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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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2
秋去冬來北風緊,又是一夜樹白頭。
晨起,精神尚可,我讓由善準備好了筆墨,元喜扶著我坐到案前。
信是昨天上午就收到了,那時精神不濟,實在沒有力氣回,隻能拖到今早。
那錦囊輕飄飄的,裏麵裝了一幅畫,一紙信。
信上隻有兩個字——“想你。”
而那幅畫上,也沒有人物,就一片茫茫大雪中一座青山孤立,跟此刻窗前看到的景色竟出奇的吻合。
我握著筆,懸於半空,半晌不知如何落墨。
宣,我也想你,想得心疼,感覺快要受不了。
也許明年吧,等開了春,也許你能來善安。如此前信中所言,天子素有巡視州府的慣例,順道我們可以相見。
那麼我要快點兒好起來。不然,讓你看見我現在的模樣,如何能行?
這麼想著,下筆便快了許多。把那不要太著急重逢的陳詞濫調又說了幾句,自己都覺得無趣得可以。唯一的新意是由善的畫,每次都選一些出來隨信寄過去,讓他放心。
“畫得胖一些。”我對由善說。
白由善繼承了父親的心靈手巧,每一副都是傳神佳作,不失真之餘也不會讓人看出畫中人的憔悴。
我捂唇咳了一陣,元喜早端了藥來,由善在身後輕輕拍著我的背,我向他們擺手道:“不礙事。”
兩個少年互看了一眼,眉宇中有隱不住的擔憂。
也不知是怎麼了,入冬之後一直咳個不停,曹鑫不停換著藥方,竟有些束手無策。
“肺氣弱而百日咳。”他皺眉斟酌藥方,急累之下這一月以來也消瘦不少,“公子的身子此前頗見起色,也許是外傷之後流血過多,大傷了元氣,引起今冬這一場病。”
他說者無心,在場的其他人卻聽者有意,一齊把眼睛都盯住了白由善,早已消弭的憤恨責怪之意頓時自目光中傾瀉。
少年神色黯然,垂下頭去。
“別這樣。”我道,“不過是咳嗽罷了,將養一下就好了,不用擔心。”
我摸著由善的臉:“善兒,還記得你答應過我什麼嗎?”
少年抓住我的手,點了點頭,卻怎麼也抬不起頭來。
回信後的第二日,我咳得更加厲害。捂著唇,指縫間溢出鮮血。
由善一聲不響雙膝跪倒。
元喜拿腳踹他,“滾!”
少年被踢倒趴在地上,把自己的頭大力的撞向床柱,喉中發出受傷小獸一樣的低聲嘶吼。
“善兒……”我喘息著喚他,他一把抓住我的手,壓抑的哭出來:“侯爺,我真想一頭撞死在這裏!”
“別這樣……”我虛弱的安慰他,“不怪你……”
大家不再錯怪由善是又過了半個月之後的事。
那一日我昏昏沉沉中聽見屋外有嗚嗚咽咽壓抑的哭聲,仿佛是元喜。
“出了什麼事?”我啞著嗓子問。
由善立刻推門而入:“侯爺,你醒了,渴不渴,想吃些什麼?”
我搖了搖頭,示意他把我扶起來。
“元喜怎麼了?哭什麼?”
由善低著頭:“是……”
紅腫的眼睛落下淚來,他忽然抓住我的手,身子抖得猶如秋風中的落葉,終於伏在床上竟也失聲哭了出來。
我沒有再追問。
墨玄和韓丹一前一後走進屋內,元喜趴在廊外的欄杆上,身子抽搐著,哭得幾乎暈過去。
韓丹緊緊抓牢墨玄的手,眼眶是紅的,咬著牙強忍。
我看向最冷靜的墨玄:“怎麼回事?”
