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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光二年秋,帝都詔諭天下,皇後白氏喜誕龍子,普天同慶。
歡慶的鑼鼓聲隔著厚厚院牆也聽得到。我吩咐元喜,讓陳勤陳遠幾個管事也把侯府重新布置一番,掛上彩燈,換上紅帳,這樣才會顯得熱鬧喜氣一些。
元喜看著我,表情十分別扭。
“怎麼了?”我問。
他欲言又止,終是低了頭默然傳話去了。
花園中無數芳菲開盡,如今已是秋風起,黃葉落滿地。
鵝卵石的小徑一頭,一個衣衫單薄的少年舉著比他人高的掃帚清理完了落葉,又從後院汲來冰冷的井水。他的手被凍得通紅,用木勺舀出水來潑在地上,把石徑刷洗得潔白無塵。
我將手邊的一條狐裘圍巾遞給了身旁的侍從,指指白由善:“把這個給他。”
墨玄站在不遠處的廊下,而韓丹則立於我身後,兩個人自從那次意外之外,即便在侯府中也一步不肯離我左右。
韓丹見那侍從捧著狐裘去了,忍不住哼了聲道:“侯爺管他做什麼?是他自己心裏不好受要留下來贖罪,咱們可沒髒活累活的折騰他。”
我笑了笑,見那少年看到遞在眼前的狐裘像是愣了一愣,而後抬起頭望過來。
我向他招手:“過來。”
墨玄走上一步:“公子。”
我擺了擺手:“你們先出去,我有話跟他說。”
韓丹也不幹了:“侯爺,那小子可不是省油的燈!”
我一笑:“我心裏有數,不會累你們之後被陛下責罵的。”
韓丹還想再說什麼,墨玄了解我的脾氣,冷冷盯了白由善一眼,拉著韓丹走出院門。
少年遠遠的站著,沒有動。
我挪開取暖用的腳爐,扶著欄杆想要站起身來。
侍從們都跟著墨玄他們退出門外,白由善看了我一眼,突然邁開步子一路跑過來。他在石階下收了腳,我也剛剛站穩身子,向他笑了笑道:“沒事,這點力氣還是有的。”
他放了心,卻忽而神色一黯,垂下臉去。
“善兒。”我喚道。
他似吃了一驚,抬了下頭又很快低下去。
我知他比同齡人早熟,且心思敏感,自尊心也強,忙問道,“我能這麼叫你麼?你多大了?或者叫你全名好些?”
他低著頭沒吭聲,過了半晌,“過了年十四。就叫善兒。”
“好。”我笑了。
“善兒,你能幫我個忙麼?”
少年愣了一下,茫然的抬起頭來看我。
我做了個握筆的姿勢,又指了指廊外的秋陽:“天氣這麼好,不想進屋了,但又想寫信……”
話沒說完,少年轉身走進了內堂。
我倒有些失笑。竟跟他父親完全相反,是個急性子。
不一會兒,白由善搬來了一個小書案,在我麵前擺好。他蹲下身在桌腳處調了幾次高度,覺得十分妥帖了才又進屋取了筆墨紙硯出來。
少年做事快速又細心,已完全脫掉了金枝玉葉的浮誇氣。突然便想,也許經曆些磨難未必全都是壞事。至少,現在的白由善不會再像他的父王一樣,被欲念蒙蔽了雙眼,做出一失足成千古恨的事情來。
少年安排好一切,退到石階下原來站著的地方。大概是見我一直望著他,神色間顯出局促,垂首眼偏向別處,沉聲道:“好了。”
“謝謝你,善兒。”我向他道謝。
他抬頭看了我一眼,胸膛間猛地起伏了一下,突然身子一矮,跪倒在冰冷的石地上。
“侯爺,對不起。”
十分低的聲音幾乎聽不清,他眼通紅,把頭重重碰在地麵上,發出“砰砰”之聲。
我知他想這麼做很久了,隻是一直不知該如何開口,而當著那麼多人的麵更無法開口。
也許他的性格本來並非如此內斂而沉鬱,太多的苦難讓他的羞澀變成冷淡,用漠然和敵意來保護自己,不懂如何表達而拒人於千裏之外。
“善兒,別磕了!快起來!”
