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十七章   加入書簽
章節字數:10828
滾屏速度: 保存設置 開始滾屏

    遍體是被利劍鋒矢戳的大小血窟窿,血肉模糊,身上沒有一處完好。身體被殷紅的血染了好幾層,所躺的地麵也被血浸染,形成一片黑紅的血泊。要不是身側的瓊羽劍,青梧都不敢相信,眼前幾乎是一攤血泥的人,竟然會是自己的二師兄!
    十歲,梵山被滅,足足三百人,死於非命。曾經以為會是永遠的家的地方,在一片火海中永遠化為灰燼。
    十五歲,沒有能力為梵山報仇,二師兄把他當作孩子保護,瞞著他隻身闖入鎮玄,報仇雪恨。
    所有的苦難,穿心而過,不留痕跡,卻是刻骨銘心。
    更多的苦難,身邊人替他擋下,要麼白骨紅血,要麼九死一生。
    而他,卻沒有絲毫辦法改變悲劇!
    這種無能為力,才是最為致命,毒入骨髓。
    青梧撕心裂肺,雙膝重重地砸入黑紅的泥土中,失聲痛哭。
    一定要讓二師兄活下去!一定要!
    青梧狠狠咬牙,強忍心中哀慟,背起氣若遊絲的君陌,步子沉重地出了洞口,踏上下山的泥路。
    足未綁縛千斤重物,卻是步步維艱。
    閃電劈開天際,暴雨傾泄,一切事物都失去了輪廓。山路上,大雨一遍一遍衝刷著血跡,像是蒼天用淚水在洗滌罪孽。
    ***************************************************
    事後,青梧才知道,君陌雖然骨骼清奇,劍術天賦極高,但在短時間內練就梵山劍術十勢並衝破最高境,根本不可能。所以,君陌為報鎮玄滅門之仇,大量使用了憶前塵,將自己的悲憤極端釋放,以此祭劍,果然劍術大漲。隻是因此性情極不穩定,與走火入魔隻有一發之遙,練劍也受限。故而,為更好運氣練劍,每每練劍,必備烈酒百壇,飲至半醉,以平體內真氣亂竄。
    醉酒比醒酒安適,直到世間再無酒可醉。
    而無酒可醉,便發生在青梧把君陌從鬼門關硬拉回來的第七日。君陌醒後,雙目猩紅,發狂亂撞,直到昏死過去。如此反反複複,稍好的傷勢再次惡化。
    青梧無計可施,心急如焚,四處尋醫無果。直到魑焰閣閣主愈南絮趕到,帶來了憂不渡,並將君陌藏身魑焰閣練劍的事情經過告知青梧。
    一月後,青梧身體恢複未半,便不告而別,杳無音訊。
    青梧後來的三年裏,便再未見過君陌,隻聽聞有個玄青衣衫的年輕人將季淵子老前輩打敗,替代其成為“四海第一劍聖”。
    聽聞那玄色衣衫的年輕人,姓君,名陌。
    *****************************
    “喂!”君陌用手在青梧麵前晃了好幾下,青梧回過神來,眼角藏了淚。
    君陌火眼金睛,目光定在青梧眼角,大笑道:“哈哈!我的師弟額,你這不僅僅是呆,還軟弱啊,跟個小姑娘似的。”
    “師兄,”青梧啞聲,問:“你還記得梵山嗎?”
    君陌一挑眉頭,笑道:“記得記得,我們在那裏學過劍,後來它被鎮玄陰了,滅了門。我還幫梵山報了仇,一人一劍,殺得他們片甲不留。但你沒看到,真是可惜了,你說是吧?”
    “是啊。。。可惜了。。。”青梧望著對梵山滅門風輕雲淡的君陌,百感交集,五味雜陳。
    這世間本沒有一種藥石能讓人忘記往事,而憂不渡的存在,可以在人回憶過往時,淡化人的七情六欲,從而減輕痛苦。
    三年來,鬥轉星移,憂不渡的功效慢慢消失,過往的入骨仇恨和深摯情義開始逐漸清晰,從半月前益城城樓再見到君陌時,青梧就知道,再有一段日子,憂不渡效用全散,君陌必定再次墜入苦海。但若用了憂不渡,就像三年前,不告而別,心無旁騖地習劍,成就一代劍聖,風華得意;就像現在這樣,以前撕心裂肺的痛,現在淪為笑談,還是沒心沒肺的笑,像是在茶餘飯後,說一件趣聞逸事解悶。
    五皇子開始查案了,五皇子攜大大小小官員開始查昭王被刺一案了。
    五皇子終於查案了!
