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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都說人之將死,其言也善。
    白承業咽氣前死死攥住我的手,兩隻凸出眼眶的眸子一瞬不瞬的盯牢我的臉。
    他說:“扶蘇,我真舍不得你。”
    吳王駕崩的噩耗傳出,王城內外被哭喊悲慟聲淹沒。那些頓足捶胸悲痛欲絕的人裏有多少真情實意,又有多少誇張做作,隻怕也隻有他們自己和那死不瞑目的白承業最清楚了。
    王後霍氏領人端著十多個托盤款款走進寢殿旁的偏廳。那裏麵,有全王宮哭得最淒厲悲慘的二三十個人。這些人裏有吳王生前的嬪妃侍女,也有他臨死前近身服侍的內官侍衛甚至禦醫。
    “先王駕崩,”霍氏提袖擦了下眼睛,做出悲戚的模樣,“他走得太急,一個人也很孤單,你們這就喝下忠君酒,陪陛下一起上路吧。”
    眾人跪了大半夜,本已低下去的哭聲一聞此言陡然拔高,人人撕心裂肺,哭得淒涼絕望。
    “王後饒命!王後饒命啊!”幾個大膽的宮人撲上前去,匍匐在霍氏腳下,不斷哀求哭號。
    霍氏歎了口,“不是本宮心狠,”她滿麵同情之色,“隻是宮裏的規矩不可廢啊。”說著使了個眼色,在旁服侍的內官立刻動手,把那膽敢爬前叨擾主子的人踢到一邊。
    “給他們一人一杯酒。”霍氏吩咐,她眼風瞟過兩三個平日最得吳王寵的妃子,嘴角抿著一抹殘忍的笑意。
    “不肯喝的,就灌下去。”她小聲交代端著托盤的太監們。
    我趕到偏殿時,淒慘的哭叫聲和求饒聲交織成一片。
    “住手。”我提高了聲音阻止了那些行刑的人。
    霍氏站在台階上居高臨下望過來,看到是我時,驚詫疑惑的眼神瞬間變成森冷的恨意。比起那些得寵的妃子,我“奪走”的是她夫君最後的一整個月。她的嫉恨,似乎也理所當然。
    我越過跪在地上等死的絕望人群,走到霍氏的麵前,從袖中取出一卷明黃的詔書遞給了她。
    “這是陛下的遺詔,赦免所有陪葬的人。”
    大殿內突然異常安靜,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在了霍氏的手上。霍氏難以置信的看著我,過了一刻,才用微顫的手將那張遺詔展開。
    跪在地上的人們屏住了呼吸。
    “不錯。這是先王的赦免詔書。”霍氏終於開口。她擰著眉將詔書合起,揚了揚下巴哼了一聲。
    “你們,可以走了。”
    人們呼出一口氣,不少人喜極而泣。
    霍氏非常不耐的揮揮手,旁邊的宮人對死裏逃生的人們喝罵:“哭什麼哭!還不快滾!”
    人們相互扶攜著爬起身來,踉踉蹌蹌退出門去。
    “扶蘇公子。”
    冰冷的聲音在身後響起,我轉過頭。霍氏麵帶微笑看著我,眼神閃著殘忍的光。她將手裏的詔書衝我舉了舉。
    “這赦免詔書的名單裏,似乎並沒有公子的名字。”
    我平靜的點了點頭,“確實沒有。”
    白承業終於肯將詔書交給我時,眼裏閃爍的是與這女人一樣殘忍而快意的光。
    “扶蘇,”他對我說,“我在下麵等著你。”
    “那……?”霍氏挑了挑細眉,撇撇薄唇刻薄的拖長了尾音。
    我望向殿外,午後的冬陽明淨而溫暖,普照在門外的重重樓閣,層層殿宇,有一種歲月靜好的錯覺。
    還有十個時辰就是明日辰時。
    可惜,來不及了。
    我走到一個端著托盤的內官前,伸手,端起一杯酒來。
    微微垂首,杯中的液體清亮而澄澈,與普通的宮中佳釀並無二致。
    手在半空中停了一瞬,而後,我仰脖,將那杯毒酒一飲而盡。
    “啊!”