“陳勤昨晚懸梁自盡了。”墨玄閉了下眼,艱澀的道,“他留下遺書,說了父母兒女被留在帝都當做人質的事。他自知對不起公子,隻能以死謝罪。”
我點了下頭,不是特別意外。這一場病起得太過蹊蹺,能把曹鑫難倒,隻能是非常之事了。
“他遺書中說為了老少安全,不能說出幕後的主使。還說那毒叫‘冰藥‘,是齊宮秘方,無藥可解。”
韓丹一拳捶在墨玄身上,“不要說了!”終於忍不住落下淚來。
原來是冰藥。
我呼出一口氣來,斜靠著床欄,在記憶中搜索。
似乎,是西域傳來的劇毒。無色無味,混入食水中最容易下手,且症狀與普通肺病無異,咳嗽咯血逐漸衰弱,所以不易被人察覺。
這種毒,隻有宮闈內廷中才會有。
我闔了闔眼。大概也猜得到是何人所為了。
“除了你們幾個,還有誰知道此事?”我睜開眼問。
墨玄的聲音依舊很穩:“陳勤的屍體已收殮了,侯府的人除了這裏我們五個人之外其他人隻知出了事,並不知詳情。”
“做得很好。”我讚許他處置妥當。
抬眼,目光從床前的五人身上逐一望過去,我緩緩開口:“事已至此,也不必再追究了,給陳勤發喪,好好安葬,就說……就說是病故吧。”
我把目光落在曹鑫身上,“我記得冰藥雖然毒性劇烈,卻發作緩慢,似乎需要三個月。曹禦醫,這樣算起來我應該還有差不多一個月的時間?”
曹鑫含淚點了點頭,而元喜與由善壓抑的哭聲陡然高了起來。
韓丹哽咽道:“侯爺,不查出凶手,我不甘心!”
我搖了搖頭道:“查出來也沒什麼,徒增負擔罷了,於事無補,亦毫無益處。”
墨玄寒聲道:“我為公子報仇。”
我仍是搖頭:“殺了那個人,又能如何呢?或者,那人也有苦衷罷?”
門外元喜止住哭聲,由善抬頭來看我,韓丹動了動唇,墨玄握住他的手,連曹鑫的眼中也有疑惑不解。
我笑了笑道:“我的病,本也有十年大限,如今不過早幾年罷了,你們……看開些。”
墨玄神色一黯,殺氣盡斂。韓丹去望他,他避開他的目光,還是沒說話。韓丹跺了跺腳,扭頭摔門而去。
“還有一件事……”我看著墨玄。
“公子!”他突然出聲打斷,定定望著我,眼底發紅,“此事,不能瞞著陛下!”
“不瞞著他也可以。”我淡聲道,“你現在就回帝都去。我死後,墳前不許來祭拜。”
“公子!”
“你毀了陛下與我苦心經營的一切,”我的聲音裏沒有溫度,“墨玄,我不會原諒你。”
“公子!”
墨玄“砰”的一聲跪倒,痛苦的握緊拳頭捶在腳下,低聲吼:“為什麼要這樣?為什麼!”
“因為皇太子還小,他不能沒有父親。因為大晉需要陛下,而陛下不能因為感情用事,而辜負了天下。”
“可是公子,陛下最不想辜負的人是你,是你啊!”
錚錚鐵漢,終於滾下眼淚。
我緩緩呼出一口氣,合起眼。
“墨玄,何謂辜負?虧負了對方的心意,叫辜負。而陛下,從來都是順從我的心意,實現我的願望,做成我做不成的事業。他何曾辜負過我?”
墨玄無言以對。一雙鐵拳狠狠砸向地麵,一下又一下,指節滲出血。
“墨玄……咳……”我捂住唇。
曹鑫向我擺手示意,回頭道:“墨大人,善少爺,你們別哭也別說話了,公子太勞神了,讓他休息一下吧。”
墨玄聞言站起,一言不發轉身而出。
由善揉揉紅腫的眼,聲音嘶啞:“曹禦醫,我不哭了,我在這裏伺候侯爺。”
元喜從門外撲到床前來:“我也不走,我要陪著公子,哪兒都不去!”
曹鑫喝道:“都出去!讓公子靜一會兒!”
