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十九章:他選天命我選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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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到身側動靜,傲因驚喜地轉過身,卻見迎麵一陣刀風襲來。一時間,他忘了閃躲,隻是歪著頭望著,無辜地望著麵前的男人,唇邊滴落的鮮血染紅了頸間的刀:“挽楓?”
忍住滾燙眼眶裏即將滴落的淚水,柳挽楓執刀的手都在微微顫抖著。赤紅色的刀尖劃破皮膚,有新鮮的血液流淌了下來,可是眼前的少年卻仿佛不知道痛一般,張開雙手一點點挪著步子朝著他靠過來。
隻要再進半寸,半寸就好,眼前的妖怪必定人頭落地,可是柳挽楓不自覺地後退。
少年擁有世界上最清澈的眸子,卻能在取了無數人性命後朝你露出個無辜的笑容。
鋒利的刀尖劃破血脈,鮮血噴湧而出,傲因捂著脖子。似是傷到了喉嚨,他啞著聲音,委屈巴巴地呼喚著他的名字:“挽楓,我疼。”
他在喊疼。柳挽楓仰起頭,使勁閉了閉眼,始終下不了手。
“我吃了蘿卜以外的東西,你是不是不高興了?”傲因小心翼翼地望著他,有幾分局促不安,“那你還喜歡我的眼睛嗎……我——把我的眼睛送給你吧,你能別不高興了嗎?”
“閉、嘴!”柳挽楓紅著眼眶,厲聲嗬斥,聲音裏蘊含著顯而易見的喑啞,“別、別說了……別說了……”他轉過身,深深吸了口氣:“我殺不了你了,你——走吧。離開天都雲海,走得越遠越好,別讓我再看到你。”
“挽楓……”忽然傲因嘴巴一癟,委屈地坐在地上,抽泣起來,“我——我吃了他們的腦和心,吃了好多好多。我已經學會喜歡,有了人的情感,你不要我了?你不要我了……”
柳挽楓伸出手,撫上少年纖細的脖頸,似是要掐上去,然而手臂顫了許久,最後變成了一個擁抱。佩刀幡然落地,發出一聲刺耳的哀鳴。柳挽楓緊緊把少年擁進懷裏,錯了,原來是他錯了,“對不起……沒有教好你……”
本就是頑石所化,傲因沒有七情五感,他認為自己沒有的東西隻要從別處奪來,自己便也有了。
可是喜歡從來不是掠奪,而是克製——是他為了柳挽楓願意一輩子吃蘿卜的克製。
“弟子柳挽楓,修行走火入魔,失手錯殺天都雲海同門共十一人,自知萬死難辭,但憑師尊發落。”柳挽楓跪得挺直,低沉沙啞的聲音在天都雲海空蕩蕩的大殿裏回想著。
高座上的掌門許久都沒有說話。
大殿裏的氣氛沉悶得讓人喘不過氣。
就在柳挽楓惴惴不安地準備好了滿腔措辭之時,隻聽到座上一手將自己撫養成人傳道受業的師尊失望地歎了口氣:“挽楓,你是我最得意的弟子。”
柳挽楓怔了怔,好不容易築起的滿腔心防潰不成軍,像是被人抽走了所有的力氣,癱軟地跪坐在冰涼的地上。
“挽楓,當初你卜算出現世於車遲國的天命頑石便是他。”
“傲因是女媧補天剩餘頑石所化的妖獸,用來修補天都雲海的結界再合適不過了。”
“若是如此,死去的弟子也不算枉送了性命,天都雲海的其他弟子還有以後的弟子都會感謝你的。”
“身為門派的‘卜算子’,你可自行推演一番此次決定的結果。”
年邁的師尊幽幽地補了最後一句:“你且告訴為師,你信不信天命?”
跪附著的男子瀕臨崩潰,拖曳在地上的深紫外袍隨著主人一同顫抖著,他死死地捏著掌中抽出的算籌。
因為捏得太過用力,生生捏成了兩半。
由於卜算上的造詣,柳挽楓為門派為他人推演命理了許多年,最後有人來問他——你相信自己算出的天命嗎?
