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此刻小林氏如何怒火狂燃，心中狠毒計策一一閃過，陸修寒所居的小院之中，卻是終於再度恢複平靜。
    時至傍晚，如是將小林氏帶來的飯菜，還有自大廚房端來的菜肴，挑了些好的擺在院中石桌上，剩下的端到廊下與畫眉同吃，避開了院中相對而坐的兩人。
    “雖是初春天氣寒涼，但見你模樣，不願入內用膳，便索性在此處好了。”
    少年自他對麵坐下，未曾抬手提筷，便道：“今日之事，不妥。”
    陸修寒知他寡言，聽他開口，雖知他不會說讚同之語，卻免不得想多聽他說一句，笑意隱約浮現：“莫非你有見教於我？”
    “非為訓誡，隻是相勸。”
    見陸修寒笑容淺淺，仿佛高興的模樣，少年凝目注視半晌，才驀地轉開眸光，低聲道：“不打七寸，反受其害。”
    “放心，她是什麼心思，我最清楚不過。”
    陸修寒聽他話語隱帶關切，想他借住在此不過幾日，傷還沒好幾分，戲倒是瞧了不少，大抵是因自己是救命恩人，話也說得比記憶中多，即便是一樣的年紀，也不似前世那般沉默，心情就不自覺輕鬆許多，笑回道。
    “想讓她對我死心，些許動作自然不夠，可要是加上別的，短時間倒也不必再想，她便會難以動彈。”
    話音落下，他見少年目光微閃，索性也不瞞他，揚聲道：“鳳三，事情辦得如何？”
    瘦弱嬌小的哥兒，早在兩人回府之前，守在院內暗中觀察，聞言錯身而出，在陰暗處低身道：“回郎君，那位夫人早產，腹中孩子未活。”
    陸修寒料想過這般結果，不曾驚奇，反而挑了挑眉：“此事出了，你可見趙大學士過去？”
    鳳三回道：“不曾見過，但見有人報信，想必此時已知。”
    陸修寒點了點頭，示意他不必一人躲在陰暗處：“一會讓如是再端些飯菜給你，你一路辛苦，我沒有郡王那般嚴厲的規矩，先去歇一會罷。”
    見那哥兒低身退下，陸修寒低身安坐，自滾水中取出酒壺，自斟自飲喝著暖身，不一會臉頰泛起紅暈，少年目光不自覺一閃，抬手握住了他手腕。
    陸修寒知曉他尚未及冠，加之身處險境，本不該喝什麼酒。
    可甫再度睜開雙眸，先是深陷泥潭之中，心中一腔憤怨堵著，待到這幾日之後，情況因他所為迅速好轉，前世與他斷交的鳳棲梧，肯派人前來相助，今日又見了故友溫涯，更將小林氏恫嚇住了——
    小林氏在他手中吃了虧，回去之後麵對聽到消息，被自己的丫鬟弄掉外室孩子，必然在狂怒中的趙宗楚臉色，肯定得不了什麼好處，讓他心情不免暢快許多。
    心情終於脫去一層陰霾，又念及溫涯臨別之時，送他固本培元的藥酒，不免勾起了他的酒癮。
    琥珀顏色的酒液杯中搖晃，倒映著將晚的夕陽，飲入喉中先是苦澀，咽下之時卻有一絲回甘。
    這酒的氣味他再熟悉不過，令他不自覺翻湧回憶，隻覺往事曆曆在目，如煙雲般一一掠過眼前，又很快在相對少年的眸光中，化作心口難言的纏綿懷戀。
    前世他與陸遲一起時，真正兩情相悅，兩心相許的時日極短，瘋瘋癲癲病榻纏綿的時候卻長。
    那時，成日沉浸在痛苦的日子難熬，陸遲不許他服用太多麻沸散，好容易找到的五石散，也被陸遲發了脾氣燒的一幹二淨，最後隻得終日喝酒壓製痛苦。
    陸遲對此倒是不攔著，隻讓溫涯為他釀製藥酒，就那般看著他醉生夢死。
    那時他形容枯槁麵目呆滯，可稱得上是毫無顏色，也不知陸遲怎麼對著那樣的他，每次都在半夢半醒的時候，還能麵不改色的脫衣與他翻滾。
    陸遲正是如日中天時，他卻一日日的枯萎。
    他不敢也不曾忘懷的，是最好年華時的陸遲。
    不管立在何處，也似一幅絕世驚人的畫，細細描摹之下毫無瑕疵。
    十幾歲的少年，根本沒有記憶中的酒量，不曾喝下幾杯藥酒，就已然臉頰緋紅，醉醺醺的趴在石桌上，努力睜大一雙桃花眼，卻隻得越來越模糊的視線，那張淡眉薄唇的俊美麵容，被層層疊疊的水霧覆蓋，慢慢的看不清楚了。
    他搖搖晃晃的伸出手去，想去摸對麵少年的臉頰，手指將要在少年鬢邊落下時，卻又像是害怕什麼一樣，頓了半晌仍不肯落下。
    “陸遲……”
    少年驀然抬手，抓住他的手腕，一雙烏沉沉的眸，定定注視著他。
    他的眼神讓陸修寒瑟縮一下，手指跟著輕顫，唇角卻露出一點弧度：“牽累於你……到此為止……”
    少年見他踉蹌朝自己走來，不及挨近身前，便垂頭停在原地，霍然站起身來，沉聲道：“朔行。”
    陸修寒臉色潮紅，沒聽到少年低聲言語，隻咕噥著倒退幾步，將手自他掌心抽出，靠在高大海棠樹下，一點點滑落跌坐下來，發絲順著肩頭滑落，發上僅簪的紅玉歪斜，點點光色映照下，肌膚如玉般透明。
    少年抬步上前，將那發上玉簪抽落，指尖輕梳烏黑發尾，見陸修寒眼角泛紅，眼淚卻連珠一般，順著臉頰滑落，眼中神色稍有動容，不自覺慢慢彎下腰去，任由微風揚起相纏發絲，緩緩垂目吻上他眉睫。
    今夕何夕兮，見此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