我摸了摸兩個少年的頭,手抖得厲害,一連串的咳嗽又自唇中迸出。
曹鑫急了,推著兩人出了門。
門闔起。曹鑫快步走回床前,取來醫袋。
幾處穴道紮入細細銀針,我抑製不住的猛烈咳嗽才止住了。
“曹禦醫……”
“公子莫說話,先睡一會兒。有什麼等你醒了再說。”
所有的人裏,真正最冷靜的是曹鑫。有許多話需要與他商量,他心裏也明白,才會有此一勸。
我點了點頭。有些事確實需要好好籌劃一下,從得知實情到現在,被哭聲與悲戚包圍,隻來得及吩咐了最重要的事,許多細節還要斟酌。
我聽了曹鑫的勸,躺下身闔起眼睛。
腦中立刻浮現一個人影,心被狠狠紮了一刀,劇痛難忍。
與他約定好,白首到老,卻竟,還是不能夠了。
其實一直知道,自己到頭來必會是不守誓言的那個人。卻未曾想到,這麼快便違諾食言了。
真正的病情一直瞞著他。曹鑫說十年,其實沒有十年。我心裏清楚,這幅身子千瘡百孔,不過是撐著一口氣,想再多陪他幾年。
不能說走,就走,他會受不了,我也不放心。
好在現在有了孩子,心裏的牽掛便多了些。
嬌妻乖兒,子孫滿堂。等到盡享天倫的時候,這一份遺憾便也會消弭許多了吧。
宣,會好起來的。
心髒的銳痛減輕了些,我深深吸氣,再呼出,平複著急促不穩的氣息。
一個月。
我們還有一個月。
中毒的事很好瞞,隻說是太過操勞感染風寒,好在發作起來確實與普通肺癆無異。
這樣的話,除了我之外,他無法責怪任何人了吧,包括他自己。
會傷心一陣子吧。
一年,兩年,十年……或者更久。
這麼快就了斷好處卻也很多。至少,沒有我的話,便不用再為將來籌劃得那麼辛苦。
他終是要做千古一帝的人,本就不該被我拖了後腿。
一個月。
我們還有一個月。
好想現在就去到他身邊,讓他什麼事都不做,陪我。
一日十二個時辰,每分每刻,在一起。
一個月。
一個月罷了。
一個月之後,我就把他還給你們。
然後,轉身離開。
昏昏沉沉中不知是睡是醒。再睜開眼時,想起方才做的那個夢,自己啞然失笑。
怎麼能讓他隻是陪著我呢?還要一個月那麼久?
太奢望了。
也許五天?或者三天?一天?
再過十幾日便過年了。下個月十五,上元燈節,本是我與他相約之期。
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後。
他早已定下了巡視善安府,與民同慶上元節的行程。我們信裏說好了,在那一個花市燈如晝的夜晚,都要換上尋常百姓的衣服,去花市裏看燈。約了時辰,沒約地點,到時候,他說他會找到我。
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
“扶蘇,等我。”
他在信裏這樣寫。
我回他:“等你。”
宣,等你,等你來。我們見最後一麵,你陪著我,我便什麼都不怕了。
這樣想著,安下心,終於沉沉的睡了。
一覺睡到第二日下午,睜開眼,曹鑫俯身將銀針從我胸前取出,低聲問:“公子覺得好些麼?”
我吸了口氣,胸口不似先前那般滯悶,喉中不澀,心跳也十分平穩,渾身輕鬆不少。
“好多了。”我坐起身來,隻見元喜,由善,墨玄和韓丹紛紛走了進來。
我失笑道:“你們一個個別這樣看我,不是還有一個月麼,不至於現在就一直哭喪著臉。”
元喜最沉不住氣,撲到床前又哭起來。
曹鑫皺起眉:“大家還是先出去吧。公子的身子經不得這些,需要安靜。”
墨玄道:“曹禦醫,我們就在外麵,有什麼需要,隨時吩咐。”
曹鑫沉著的點頭,墨玄拉著韓丹,由善扶起元喜。等人都出去了,曹鑫合上房門走回床邊。
我知道毒性逐漸滲入後,每日清醒的時間隻會越來越少,需好好把握每一刻時光,便直截了當對曹鑫道:“曹禦醫,有件事需要你幫忙。”
曹鑫早知有此一番對話,立刻道:“公子的吩咐,微臣一定做到。”
我點點頭。
“這一個月中,鄭峪會往來帝都善安數次,我不能每次都托故不見,陛下會疑心。”我看著曹鑫,“可我也不能像現在這個樣子去見他,你明白我的意思麼?”