    君陌心裏比全旌隴上上下下老老少少都要激動開心!因為,他早一點查案,就意味著早一點結束,就意味著早一點離開這些整日作揖來作揖去的官老爺們,更是意味著自己可以早一點拿到魑焰閣答應的東西。想一想,真是讓人激動不已!
    君陌半躺在碩大挺拔古木的粗枝上,嘖嘖的想著自己不久後的縱馬江湖,愜意地舉起自己的酒囊,痛飲上一大口。這時感覺有目光凝視自己,心裏祈禱千萬別是那個斷袖皇子,惡心得要死。
    望向樹下,君陌見是青梧,心下一鬆,笑著揮手朝青梧打招呼,青梧卻是轉身走開。君陌不明所以,聳了聳肩。
    青梧最近總是問自己一些奇怪的問題。什麼梵山飛紅殿美嗎?梵山下王記鋪子的桃花酥和棗泥糕味道好嗎?諸如此類,甚至還問梵山下南市的蟈蟈好不好玩?!他現在是一朝重要職能部門刑部的堂堂侍郎大人,怎麼盡想些黃毛小兒的事。唉,真是老牛裝嫩!
    還是泛舟江湖好玩,行止由心,快意人生!
    ************************************
    大家似乎對誰殺死昭王並不感興趣——這是君陌暗中觀察好幾天得出的結論。
    自衛潯開始查案以來,就隻有幾個官銜頗高實則無權的老頭,每日在府衙抱著那本薄薄的驗屍記錄簿,東想西猜。至於五皇子衛潯,硬把穠甫的學子搶拉到趙閥,一張張清俊的臉上黑的跟炊火鍋底似的,衛潯卻裝作沒看見似的,絲竹歌舞,流觴曲水,親自為俊美出眾者斟酒。還有他懷裏一直窩著的麵首,濃妝豔抹,披各式粉乎乎的華麗衣衫,媚眼亂拋,看得人作嘔。
    隻有青梧,和那十幾個屬下四處奔走,盡心盡力查這樁難比登天的疑案。
    ***********************************
    午後,清風吹荷香,浮雲鑲金邊。
    “青梧,”君陌一手托著腮幫子,一手拿著筷子在飯菜間輾轉,悠悠道,“你別查那案子了,那個大羅神仙都查不出來的,人證物證都不知道死哪裏去了。”
    青梧嚼口中飯菜的速度變慢,沉默片刻,道:“昭王爺是一位賢德愛民的好王爺。”
    君陌歎了口氣:“世上最不缺的就是好人。要我說啊,你破不了案回不了京也好,師兄幫你去魑焰閣弄個差事,做個江湖人多好。”
    “師兄,”青梧放下筷子,直視君陌,一本正經道,“少時是師兄教我,學劍便要仗義天涯。”
    君陌扶額,歎口氣道:“都是年少無知,那樣活著多累。”君陌無奈地看向青梧,無奈道,“能少提梵山嗎?”
    青梧心裏一顫,半響,還是輕淺地吐出一個“好”字。
    “真是氣,幹嘛老提起過去,搞得好像我們老得隻剩回憶一樣。”君陌撇了撇嘴,露出不滿。
    青梧結舌:“不。。。不是。。。我。。。”
    君陌瞥見了青梧麵前的一盤蝦,眼睛一亮,對青梧抬了抬下巴道:“那蝦不錯,遞給我,我就不生氣了。”
    青梧低頭望著蝦愣了一會兒,雙手將蝦老老實實遞過去。
    “這樣就對了麼。”君陌接過蝦,樂滋滋。突然想起什麼,笑容凝固,大叫不好:“我為什麼要勸你放棄破案去玩耍,這昭王案不破,衛潯不能回京,我任務不算完成,走不了啊!”
    君陌狠狠給了自己腦門一巴掌,埋頭拚命扒飯,滿口飯菜還不忘囑托青梧:“快吃快吃!吃完一起查案!”
