了看喉嚨沒有發炎，隻是因長時間缺水有點紅腫上火。
    將檢查結果仔細記錄在病曆夾上，防止喬春花再借機滋事，他也是怕了，這幾天整個住院部全被那女人鬧得雞飛狗跳，連原來住在這間病房的另外兩個病人都不得不換了床位。
    莫莫奇一邊配合主治醫生檢查，一邊仔細將這些步驟看在眼裏，同時對地球文明的醫療水平大致有了了解。
    在他看來，這些檢查方式和儀器，簡直落後到不可思議的程度。就好比二十一世紀的現代人回到了野蠻荒夷的史前時期，這群所謂的地球最高級生物，也就是勉強能稱得上擁有了初級文明，堪堪達到了宇宙智慧體係的最低限，這才能被真實情感俱樂部劃入了投射範圍。
    脆弱的肉體，無用的器官，諸多的生存限製，排序低劣的基因結構，最讓莫莫奇不可理解的，是地球人千萬年進化所保留下來，也被他們自認為能稱之高等生物的東西——情感。
    而這也是莫莫奇來到這裏的原因，用真實的肉體體驗什麼叫情感。
    莫莫奇從誕生至今，都不知道情感為何物，小到喜怒哀樂，大到快樂與悲傷，親情與愛情，都是他不曾擁有的非必需品。
    不光是莫莫奇自己，他所隸屬的種族，位於第十一維度界八號空間帶的科拉蒂姆星係，被宇宙智慧聯盟登記為科拉蒂姆克種族的高等級文明生物，早已在漫長的進化長河中將情感一項剔除在外，同時丟棄的還有阻擋他們生命限製的肉體，使得現在的科拉蒂姆克種族已經成為擁有無盡強大精神體的意識形態生物！
    雖然科拉蒂姆克種族為了同其它高等文明種族往來而製造了堪稱最完美，也是最符合種族需求的載體，但唯有精神體才是他們的本源。
    *
    沒過一會兒，小護士提來熱水瓶，還細心的給莫莫奇單獨倒了一杯溫開水，幹渴的喉嚨得到滋潤，清涼的潤喉藥效舒緩了火燒火燎的疼痛感。
    莫莫奇舔了下嘴角的水漬，嚐到了淡淡的鹹苦味，“謝謝，我感覺好多了。”
    小護士眼睛都看直了，她之前怎麼沒發現少年長得十分好看，尤其是那雙眼，衝她看過來時，仿佛整個世界隻有她自己。小護士在這一刻甚至覺得，她能透過對方的眼睛看到自己每一根頭發絲！
    聽見莫莫奇跟她道謝，小護士瞬間臉紅了，捏著衣角手腳都不知道往哪擺，“哎，不……不用謝。”
    主治醫生不滿的敲了敲病床欄杆，手往前一伸，“報告呢？”
    “報……報告？哦！在這！”小護士趕緊把夾在手臂下的幾張紙遞給主治醫生，神情扭捏的對上少年有點狼狽的模樣，立即心疼的不行。她猶豫了一下，偷偷睨了眼主治醫生，還是忍不住小聲提議，“那個，古……古喬，要不要我扶你去洗個澡，再換套新病號服？”
    莫莫奇經小護士一提醒，這才意識到自己的衛生問題。
    他低頭看了看發黃的病號服，上麵有一塊一塊深褐色的汙漬，緊接著一股奇怪的味道鑽入鼻子，莫莫奇分辨了下，知道這是人類討厭的一種氣味，代表著髒亂和惡心。他抬手捏起一縷黏膩膩的頭發，居然掉下來幾個小白點！
    莫莫奇突然感覺到頭皮一陣陣發癢，連帶著整個身體都開始變得不得勁，“好哦，那麻煩你了。”
    小護士臉更紅了，她忽然覺得那個蠻橫無理，隻知道一哭二鬧三打滾的母親喬春花，還有另外一個表麵看起來客客氣氣，實則說話做事總是帶著股子傲慢的姐姐古蔓珠，無論從哪個方麵看，他們都不像是一家人啊！
    主治醫生皺了皺眉頭，本想說剛清醒還不宜多走動，可等到少年慢慢撐著床沿坐起來，病號服沒了薄毯的遮擋，那股餿臭味立即飄滿了整個病房！
    這下不光主治醫生和小護士了，連莫莫奇都忍不住屏住呼吸，他挑了挑眉，看樣子這具載體的健康狀況真的是堪憂啊，也不知道那投射數據是怎麼計算的，這都算是正常範疇麼？
    *
    去住院部的公共浴室洗澡洗頭，換了套帶著永遠揮散不去的消毒水味兒的新病號服，莫莫奇的第一次原始洗浴經曆就是在一遍遍猛搓狠撓，差點整脫了一層皮後結束了。當坐在花灑下，看到腳底的黑水和泥垢順著水流源源不斷的沒入地漏中時，莫莫奇曾一度懷疑人類少年白皙的皮膚下，其實是掩藏著黑色的肌理與血液。
    好不容易折騰完了，莫莫奇坐在更衣室的木椅子上恢複力氣，他沒想到洗澡居然是一件非常耗費體力的事情，或許是這具載體目前還處在虛弱狀態吧。
    後腦勺有一塊巴掌大的頭發被削掉，那是受到撞擊的地方，洗澡時都是用醫藥棉和防水網擋住的。洗完澡小護士殷勤的幫莫莫奇換藥和新的紗布，摘掉後便完全暴露出腦袋頂禿，四周有頭發的後現代地中海造型。
    莫莫奇倒是不覺得這種發型奇怪，他還沒形成人類的審美觀，可陪同莫莫奇來的小護士看得辣眼睛，強烈要求少年把頭發修剪一下。
    最後莫莫奇決定采納“當地人”的建議，讓一位總幫病人處理頭發問題的護工把他所有的頭發都推掉，隻留下了一小節拇指的長度。從遠處看像是個長了層短毛的小鹵蛋，但離近了會發現，少年清秀精致的眉眼沒了頭發的遮擋，被毫無保留的呈現出來。
    莫莫奇問小護士好看嗎，小護士的臉都快熟透了，吭哧了半天才憋出一句，“這個天殺的看臉世界啊！”
    莫莫奇滿頭霧水，心想難道地球人都是用臉生活麼？這點倒是和某個高等文明有點像，他們也是在身體上加載各種生物裝置，用來進行社交活動。
    回病房的路上，莫莫奇頂著超高的回頭率，跟微服私訪的太子爺似的坐在輪椅上，被幾個小護士們簇擁著慢悠悠地打量醫院的布局，還不知道此時病房內已經有人在等自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