曹鑫似乎料到有此要求,想也不想便答道:“有一些藥可以迅速提升體力,即便病入膏肓之人也可在短暫時間之內看上去與常人無異。”
我滿意的點了點頭:“好。”
“但,”他看著我,神情凝重,“公子真要瞞陛下直到最後麼?”
“是。”我回答,“早幾日知道於事無補。你熟悉陛下,也在朝中為官多年,自然明白國不可一日無君,他若離開帝都一個月,後果會是怎樣。”
曹鑫默然無語。
我笑了笑道:“放心,下個月十五等我與他見麵時,便會跟他解釋。不會害你,還有他們挨罵受罰的。”
曹鑫語氣平靜道:“陛下把公子交給微臣照料,微臣卻沒能檢點飲食讓公子遭遇不測,微臣罪有應得。等送走公子,微臣當以死謝罪。”
“曹禦醫!”我嚇了一跳,知道他並非玩笑。
曹鑫麵容沉著依舊:“公子不用覺得意外,這屋外的所有人都在問我,如何能用自己一命換公子一命。”
我眼眶發熱,張了張口,哽咽無語。
半晌,“有你們如此對我,我死有何憾?”
曹鑫目中泛光:“公子,真的沒有遺憾麼?”
我搖了搖頭。
“人生匆匆不過百年,試問一生何求?生時三五知己,死後了無牽掛。夙願平生償,兩心同一意,相聚有時,相守一瞬,便已夠了。我有陛下,有你們,何來遺憾?”
曹鑫沉眉想了想,“原來公子已看化了。”
我微笑搖頭:“未到那境界,所以還在庸人自擾。曹禦醫,你的命算是給我了,是麼?”
曹鑫愣了一愣,“公子的意思……”
“如果給了我,那麼我死後,你留下它給善安府的百姓吧。開一個醫館,或者做一個遊醫,你的個性耿直,不回朝堂也好,就為這一方百姓獻醫贈藥,也算是我做的功德。如何?”
曹鑫怔了半晌,動了動唇,別過頭去抬袖擦了下眼。“是,公子。”
接下來的幾天,昏睡的時候越發多些。
鄭峪來過幾次,我喝了曹鑫的藥,精神好的時候便去見他一兩麵,倒也沒被瞧出什麼端倪。
把元喜叫到身邊,告訴他要委屈這一個月,不能去見鄭峪,不然他這模樣肯定要泄露天機。
元喜捧著我的手,撲在床上隻是哭,人整個都瘦下去。
我知道他心裏很不甘,也很想對鄭峪和盤推出,但他一直都很聽我的話,何況是這最後的一次。
有一次醒來,韓丹站在床邊神色淒然,屋內並無他人。
“小韓,你以前最喜歡笑的,侯爺好久沒見你笑了,你墨大哥要擔心了。”我笑著逗他。
韓丹俯身床前,努力扯起唇角:“侯爺,跟墨大哥分開的那些年,他音信全無,消失了一般,連我也不聯絡。我一度以為墨大哥喜歡的人是你,一直吃你的醋呢。”
我卻被他逗笑了,問道:“後來呢?”
“後來我自己也跟了侯爺,才知道墨大哥心裏還是有我的。”他做了個鬼臉,“怪隻怪侯爺生得太美,要是當初被派來保護侯爺的人是我,估計也會把墨大哥丟到一邊,一心隻想著怎麼守著侯爺。”
我笑罵,“你這張嘴!”握起他的手,“小韓,聽你墨大哥的話,不要再去想為我報仇的事。”
他垂下眼,半晌方嗯了一聲,算是答應。
我又道:“這些年來,你墨大哥跟著我受了太多苦,今後,你要好好照顧他。”
韓丹吸了下鼻子:“侯爺你就放心吧,墨大哥今後心裏隻有我,不會整天圍著侯爺轉了。”
我笑著點了點頭。
墨玄推門進來,韓丹站起身,“侯爺,我先出去了。”卻是衝著墨玄冷哼了一聲,大概剛吵了嘴進來。
墨玄來到我床邊,跪倒。
“起來。”對著這個忠誠的侍衛,我不知該說什麼道別的話。
“以後……有什麼打算麼?”我問他。
他搖了搖頭,隻是跪著,不語。
“墨玄,”我歎了口氣,“回帝都去吧。那裏本是你的故鄉,帶著小韓一起去。”
“不。”他說了一個字。
我看著他,“就當幫我一個忙,答應我,你要好好生活下去。”
靜了一刻,他終於開口,“我留在善安,給公子守墓。”
我知他脾氣,無奈道:“你這樣,小韓怎麼辦?”