    青梧:“。。。。。。”
    真的難,真的難啊。
    君陌圍著與案件有關的唯一物證——驗屍記錄簿,不知轉了好幾十圈,滿臉是大寫的無奈,搖頭歎氣,不斷在心裏大呼難難難。
    君陌轉身,望向身後的青梧,在昏黃的盞燈下,正襟危坐,細細翻閱著卷宗。
    不得不說,自己這位師弟,真的是百折不撓,如果自己沒記錯,他手中的那卷卷宗起碼被他翻了不下二十遍。
    君陌收回目光,百無聊賴地坐在半人高的一疊曆年卷宗旁,心裏可惜昨日不小心弄灑的一尊清酒,那真是此地難得的佳釀啊。
    燭光搖曳,與月輝相映交融,靜靜地照這整個書房,四周靜謐得可聞針落,偶有翻書頁的細微聲音。連打哈欠的君陌實在是抵不住濃濃困意,便趴在卷宗堆上小憩,不料沉沉睡去。
    青梧翻書頁的空檔,餘光瞥見了狗趴在卷宗的青梧,睡得酣適,嘴巴還吐著泡泡。
    青梧嘴角不經意間揚起,漾著淺淺的笑,起身躡手躡腳走過去,解下身上披風給君陌披上。
    ***********************************
    燈火被添了好幾輪燈油。君陌迷迷糊糊中覺得睡的姿勢不舒服,便本能地翻身,卻是趴在卷宗上的半身摔了出去,臉和地麵無縫貼合,意識瞬間清醒,嘶了一聲。
    君陌坐立起來,發現自己披著青梧的披風,君陌下意識摸了摸,料子不是一般的舒適。正待誇獎披風主人,君陌抬頭往書案望去,隻看到一本攤開的驗屍記錄簿躺在書案上。環視一周,並沒看見青梧。
    君陌手一撐地,快速起了身,出書房揪了侍衛一問,才知青梧帶著兩個人在一個時辰前匆匆離開官署了。
    總覺那裏不對勁,能讓青梧這麼急不可待,看來他們想要的答案似乎以一種不可預想的方式漸浮水麵了。
    君陌打算等著青梧回來再了解詳情,便回了書房,想了想把披風脫下,鋪到地上,躺了上去,這樣可比剛才趴在卷宗上舒服太多,況且地麵透過披風傳來絲絲涼意,如同躺在涼席上,正好除去幾分暑熱。
    話說,自這次見青梧以來,便不難發覺,他平日所穿都比常人更注重禦寒,即使在夏日,平日也披著披風。君陌琢磨著,青梧應該有寒疾,而且還挺嚴重。
    君陌把手放到腦袋下當作枕頭,擺了個舒服的姿勢,闔上了眼。
    青梧一直到翌日辰時都沒回來,派了好幾撥侍衛四處尋,竟是午時也沒傳回一丁點兒消息。
    君陌拇指搓撚著食指指腹,目光盯著驗屍記錄簿,踱來踱去。
    整個旌隴,就是一個詭異怪誕的地方,表麵上,一切仿佛沒有什麼大的進展,但暗地裏駭人聽聞的邪惡交易正在全速進行,欲望在麵具後咆哮。
    青梧隻怕是碰上強大的對手了,凶多吉少。
    突然想起披風,君陌心裏明了了青梧所在的大概方位。玄色的身影越過官署高牆,向穠都外西南方的茂林修竹掠去——夏日酷熱,唯有西南樹林背陽,且地勢特殊,陰濕氣較重。要對付青梧這樣的高手,必然要找到他的破綻,而青梧的破綻,怕就是他身上的寒疾。而西南樹林的濕冷條件,正是天賜。
    **************************************
    深坑入口極為高遠,隻能望見一團白光,四周黑得無邊,寒氣四處躥動,像刀劍般不斷穿透青梧的身體。青梧右手緊緊壓在左肩湧血的傷口上,結了冰渣的眉頭深鎖,額上是豆大的汗珠,單膝著地,低垂著頭吐出顫抖的氣息。
    坑口不斷有箭矢射下來,青梧拖著身體極力避開。透明的箭體,插入坑地的泥土中,箭矢落地便在片刻後消失,然後周邊便形成了凍土,散發沁人寒氣。幾百支箭矢落下,將這個深坑之底變成了冰窖,而且此冰不比常日寒冰,它有一種天生的排異趨向,如果它所在範圍之內,有溫度在它之上的,它便會傾盡寒氣,直到這物溫度和它相同為止。
    “是冰封箭沒錯了。”帶著一貫的不羈不在乎的聲音從洞口傳來,青梧掙紮地抬起頭,並未看見熟悉的身影,隻聽得一陣刀劍打鬥之聲。
    君陌看著劍刃被冰封劍劃過的地方,結了冰霜,在陽光下過了片刻才化為水汽散去,挑了挑沒有,對與自己打鬥的數十個黑衣人道:“你們主子的錢袋子還挺鼓囊的,聽聞這箭老貴了,他竟一下子狂買這麼多,嘖嘖。”君陌一劍割斷一黑衣人脖頸動脈,旋而飛躍至衝過來的另一黑衣人身後,自言自語笑道,“真是財大氣粗!”