“師尊,弟子——明白。”
林間小屋,天真的妖怪笑著說很喜歡這個新住處。
“隻要有挽楓在,住哪裏都好。”也不顧剛包紮好的脖子,傲因乖巧地抱著身邊人的胳膊。
柳挽楓溫柔地盯著他,用目光細細描摹著他的眼睛、鼻子、嘴巴,想要深深地刻在腦海裏。“我要出門一趟。”
“去哪啊?”傲因眼裏滿是不舍。
柳挽楓摸了摸少年的頭,滿是無奈:“我要去尋找都補好天都雲海結界的……石頭。估計、估計會有一段時間不在你身邊。”
“好啊,我等你!你什麼時候能回來啊?”
聞言,柳挽楓執起腰間跟隨他多年的楓葉墜子,頗為懷念地說:“聽師尊說,這是我親生父母留下的。”忽然他一個用力將墜子掰成兩半,將一半遞給少年,叮囑道,“書上說,精誠所至金石為開。你隨身佩戴溫養著,等到——等到這玉石發芽的時候,我就回來了……”
未曾察覺到異常的妖怪滿麵紅光,信誓旦旦地點點頭。
視線內的封印大陣慢慢關閉,逐漸隔絕了少年纖弱的身影。
柳挽楓閉上眼,親手封印了滿懷希望的少年,陣眼上一柄赤紅色的長刀割據了過往的一切。
後來,柳挽楓成為天都雲海的掌門。他的師尊坐化前緊握著他的手,將整個門派的責任擔子交負在他身上,囑咐柳挽楓一定要以大局為重,好好保護天都雲海。
大概也是因為過往心結,他的修為停滯不前,始終沒跨過一層新境界。日日他摩挲著那塊隻剩一半的玉玨,想象這禁地裏的妖怪又在做些什麼。光陰逐漸流逝,一想到少年會有幾千年幾萬年的壽命,柳挽楓忽然就舍不得死了。
一日,外出的天都雲海掌門抱回一個女嬰。這棄嬰原本在河水中沉浮多時,眼看就要奄奄一息之時,年輕的掌門將自己的一縷魂魄注入了嬰兒的體內。
他望著對他笑得天真無邪的嬰孩,帶著幾分懷念道:“芙蓉如麵柳如眉,就叫如眉吧,你以後代我去守著他……”
繈褓中的嬰孩似懂非懂地眨了眨眼睛。
百年之後,柳挽楓因為魂魄不全沒法投入輪回,便附身在天都雲海的千年古鬆下的石頭上。因為參悟天命多年,他能一眼就分辨出入派弟子們的靈根優劣——於是後來天都雲海的門規上的加了一條:凡是想加入天都雲海的弟子,在入派之前都必須要摸一下鎮派古鬆下的試煉石。
為了枉死了那十一名同門,也是為贖清自己的罪孽,他會暗自替每一個加入天都雲海的弟子施加一個保護符咒。這樣他們就算不慎進入禁地,那個少年也無法發現他們。
從此,那個石妖少年被封印在禁地裏鎮著天都雲海的護山結界,而封印他的柳挽楓則化為一塊頑石守著天都雲海大門。
兩人偏安一隅,各自看遍門派百年的雲卷雲舒。
“柳挽楓是柳挽楓,我是我。”柳如眉逝去眼角濕潤,倔強地仰起臉,像個豪氣的俠女,氣勢如虹。
“可是放他自由會導致天都雲海的護山大陣破裂——”謝宴辯解道,試圖對麵前的女子曉之大義。
“護山大陣?”怔忪在原地的妖怪,瞪著一雙渾圓的眼睛,一捧懷裏的千奇百怪的石頭,自豪道,“我幫挽楓存了好多石頭。”
簡素虞沒有理會傲因,一雙美目望向柳如眉:“你可知道自己此舉的後果?”
