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五十三章:我亦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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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宴做了一個夢。
眼前是一節又一節的登山梯階,穿過山腰中縹緲不定的雲霧,從肅穆的山門一直蔓延到山下喧嘩的小鎮中去。
有微涼的雨絲拂過臉頰,謝宴還記得,他第一次與嵐月時一同上山的那天,也下了好大的雨。恍然間,有兩個模糊的人影緩緩上山,正是年少輕狂的謝宴與嵐月時。憑借幾分少年意氣,他們硬是沒動用一分靈力,用自己的步伐腳踏實地,一步一步丈量完了所有的登天梯。模糊的身影隨著與山門距離的縮短而逐漸清晰起來,然而台階上的身影卻從互相扶持的兩個人變成了形單影吊的一個人。
暴露在雨幕下讓人有些喘不上氣來。
捂著傷口的謝宴驀然停下了腳步,凝視著佇立在一望無垠的登山階上的人。
那像是謝宴,正微微笑著,眼角微微上挑著的弧度如出一轍;卻又不像是他,因為那個“謝宴”雙目赤紅,眉間更是刻畫著一枚十分顯眼的古老漆黑龍紋。
那個“謝宴”朝他慢慢走了過來,滿是笑意的視線落在謝宴身上,仿佛在調侃:你現在的樣子可真狼狽。
在謝宴的身後的地麵上,綻放著一大片觸目驚心的血花,被天降的細雨淋得氤氳了開,血水順著弟子入門時的登山梯一級一級地向下流淌。
大概是失血過多,隻覺得眼前的路都不自覺地模糊了起來,謝宴覺得自己大概是出現了幻覺,估計下一刻就要軟了腿從山麓上滾下去。
已經很糟糕了,就不怕更糟糕了。謝宴努力地舉起手,揮舞幾下,想趕跑眼前的幻象。然而當指尖將要觸到之時,隻見眼前的另一個自己張開雙臂,擁抱一般迎了上來,仿佛被微風吹散了一般,逐漸消失在自己身體裏。
幻象消失時的眼神讓謝宴怔忡了許久,因為他似乎在說:你亦是我,我即是你。
“謝宴,我姓嵐,沒有資格報仇,但你是最後一個謝家人。若是謝家滿門的血仇未能昭雪,我父母死都不會瞑目。”嵐月時的話猶在耳畔。
咬著牙悲痛地說出這句話的同時,嵐月時身上的海藍色外袍被她自己的鮮血染成了一片暗藍色。她盯著謝宴的目光裏有種近乎瘋狂的偏執與沉鬱,滿滿寫著兩個字——報仇。
沉重到謝宴險些站不住腳,他忽然腿一軟。
眼看著就要從山麓上跌下去之時,手腕一緊,從身後襲來一陣清新微苦的草藥香氣,同時一柄墨色綢傘落在謝宴的頭頂,為他在蒼茫天地之間,圈出一方容身之地。
“謝宴,你怎麼樣了?”月黃昏焦急的聲音在耳邊響起。
謝宴脫力一般靠在他懷裏,難得感覺到一陣許多年都未曾感覺到的疲憊之意。他閉上眼,強打起精神,虛弱又無力地威脅道:“不是讓你別跟著我嗎?你可是明心閣的掌門大弟子,跟著我這個魔頭,你會名聲掃地的。”
血親之仇,不共戴天。
他剛剛當著天元君,當著自己師尊,當著全門派上下的麵,徒手剖下了自己成形多年的修煉內丹——預示著從此與玄音派決裂,再無幹係。
而同樣失去了內丹以至昏迷的嵐月時則被嵐家的長老帶走了,隻剩他一個人——剩他一個人,在昔日同門或驚愕或不解的注視下,一步一步踉蹌著,邁出了玄音的山門。
隻有執拗的月黃昏撐著傘默默地跟了他一路。
“我本就不是玄音的人,他們可管不著我,再說我就是要救你,他們能奈我何?”月黃昏抿著唇,他的臉色比謝宴還難看,擔憂的視線掃過謝宴血淋淋的右拳——那是謝宴修煉多年的內丹,如今生生地從丹田裏被剖了下來。
聞言,謝宴難得唇邊勾起一絲笑意:“黃昏,你傻啊。”
“對啊我是傻!但是看看你現在把自己弄成的這副鬼樣子,我能比得上你傻嗎?”月黃昏越說越氣,不由分說一把攬過他,躊躇著伸手拂過謝宴沉重的雙眼,一向風風火火的性子如今卻忍不住柔了下來,“你先休息會。玄音留不住你的話,我帶你去幽篁裏,我看誰敢來明心閣撒野?!”
謝宴的傷勢不容耽擱,一路上為免節外生枝,月黃昏背著謝宴,一路上禦劍飛行,並小心謹慎地隱匿著蹤跡,急急朝著明心閣的方向而去。然而飽受精神打擊又失去了修為內丹的謝宴實在是太虛弱了,一路上高燒不止,他們時不時就要停下來,在路邊能遮風擋雨的亭子、破落的寺廟裏或是獵人廢舊的宅子裏停留一會。
“謝宴,我不準你死。就快到幽篁裏了,你再堅持一下,我先去山上給你找點藥草。”焦急的月黃昏抿著唇,心疼地摸了摸他燒得火熱的前額。
謝宴燒得頭腦昏沉,朦朧中感覺有什麼窸窸窣窣的東西在靠近自己,掙紮著睜開了眼:“誰?”