    無聲中靠近的嗜血長劍,抑或是談笑間的血泊橫屍,這是天下人對君陌兩種出招的描述,詭異而膽寒。黑衣人瞬間明白來者的身份,看著瞬間斃命的同伴,餘下的黑衣人眼露懼色,有的甚至已兩股戰戰。
    “武器很好,可惜用的人全是草包。”君陌如此總結。
    君陌飛身躍起,玄色衣衫獵獵,落在載裝冰封箭的馬車旁,一劍將馬車門劈開,裏麵是剩下的數十支冰封箭,躺在墊了稻草的漆盒中,流溢升騰著凜凜寒氣。
    君陌摸了摸下巴,道:“好東西不能浪費。”君陌解了腰間酒囊,頃刻酒盡,酒囊被扔在地上。
    眾黑衣人見馬車之上,君陌意猶未盡地用舌頭舔了嘴角漏下的酒水,半仰下巴,睥睨眾生,剛才漆黑的眸子變得猩紅,兩眼彎出的笑容噙著騰騰的殺氣,像是從修羅場走出的獵手。
    “一起上吧。”君陌冷冷一笑,一隻嘴角輕蔑地揚起。
    黑衣人沒有退路,相視一眼,奮力舉刀齊齊殺向馬車。
    君陌揮劍運氣,劍氣盤旋在身側,愈來愈多的劍氣聚攏,隨即劍氣朝冰封箭撲去,攜了幾支冰封箭,向殺過來的黑衣人極速刺去。
    君陌眼中縱橫著殺氣,唇角勾笑:“我們賭賭,看看是冰封箭先用完,還是你們的命先用完。”
    沒有冰封箭再從坑口射下,也沒有刀劍交擊碰撞的鈍響,卻有慘叫聲此起彼伏,淒厲異常,此刻的坑口旁猶如地獄。
    青梧有種不祥之感。
    約摸一炷香後,坑口一玄色身影出現,飛身落至自己麵前。首先入耳的是風輕雲淡的笑聲,青梧果不其然地聞到了來者身上的濃濃血腥味。
    “師兄。。。。。。”
    君陌背著青梧,一路下山。青梧傷得很重。肉眼所見的是一劍從後至前貫穿整個左肩的血洞,血流汩汩,被他自己用布條簡單地纏了止血,根本是杯水車薪,蓼藍色的布條被浸染透,血水順著布條滴下,把君陌雪白的中衣領染得鮮紅,玄色直綴的肩處衣色也是暗了大片。而更致命的是內傷,如君陌所料,青梧含有罕見且棘手的寒疾,其次被冰封箭設置的寒氣陣仗重創,怕是一會半會好不了。
    君陌一路小心翼翼,在保證速度的同時使步子盡量穩當。
    要是青梧死了,他用命冒險找到的重要線索就沒了,案子真的很有可能永碾泥底,再不見天日。雖說案子查不出來,衛潯等人可以胡亂抓幾個人,然後嚴刑拷打逼其畫押認罪,草草結案。但君陌覺得吧,這樣就不好玩了,除了保護衛潯,置身事外冷眼旁觀,實在是沒什麼挑戰性,而且君陌靠行走江湖多年的經驗判斷——衛潯這家夥,根本不需要保護,他不找別人麻煩就不錯了!特別是別找自己麻煩,上次暈了自己,搞得他夢些雞毛蒜皮的小事就算了,腦袋竟然疼了好幾天!真是失腦失智失心瘋,欠扁欠揍欠收拾!
