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九章   加入書簽
章節字數:25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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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書房側麵的牆壁上還掛著那副已經有些歲月的碩鼠圖,還一如既往地在圖中啃著它的花生。
    晏潭盯著那畫好久才回過神來。
    畫下的黃梨木桌上則整齊擺放著幾卷卷宗,安安靜靜的,表麵落了一層潮氣,不知已經在這裏佇立了多久。
    “少爺,大理寺之前送來些卷宗,托詞是受蔣大學士之托。”臨門回來的時候,王管事曾輕聲提醒過他,“已經送至您的書房。”
    晏潭依稀想起有這麼回事,好像他之前借口卷宗一事,去調查了大理寺鬧鬼一事。
    陸鬱離確確實實是是替人頂罪了,他不惜犧牲自己也要保護宣王,償還宣王對他的救命之恩和容妃的撫育之德。
    現今一切真相大白,這些卷宗自然是派不上什麼用處了。
    隨手放至右手邊,想著明日歸還大理寺,一個不慎,卷宗骨碌碌地滾到了地上。
    他無奈一笑,正待彎下腰,不經意的一瞥,卻仿佛被雷劈了一般,渾身一震,呆呆地杵在原地。
    卷宗上,幾個大字赫然入目。
    陸鬱離,字疏竹,鄴城人士。
    有細微的痛意刺入心扉,無可抑製地湧上來,惹得他雙眼酸脹。屋外夜色濃重,風聲嗚咽,惹得窗台上的蘭花隨風無力搖曳。晏潭木然起身點上燭火,整個人似乎失去了三魂六魄。漸漸地,微弱的燭光讓冰冷的指尖恢複了溫度,晏潭輕撫卷宗上的那幾個字,動作輕柔地仿佛在撫摸情人的臉龐。
    “陸鬱離——疏竹……我早該猜到的……”
    聲音晦澀,喑啞。
    像是被這句話抽幹了所有的力氣,晏潭頹然落在椅子上,木木地盯著那幅碩鼠圖。
    他想起收到的那幅畫,畫得是他初入翰林院時在側門旁的院子裏抄寫歐陽修詩句時候的情景——早該猜到的。
    巷子裏一聲貓叫劃破夜幕,顯得尤為突兀。窗外驟雨忽至,一點一滴、毫不留情重重地打在人心上。
    一陣黑綠色的煙霧,自身後騰起,絲絲縷縷,無邊無際。
    桌上的燭火被霧氣所繞,使得整個屋子都愈發模糊之後,突然撲閃了一下。
    “公子特意瞞著你的!”黑霧中一聲哭喊聲拉回了晏潭的神思。
    “我竟從未知曉他的姓名。”晏潭頓了頓,卻是雙唇顫動,無法喚出那三個字。
    悲慟之後反而歸於平靜,帶著幾分低落。他說:“他騙我。他還騙我收留你。”
    蘭燼一張臉上掛滿淚痕,又拚命擠出一副笑容:“他……不想你難過。”見麵前的人失魂落魄之狀,終究是不忍戳他傷疤。
    晏潭木木地盯著自己的手掌,暗暗地笑了,笑自己的無知,笑當時被仇恨蒙蔽了雙眼的自己。
    “你把鬱離還給我吧!”曾經有個人在麵前歇斯底裏,像個丟失了摯愛寶物的孩子。
    沒想到最後把陸鬱離逼上絕路的竟然是自己。
    “那他呢……他不難過嗎……他不痛嗎?”十指連心,不知道陸鬱離是如何在牢裏咬牙忍下拶刑,光是想想——就痛徹心扉。
    怪不得,那個人麵帶赧然,溫柔地說等他手上的傷好了,必定要送晏潭一幅畫。晏潭想起自己寢室裏高掛著的那幅自己的背影圖,他是如何咬著牙一筆一筆畫下來的?