少年的額頭流出鮮血,我見他仍不肯停,撐起身來。
他急忙撲過來扶住我:“侯爺小心。”
我握住他冰冷的手:“傻孩子,你沒有做錯什麼。我也從沒有怪過你。”抬手用絹帕捂住他額上的傷口,我心疼不已,“就算是你傷了我,可如果沒有你冒死摘到了斷崖上的血燕窩,我現在還在床上躺著呢,咱們也算扯平了,是不是?”
少年垂下臉,抬手抹了抹眼睛,默默點了下頭。
“好了。”我微笑道,“快去讓曹鑫給你上點藥,不然破相了可是大事。來人。”
元喜小跑著進來,看到白由善忍不住狠狠瞪他兩眼。
“元喜,”我拉著白由善的手,“從今以後,善兒就跟你一起在我身邊服侍,不許你整天凶神惡煞的。”
“啊?”元喜嚷起來,“公子,我才不要……”
“嗯?”我瞥著他。
元喜扁嘴,衝白由善哼了一聲。
“你先帶善兒去曹禦醫那裏上藥。”我吩咐。
“不去。”小家夥滿肚子怨氣,想也不想的道,“他自己有腳,曹禦醫的院子自己找去。我還要幫公子磨墨呢!”
說著不由分說,拿起墨錠在硯中煞有介事的磨起來。
我哭笑不得。
“侯爺,我自己去就可以了。”白由善躬身行了一禮,轉身走出院外。
我戳了下元喜的額頭:“瞧瞧人家多大方,誰都像你。”
元喜撇撇嘴,一副恃寵而驕的無賴模樣。
剛寫下幾行字,院外匆匆跑回一人,卻被守在門口的韓丹攔下了。
“善兒進來。”我向他招手,把剛剛對元喜說的話告訴了墨玄與韓丹,“以後善兒就在我身邊伺候,你們不許難為他。”
兩人互看了一眼,墨玄表無表情的點了點頭,韓丹衝白由善翻了個白眼,彎腰誇張的做了個動作:“善少爺請進。”
我忍不住莞爾,元喜也不禁笑出聲。
等白由善走到近前,元喜仍是別扭,把墨錠放下道:“我給公子鋪床去。”看也不看白由善一眼,自顧走開去。
我知心裏這疙瘩一時半會兒也解不了,隻得隨他們。招手喚愣在階下白由善道:“善兒會磨墨麼?”
少年點一點頭。“以前父王教過……”
悚然住口,他看了我一眼。
“你父王真是一個好父親。”我微笑道,“他教會你這麼多東西。不是跟在他身後觀鳥狩獵,你也就找不到血燕窩了。”
“侯爺……”少年欲言又止,終於還是吞吞吐吐的問出來,“……不怪我父王麼?不是因為他,你也不會受那些苦……”
“都過去了。”我笑道,看著他的眼睛,“無論在別人眼裏嘴裏,你的父王是什麼樣子,你隻需要記住他對你時的樣子便可以了。”
白由善眼眶濕潤。
“侯爺……”
我摸摸他的頭:“也不管你的父王是個什麼樣的人,你隻需記住,你叫白由善,並沒有做過任何一件於心有愧的事。你的父王是個好父親,而你也會不辜負他的希望,成為一個有擔當的男子漢,對麼?”
白由善低下頭,有晶瑩的水珠滴到案頭的宣紙上。他倉促的抬手抹了下臉,“我去換張紙。”掉頭走進屋內。
再出來時,眼睛仍是通紅的。我裝作看不見,指一指硯台:“磨墨吧。”
“是。”他垂著頭拿起墨錠。
“善兒,”我看著少年的發頂,“你既然跟著我,就要聽我的話。”
磨墨的手頓了一頓。
“侯爺請吩咐。”
我緩和下口氣。
“別的沒什麼,我隻是希望你今後,都抬起頭來做人。”
垂首的少年身子震了一下,一刻,慢慢抬起頭來。
我向他一笑,“可以做到麼?”
兩行淚水從他眼中滾落,他看著我,慢慢的,慢慢的,用力的點了點頭。
“好。”不知怎的,也被這少年倔強而努力的模樣弄得鼻子酸了起來,我輕輕摸了摸他的臉,拭去臉上淚痕。
“我知道善兒一定是個說到做到的好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