    正思忖間,肩上的人動了動,看來是醒了。憋了半天的君陌,話匣子轟然打開。
    “我們已經要到城門了,今晚我要和西市那家酒樓的酒。”
    “喂,我說,我這次算是救你一命了,算是還了你鎮玄山救我的人情,我不喜歡欠人情,”君陌想了想補充道,“特別是在朝堂為官者的人情。”
    “你的寒疾像是很早就有了,回頭借皇帝老兒的禦醫多給你多瞅瞅,英年早逝就不好了。”
    。。。。。。
    一路上,青梧意識是清醒的,但一直沉默著,隻言片語也沒有,君陌隻當是青梧傷勢過重,無力說話,便一人嘰嘰呱呱說了一大堆。
    “是不是?”君陌把重傷的青梧扶到榻上,還不忘貼近身子問青梧對他方才所說有何看法,為的是看看青梧有什麼東西或者是消息給他。
    半晌,青梧低沉著的頭微點了一下,再無其他動作。
    看來沒自己的事了,而把脈治傷的事就更不是自己的事。
    君陌拋下心急火燎忙裏忙外的侍從和郎中,衣袍一揮,朝房門走去。
    青梧側頭,望向君陌,嘴唇翕動幾下,卻是沒吐出一個字。
    君陌輕快歡悅的背影越來越小,消失在門的拐角。
    月色如水,靜靜流淌在整個庭院,黑幕遠處偶爾傳來隱隱約約的咕咕聲。
    青梧將白瓷藥瓶遞還給衛潯,冷冷道:“不必。”
    榻前的衛潯淡淡笑著,堇色衣衫上銀絲繡就的雲紋在月輝下發出微微蒼白的光。衛潯接過藥,放到一旁的桌上,道:“我送的東西沒有收回的理由。”
    青梧闔眼,道:“我也沒有理由收下你的東西。”
    衛潯抿唇一笑:“青大人可能以為我是在贖罪,覺得接受我的幫助等同於原諒我這個罪人,放心,我不是在贖罪。”衛潯抬手理了理衣袖,道,“我隻是想讓刑部的侍郎大人欠我一個人情,欠一個有野心的皇子一個人情。”
    “不管什麼原因,請回吧。”青梧並不打算和為潯再交談些什麼。
    衛潯轉身,負手而立,仰頭望著被窗欞割得零碎的月夜,低沉道:“城外西南樹林,百來號人,有的被一劍封喉,有的甚至被冰封箭從口射入,經喉直搗五髒內服,眼球被劍氣震得幾乎爆出眼眶,七竅流血,死法極為慘絕人。。。”衛潯頓住,半晌道,“這本不該是君陌。”
    青梧睜眼,寒徹滲人的目光似箭矢射向背對自己的衛潯,沉聲道:“你們兩個在三年前都死了,君師兄是因為無法選擇。而你,卻是因為能選擇卻放棄選擇。”
    衛潯的嘴唇翕動了幾下,沒回應青梧的話中話,直截了斷道明:“我沒想到你手裏竟然有憂不渡,它不能再給君陌用了。”
    青梧撐著坐立起來,依舊用冷冷的語氣,說:“長期大量使用憶前塵,心性崩潰,悲痛欲絕,結局大多是自盡擺脫苦海,不用憂不渡根本無法壓製。”
    衛潯岸然的身影往窗前移動些許。“水火相克,火用水撲滅;黑白相克,黑由白攻陷。但是,能將火撲滅的不隻有水,沙土亦可;想將白攻陷的,黑吃黑亦可。憶前塵和憂不渡相克是沒錯,但是它們並不是彼此唯一的解決辦法。”
    青梧突然想起那日溪水邊,衛潯的確是撫琴一曲,將發狂的君陌製止,而那日自己著急將君師兄帶走,後又擅自使用憂不渡,似乎在適其反而為之。沉吟半晌,青梧道:“你似乎有辦法。”
    “有。”衛潯一字作答,不容置疑。
    “你會費盡心思幫他?”青梧半眯的雙眼裏含了敵意。
    衛潯側身,與青梧對視:“對於這個問題,答案早在你那裏了。”
    “我還是想聽你親口說,讓你說出誓言一樣的話。畢竟,”青梧的雙眼裏再次漲滿凜凜寒意,“八年前就是因為太相信所謂的心照不宣,才有了你心中邪念的有機可趁,才會讓慘劇顯得與你毫無瓜葛。”
    聽罷,衛潯眼神中的無奈和苦澀一閃而過,旋而笑道:“一個朝堂平步青雲的刑部尚書,一個江湖名聲赫赫的劍聖,我幫你們不就是幫自己嗎?”