    那端著托盤的老太監驚呼出聲,手一抖,托盤上其餘的酒杯跌落與地,霎時摔得粉粹。老太監跪倒在地上,仰著頭用一種難以置信的目光看著我。
    霍氏似乎也吃了一驚,好半天沒有說話。
    “霍王後,現在,我可以走了麼?”我問她道。
    她愣了一下,“可、可以。”
    我轉過身去,緩緩走向殿外。
    “公子走好。”身後,霍氏終於笑了起來,聲音得意而刻薄,“臣妾就不送了。”
    殿外,元喜捂著嘴,已把眼睛哭得通紅。看見我出來,趕忙上前來扶。
    我向他擺手,微笑著道:“這忠君酒的毒要一刻鍾之後才會發作,我能自己走回去。”
    元喜終於忍不住,哭出聲來。
    我摸摸他的頭,也沒辦法安慰,隻能拉過他的手道:“走吧。我還有事要交代你。”
    元喜哭著點頭,哽咽著仍是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來到寢宮門口,裏麵竟不知何時聚了一院子的人。
    我和元喜吃驚的在門口停住。
    “謝公子救命之恩!”
    那些嬪妃、宮人、侍衛以及禦醫們一見我們回來,紛紛“撲通撲通”跪倒在地。
    “謝公子大恩大德!”
    人們對著我磕頭不止,個個淚流滿麵,悲痛不已。
    “快起來吧。”
    我忙讓元喜去扶幾個年老的宮人先起身。
    “不用謝我,”我對他們說,“你們本就不應該死啊。”
    “可是公子卻為了救我們而……”範禦醫泣不成聲,剛被扶起來又拜倒在地,“公子也不應該死啊!”
    我搖了搖頭。
    其實,就算不為他們求那道詔書,白承業也必定不會放過我。而就算他肯放過我,王後霍氏也一定會想盡辦法置我於死地。
    所以,“跟你們不相幹的。快請起來,都回去吧。”
    範禦醫站起身,望了望左右,而後走近幾步,自袖中取出一個小藥瓶遞到我的麵前,低聲說道:“扶蘇公子,忠君酒的毒無藥可解,不過宮中流傳已久一種秘方,可以延緩毒性的發作,卑職製了一顆在這瓶子裏,本來是給自己用的。現在……”
    他擦了把眼淚,把聲音壓得更低了,“試過秘方的人都已不在了,效用無法確知。但應該至少能延緩發作幾個時辰,又或者可以拖延一天半日,甚至十天半個月,也有人說是一年半載或者更長……”範禦醫說著又淚流滿臉。
    我震動的聽完他說的話,一瞬的狂喜幾乎淹沒我。身子晃了一下,元喜扶住我。
    “你說什麼!”我一把抓住範禦醫的手,也抓住了那小小圓腹的瓶子,“這瓶子裏……”
    範禦醫把一根食指放在唇邊做了個噤聲的手勢,他又看了下左右,而後靠到我的耳邊,“若公子還有什麼心願未了,就請吃下它吧。蔣侍衛打點好了人,公子什麼時候想要出宮,就讓元喜告訴卑職去安排。”
    跪在地上的一個侍衛抬起頭來,虎目含淚,向我點了點頭。
    元喜接過那瓶子,倒出裏麵的一顆紅色藥丸放在手心送到我唇邊。我用手指捏起那珍貴的丸藥,有宮人立刻端過一碗水來,我向她道了謝,就著冰涼的液體將那顆丸藥吞入腹中。
    範禦醫又一次跪倒在地:“公子一定還有許多事想處理,卑職等不打擾公子了,這就退下了。”
    人們跟著他又拜了幾拜才起身,抹著淚走出了寢殿的門。
    元喜扶著我走入內殿,我讓他把妝台打開。
    銅鏡可鑒,而鏡子裏的那張臉,可還是昔時容顏?
    我細細端詳著自己,讓元喜幫我把長發高高束起。
    ——殿下,我的殿下,他從來都不喜歡見我散發垂腰的妖冶模樣。
    “公子……”元喜遲疑的看著鏡子裏的我,表情顯出萬分的訝異。
    “怎麼?”我問。
    他癡癡地看著我,訥訥道:“從沒見過公子這個樣子。”
    我愣了一下,就明白過來。
    是啊,他何時看到我這個樣子?