有一團漆黑的東西縮在寺廟的東北角,正露出一雙帶著期待與渴望的大眼睛望著他——仿佛在望著自己食物一般。
原來是不知道哪來的孤魂野鬼。話本裏常說鬼魂最喜愛的人的生氣,其實不全對,因為它們其實更喜歡修士充滿靈力的血肉之軀。
難道是我要死了嗎?謝宴強行動用體內僅剩的靈力,痛得仿佛五髒六腑都被人用指甲狠狠抓過一般。他苦笑一聲,無奈地撫摸了一下自己燒得滾燙的前額,想自己曾經一個名門正派的弟子,也能有如此落魄的時候。可是他現在還不能死啊,反正經脈盡廢,封魔金針留著也沒用……
謝宴咬緊牙關,奮起一掌拍在自己後頸的封印之上,忍著脊椎骨將要碎裂的痛楚,想將體內的封魔金針硬生生逼出來。
“噗——”疼得咬破了下唇的謝宴麵色蒼白,猛地前撲幾下,嘔出一攤血來。與此同時,身後一道紅光從後頸封印之處竄出,謝宴顫著手費力扯住。霎時紅光在掌中化為一段混雜著血絲的細長白骨——正是當初為了壓抑築形龍骨狂性而打入體內的封印金針,如今早就與他體內的一段龍骨合二為一。
血腥味彌漫,縮在牆角的鬼魂躁動地發出幾聲呼嘯聲。
望著手中血淋淋的一段骨頭與掌中早已幹涸的內丹,謝宴怔忡許久。待到恢複了一些一點力氣以後,謝宴將東西丟在野鬼的跟前,嘶啞著嗓子,道:“這些東西能保你鬼魂永世不散。若是勤加修煉的話,他日更有可能修成鬼仙。”
空氣沉悶了許久。
謝宴不是蒲新酒,不了解鬼魂和活人在想法上有什麼區別。他隻能賭一把,希望自己遇到的鬼魂是個有些遠見的鬼,所以想用那些東西換自己的一條命。
“那我怎麼謝你?”聲音纖細柔弱,明顯是出自一名女子之口,“我身無長物,已經沒有什麼可以用來交換的了。”
“想我咳咳咳咳咳咳咳——”謝宴被她逗笑了,“也在家人師門中恣意妄為、輕狂半生,什麼珍奇古玩、山禽海珍沒有見過?交易就罷了吧……”
然而最後謝宴還是在女鬼的再三懇求下,運用最後一點靈力,取走了她縈繞腦海的一點點記憶。謝宴沒有窺探別人隱私的癖好,便隨手丟進了識海裏。
月黃昏遲遲沒有回來,謝宴一直昏昏沉沉的,也不知道過了幾個時辰了。意識模糊之時,他忽然感覺到一陣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冰寒之氣,忍不住凍得向一旁瑟縮,咳嗽了幾聲:“咳咳咳你是玄音的人,別——別碰我!”
那人正撫掌在他身後注入溫和的靈力,企圖修複他經脈具斷的丹田,聞言不由一怔。
艱難地挪到柱子旁邊,謝宴有了倚靠,頓時有了安全感。肺腑抽痛,他順了順紊亂的氣息,一字一句都講得很慢:“黃昏已經很小心了,你是怎麼找到我的?”
“你的內丹上仍有本門的靈力波動。”簡素虞垂下雙眼,搭在謝宴肩上的手不自覺收緊,聲音晦澀,“出關後,師叔已經告知我前因後果,你……事情怎麼會變成這樣……”
“怎麼會變成這樣?簡素虞你問我為什麼不去問問天元君?!”五髒六腑都在劇烈攪動,謝宴倚著柱子,歇斯底裏地嘶吼起來,“問問他為什麼要屠我謝府一門?!我舅舅,還有舅母全死了……全死咳咳咳——”
情緒激動的謝宴忽然捂著腹部,劇烈地咳嗽了起來,有幾縷血絲從嘴角溢出來,看得簡素虞心裏一驚。
“謝宴,你別激動。”簡素虞伸手想安撫下他的情緒,卻被謝宴一把毫不留情地拍開手。
“少假惺惺的!”謝宴想笑,嘴角邊蕩出一抹微不可查的譏意,近乎自嘲,“天元君不是下了格殺令嗎?你一路追過來不就是要取我項上人頭嗎?動手吧,反正我現在隻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廢人。”
“我……”簡素虞望著地上的宵練想否認,但思及自己師尊的囑咐,隻得呐呐不語。
“你們不是擔心我成魔嗎?”謝宴冷笑著,隨即一下扭過自己的後頸——指著上頭還覆蓋著鮮血的無效封印,挑釁一般地吼道,“我就成給你們看!來啊!誅魔啊!身份尊貴太上無情的玄音門派首徒,平日裏斬殺奸邪不是毫不遲疑的嗎?”
“謝宴!”簡素虞臉色一變,急急伸手想去攔住他。
但是謝宴情緒激動,一個不慎扯到了傷口,有什麼陌生的氣息在血脈裏亂竄,直叫謝宴原本破碎的經脈裏滲出血來。
瞬間像被無數的蚊子環繞,有細細密密的聲音在謝宴識海裏炸開。有海浪拍在岸邊的聲音,有某種古老的獸鳴聲,有人在竊竊私語,有人在高聲嘶叫,還有人在溫柔又急切地喚著他的名字。
朦朧中,謝宴似乎看到了一張臉——不是別人,又是他自己的臉。唯一不同的是,那個謝宴雙目赤紅,眉間有一道漆黑的龍紋,他還沒來得及開口問問那個幻影,便疼得暈了過去。耳畔隱約傳來一句陌生的呢喃:你亦是我,我即是你……
作者閑話:
OK季逢殃那段圓回來了,見第十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