柳如眉目光觸及傲因的臉,又變得溫柔起來:“天命告訴我,傲因永遠都無法走出這裏,然而冥冥中謝宴出現了。和我們不一樣,他在天命輪回之外——他是這麼多年來,我第一個遇見的命途難測之人,於是我不斷靠近他去驗證,結果也沒讓我失望。”
“你真的瘋了!”謝宴越聽越氣,忍不住重了語氣,指責道,“你大師兄若在這裏恐怕要被你氣死。天都雲海這麼多人,就算與你並無血緣關係,可是畢竟這麼多同門的性命,你告訴我結界護山大陣坍塌之後,他們怎麼辦?”
“你放心,我生是天都雲海的人,死是天都雲海的鬼。”柳如眉言辭決絕,她撫摸著自己腰間的半葉狀玉玨,“謝宴,我隻希望你在禁製毀壞的那一瞬,將他拉出結界——”
忽然,她身形如電,一把奪過傲因手中的另一半玉玨,與之合二為一成一片完整的楓葉。
刹那間天崩地裂,飛沙走石——柳如眉把禁製打破了。
就在兩人驚詫不已的時候,玉玨裏碧綠的光芒四溢,逐漸流瀉而出,先是充滿了整座湖,然後是土地,像無邊無際的藤蔓一般向四麵八方爬行。
傲因被突如其來的震蕩晃得摔在了湖水裏,濺起一堆水花。
“柳如眉?!”謝宴嚇了一跳,忙跨步向前去,想拉住她。
跌宕之中,柳挽楓留下的保護咒失效了,女子的模樣逐漸在傲因的視線之內顯現出來。這是傲因第一次見到柳如眉,他仰起頭,伸出手似乎想去扯她的衣角,嘶啞著嗓子喚道:“如眉?你是挽楓的女兒嗎?是一直和我寫信的如眉嗎?”
“謝宴——失了魂的柳挽楓跳出輪回,再難尋得自己天命,我亦是。”柳如眉的身形在空中逐漸消失,她懇求地望著謝宴,“我帶著兩代掌門留下的修為留下來鎮守護山陣,拜托你帶他走吧。”
她轉向一臉焦急的傲因,低下頭一滴淚水滴落在湖麵:“你對我很好,還會與我分享你最愛的石頭,但那一直是因為我是柳挽楓的女兒。你從來都沒有因為我是柳如眉而對我好,是吧?”
“他是他,我是我,他選天命我選你。傻妖怪,你自由了——”柳如眉美目盈盈,不斷地有淚水劃落臉頰。她最後望了一眼,才決絕地別過臉,“記住我的模樣,以後你連替代品都找不到了。”
光芒萬丈之間,她消失了,化為了一棵巨大的柳樹,堵住了結界的漏洞。細長的柳枝隨著地麵劇震晃動著,仿佛在依依不舍一般。
傲因不顧漫天的飛沙,竄過去撿了起來落在地上的楓葉墜子,溫柔地拂去上麵的塵土。
“走吧,這裏要塌了。”謝宴一手拽過還在怔忪的少年,一手抓過簡素虞,向出口奔去。
禁製前的束縛已經消失了,陣眼中柳挽楓的佩刀“叮”的一聲落在地上。
傲因自由了。
他忽然甩開手,緊捏著手中的楓葉墜子,低聲卻堅定道:“我不走。”
“他們都在裏麵,沒有我會害怕的。”傲因說。
兩人目瞪口呆地望著男子的身影消失在一片飛沙走石之中。
束縛他的禁製消失了,但似乎有新的羈絆在他、他們之間產生了。
當一切塵埃落地,謝宴和簡素虞牽著手在入口靜靜佇立了一會,一時間相對無言。正待離開的時候,內裏似乎傳來了輕微的樂聲,仿佛是誰折下了一片柳葉,細細吹奏著。先是微弱的,然後越來越響,溫柔繾綣,像是情人間的呢喃。
靜靜聽了一會,謝宴忽然出聲,認真道:“師兄,我願意為你吃一輩子的蘿卜。”
簡素虞淡淡掃了灰頭土臉的人一眼,鬆開手,大步向前邁去:“……你早辟穀了。”
“唉?我是認真的啊!”謝宴連忙追上去。
前方仍然是一片路遙天遠,風高雲清。
作者閑話:
愛他就為他吃一輩子蘿卜
卜算子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