“他跟著我。”他斷然決然的道。
我想了一想,“也好吧。不回宮,做個普通百姓也好,最起碼不用總是腰間懸劍了,隻是可惜了你們這一身功夫。”
他道:“不可惜。”看了我一眼,又道,“公子,放心。”
最放心不下的人反而是由善。
這孩子自從那日痛哭過一次,之後的日子又恢複了此前陰鬱沉抑的神色。
我自昏沉中醒來,時常能看見他坐在屋子的一角,抱著膝,頭埋在臂彎間,一動不動,不言不語。喚他時,抬起頭來,眼中卻並無淚痕。
除夕前兩天,正逢皇後生日,皇太子年滿半歲,帝都明發皇詔,大赦天下,各州府辦壽喜宴,送吉祥彩燈,真正與民同慶。
善安府全城鑼鼓喧天,街陌巷尾,人人掃地焚香,鮮花鋪地,車水馬龍,川流不息,入夜仍街市如晝,熱鬧非凡。
我撐著精神早上見完鄭峪。下午胸口悶痛,卻知道這封回信必須得在除夕之前送達,不然,宣必會有所疑心。
元喜這大半月來日日哭泣,終於病倒,我讓墨玄將他安置在別院中休養,派穩妥的人好生照料。韓丹是唯一還能說笑話逗大家開心的人,見我無力斜坐在床前,俯身捂唇咳嗽,他抽了下鼻子:“侯爺對不起,小韓忍不住了,要出去哭一陣。”說罷低頭出門。
墨玄跪倒於地:“公子,別寫了。”
我搖頭,努力穩定住手腕,落筆,卻將一口血噴在潔白信紙之上。
“公子!”“侯爺!”
墨玄和曹鑫同時驚呼。由善咬著唇過來,扶住我,用絹帕為我拭掉唇邊殘血。
“換……張紙……”我低弱的吩咐他
由善一言不發,將案上染血的紙抽開,放了一張新的平平整整鋪好在我麵前。
“公子,行文耗神,”曹鑫聲音也啞了,勸道,“還是別寫了。”
我無力說話,闔了闔眼。蓄了一些氣力,我撐開眼,握筆的手仍然顫抖,我把左手按在右腕上,一筆一筆寫下去。
鄭峪送信走後,我昏睡到半夜。
醒來時,屋內一片漆黑,隱約能聽到極其壓抑的抽泣聲。
我輕喚:“善兒。”
由善坐在床腳,“嗯”了一聲。
一片靜謐裏,我聽見少年低啞的聲音。
“傍晚時我出去了,街上好熱鬧,都是為皇後和太子慶祝的人。天上燃放了煙花,樹上都掛著彩燈。我想,帝都的宮裏一定更熱鬧吧。”
他緩緩的說著,語氣不像個十四歲的孩子。
“他有後宮佳麗三千,坐擁嬌妻美妾,將來子孫滿堂,功成名就載入史冊。而你,這二十多年來,總是聚少離多,思君而不見,徒留寂寞萬千。”
他抬起了頭,卻沒有看我,把如深潭般沉鬱的目光投向了窗外。
窗外,兩三點星天外,夜色寂寥。
“扶蘇,你可後悔?”
我微微一笑。
“不悔。”我答。
識君,知君,救君,助君,念君,盼君……不見君。
但,心中有君,此生已足。
所以,扶蘇不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