    “他一直是笑著的。”憶起舊事來,蘭燼抹幹淨了小臉,也笑,“公子一直愛笑,隻要是與你有關的事情。連被你指證,他也隻是微笑著告訴我,沒想到在明麵上會這樣與你扯上關係。”
    “他最擅長也喜歡畫花草蟲魚,但是他卻一直畫人,他最喜愛畫的——卻是你。”
    “他總畫你,邊笑邊畫,哪怕在翰林院裏。怕外人看出眉目,他隻能暗地裏描畫你的背影。可是,蕭遲又怎麼會看不出來?後來所有關於你的那些畫,都被惱羞成怒的蕭遲一把火燒了成了灰。連在翰林院裏的那幅閑暇時期的塗鴉,也當著蔣大學士的麵,丟進了池子裏。”
    蘭燼收斂了利爪尖牙,淡淡地訴說著,仿佛這些瑣事早已經過不知多少年歲月的洗滌,平靜地就像一杯醇香的美酒。
    “什麼?”晏潭猛地想起那日蔣大學士詭異的言辭,麵上一窒,悲從心來。
    “他死了以後,所有的畫作都被太子下令燒毀了。蕭遲也瘋了,瘋了一樣地在大殿上搶那些燃燒著的畫,也沒能挽回一星半點。”
    擁有的時候,不在意不珍惜;一旦失去了,又開始拚命懷念。
    人啊,都是這樣。
    燭光微動,暖黃的光照亮了蘭燼稚嫩的臉龐。小童吸了吸鼻子,垂下眼,一句句平靜地說著讓人哀痛不已的話:“他死後化為厲鬼,是我幫他處理完了傷口。尤其是脖子上的傷,酒碗口大小,我去寺廟裏偷了不少香油終於給補上了。直到那日頭七,驟雨初至,想必也是心有掛念,他醒來後硬是迎著暴雨去見了你一麵,還追著你要朝露筆。”
    想是燭光刺眼,照得雙目酸澀,晏潭別過臉去:“他那日尋我可是……”可是來要他償命的?
    “是啊,”蘭燼慢悠悠的言語在晏潭心裏劃出一道又一道深壑,“他本就是含冤而死,執念深,怨氣足,惹得城中青竹紛紛枯死。他命裏帶煞又怨氣衝天,若是躲過陰差鬼司,遊走世間百年自然不在話下。可是在見了你一麵之後——他的怨氣開始消散了。”
    依稀記得那日疏竹蒼白著的臉色十分難看,萬萬沒有想到,那是一個帶著已死之人的掛念回來的鬼魂。那鬼魂還對著他露出清雋的笑意,想和他多說些話來著,可能還想告訴他什麼,隻是還沒開口但是被自己無情地打斷了。
    “公子隻是想去見你而已。朝露對他來說也無用,更何況真正的朝露早就如同他的畫作一般化為灰燼。也沒有什麼死前遺書,那封信是太子妃死後附身於我,在大理寺寫下後塞入隨手一支筆中交予公子的。”
    “他越來越虛弱,越來越無法維持形體,更妄論用受了刑的手執筆……但他答應過你也性情執拗,仍然想為你作幅畫。”
    “後來傷口一直滲出血來,他再也拿不動筆了,隻能咬著筆杆一筆一畫地畫出你。畫作完成之後,他知道自己時日無多,便提示你毀了筆揭露出真相。”
    晏潭茫然地注視著眼前的小童,神情裏幾分落寞:“為什麼要告訴我?”
    “公子不在了……我知道他不想看到你難過,更別說是為了他。”蘭燼滿眼哀慟之色,卻靦腆地笑了笑,“當年陸家一杯清水的恩澤助我化形,如今為了護住公子魂元入輪回我已用盡所有修為,估摸著這次須得沉睡幾百年,但也算報了杯水之恩了吧。”
    “那天他離開的時候,便是要入輪回的日子。在他短暫的一輩子裏,癡癡地看了你無數次的背影,那日你第一次也最後一次望著他的背影,也終歸是不虧的。”言語間,妖霧漸清,燭火葳蕤,火星躍動幾下,身邊的小童竟已不見了身影。
    空餘一聲歎息,幽幽怨怨的,如在耳側。
    “斯人已逝,且多珍重。”
    “真相?”晏潭輕笑兩聲,仿佛每呼吸一次,心都在抽痛。
    晏潭木然地望著窗台上,在狂風摧殘下,絢麗的花朵終究是低下了頭顱。又一陣風掃過,脆弱的小花被風雨掃落至泥苔上,化為風雨中的碎末,融入到下一年的春泥中去。
    原來,已是深春了。
    “真相就是他——”死了……沒了……明年初春不會回來了。
    以後都不會回來了。
    他失去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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