    他所熟悉的那個人,是叫男寵扶蘇,他從來都是雲發旖旎,媚眼如絲,舉手投足極盡妖嬈柔態。
    何曾是這般,束發正顏,眉目端莊,宛若清白儒生。
    我微微的笑了。
    “元喜,我要去見一個人。在他的眼裏,我從來都隻有這一個樣子。”
    ——這一個幹幹淨淨,清清白白的人的樣子。
    範禦醫的秘方很有效,一夜過去,忠君酒的毒還沒有發作。
    天未明時,我梳洗穿戴妥當,又在鏡前把自己仔細看了一遍,而後戴上一頂寬簷黑紗鬥笠遮住麵龐,跟著元喜悄然離開寢宮。
    蔣侍衛等在後宮僻靜的甬道拐角,他領著我們穿過幾處破落的冷宮院落,終於來到一個窄門口。
    門外,已準備了一輛青幔馬車。
    “公子想去哪裏,跟車夫說一聲就好。這裏的事末將會善後的。”蔣侍衛抱拳對我行禮。
    我道一聲謝。
    他也許會用什麼人的屍體代替我埋在內宮後山的亂葬崗下。不知霍氏會不會有興趣查驗死人,也許我這一走會連累了他還有範禦醫或者更多人。
    可是,我已顧不上這許多。
    我想見他,殿下,我的殿下。
    我想見他……最後的一麵。
    這是我最後的機會,唯一的機會。
    我真的,真的無法抵抗這樣的誘惑。
    見到他,最後一眼,然後,便可以死而瞑目了吧。
    馬車平穩的駛向都城的南門。
    那裏,吳國的文武百官已在城樓之上搭建高台擺下禦座,準備好迎接和朝拜他們新的王和王後。
    百姓隻能在大道兩邊觀禮,如果幸運的話,也許我能在他下馬登城時看見他的一個側臉。
    “公子不是認識晉國的朝臣麼?為什麼不直接表明身份讓他們帶您去見晉王呢?”元喜竭盡全力護著我在洶湧擠向城樓下的人群中艱難穿行。
    我搖頭。
    不,今天不行。
    此時此地,他攜王後入主吳國,接受萬民朝拜,我怎可冒失求見?又會引來多少猜疑困擾?
    “可是公子……”人群將我們越推越遠,元喜急得要哭了。
    我明白他不肯說出口的話。
    已過了一夜,忠君酒的毒隨時都會發作,也許,除了此刻,我根本等不到再與他見麵的機會。
    想到這裏,心內不由一撞。
    “公子!”元喜驚呼一聲,我失足被人撞倒,掙紮著站起時,元喜已被人群衝到遠處。
    一股劇痛突如其來的自小腹襲來,冷汗瞬間滑下額角。
    是毒發作了麼?
    我眼前發黑,耳中卻聽到人潮湧動,無數人的聲音大聲呼喊。
    “來了!來了!晉王陛下到了!”
    來了,他終於來了。
    我奮力睜開眼睛,掙紮著在擁擠的人潮中踮起腳尖往遠處眺望。
    果然,城門的那邊有一隊車馬駛入。領頭的一匹高大駿馬上,一個男子挺拔的身影看似那麼熟悉。
    “殿下。”
    我喚他。
    “殿下……”
    那麼遙遠的,隔著憧憧人海,隔著茫茫歲月,我喚他,輕聲的親昵的喚他,我的殿下。
    遮麵的黑紗鬥笠被人群擠落在一旁,我聽見有人發出驚歎,不少人回過頭來看我,人們竊竊私語。
    我再也站不穩身子,跌倒在地。鮮血自我的口中湧出,人們發出驚呼。
    “你怎麼了?”
    “他是誰?”
    “長得這麼美……”
    “公子!公子!”元喜跌跌撞撞的撥開人群擠到我的麵前,他想把我扶起來卻無法做到,我捂著小腹倒在地上,痛得渾身發抖。
    “毒發了……”元喜泣不成聲,絕望的喊,“公子!不要!不要死!”
    我感覺到他的搖晃,從猛烈變得輕微,應是痛得已失去了知覺。視線模糊已看不清元喜的臉,我抬手想為他擦一擦眼淚,告訴他,不要哭了,人都會死的,沒關係。
    他抓住我的手,用力的握緊。
    握緊。再握緊。
    啊,不,那不是元喜的手。
    那麼有力,那麼溫暖,那麼熟悉,難道……
    身子一輕,似被人從地上抱了起來,我感覺到那兩臂的力量,將冰冷的身子牢牢圈在了一個人的懷裏。
    我睜不開眼來,隻聽一個聲音響在耳畔。
    “扶蘇,是我,我在這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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