    青梧望著月色清輝下的衛潯,此刻的笑相看起來和宮中其他皇子一樣,對皇權的覬覦欲明目張膽。但僅僅是看起來,他眼底的深潭幽暗無底,無法捕捉一絲一毫來判斷他的真實想法。但直覺就是一種莫名其妙的信任,青梧的直覺裏,有關憶前塵的忙,衛潯會幫。要追索原因,青梧自問不知。
    衛潯深邃的眸子捕捉著青梧神色的細枝末節,忽而唇角微微上揚,開口道:“默許便是同意。”
    青梧頓了頓,闔了眼,平平道:“天色已晚,請回。”
    衛潯淺淺一笑,一揮衣袖,頃刻間一道堇色衣影已掠出房間。
    衛潯說是需要近衛,到青梧這裏要君陌。君陌沒想到,一向對他師兄前師兄後的青梧,竟然選擇把他乖乖交出去,連一丁點的異議都沒有。
    嗯???
    ************************************
    君陌抱著劍,生無可戀靠在亭子的漆紅柱子旁,盡力把眼珠子往上翻,不斷告訴自己——看啊!君陌,藍天原來是藍的,飛鳥竟然在飛!多麼美妙的佳境,真是鬼斧神工秀色可餐堪比仙境賞心悅目啊!
    當然,君陌並沒瘋,也沒癡,隻是如果有強烈的對比衝擊,殘羹剩飯亦是佳肴——
    美人榻上,衛潯俊眉含笑,將身段柔如水的北緒摟在懷裏,北緒白皙修長的食中兩指尖是一隻精巧的玉樽,裏麵的美酒微漾,像及了北緒眼中的盈盈秋水。
    “殿下~”北緒將玉樽舉到衛潯的薄唇邊,“飲此一杯,天長地久。”
    衛潯俊笑一展,抬手接樽,北緒卻是收回美酒,嬌嗔道:“殿下~奴家喂您~”
    衛潯一揮衣袍,笑道:“那便有勞緒了。”
    聽著這些甜言蜜語,哦不,汙言穢語,君陌翻了個大大的白眼,在心裏一陣狂嘔。
    衛潯薄唇碰到樽邊,餘光瞥了眼萬念俱灰的君陌,唇角翹起一抹好看的弧度。
    北緒不語,粉袖掩麵,深深淺淺笑著。
    衛潯啜了一口美酒,北緒再次把玉樽撤走,引得衛潯頭向前傾了些。北緒和衛潯同時一笑。衛潯刮了一下北緒的鼻頭,語氣溫和:“又不乖了。”
    北緒鈴鈴的笑著道:“美酒醞釀不易,殿下當慢慢品嚐才是。”
    說著有意無意地望了君陌一眼。
    “自然。”衛潯順走北緒手中的玉樽,小口慢呡,摟著北緒的手不知何時已放開。
    懶懶散散的君陌倏地站直——剛才那兩家夥的目光好像落在自己身上了!?君陌立馬把頭扭向亭外,恰看到那樹人高的扶桑,錦繡般層層鋪開,火紅如燒霞。不知何處來了一陣小風,吹得幾片花瓣脫枝,蹁躚如碟,施施然向亭中飛去。君陌的目光跟隨飛紅。
    竟是這番的巧,一片飛紅恰好落至衛潯眉心,似是一點朱砂,添得幾分妖孽之色,與衛潯的勝雪膩膚不僅毫無違和感,反而襯得衛潯姿容猶如仙尊,實在是錦繡添花之神筆,而衛潯兩彎劍眉和深邃眼眸流露著英氣剛毅,又使得那點飛紅並不顯得娘氣。
    君陌看得有些失神,一種熟悉感藤蔓般攀上心頭,腦袋竟有點眩暈。
    想起來了,自己已故的大師兄允灼,也有過這番光景,也是這般的宛如謫仙。
    衛潯抬眸望過來,看著君陌愣住的神情,勾唇一笑,令人心漏半拍。
    四目隔空相望,恍如隔世。
    往事如煙散,猶記上元鼇頭畔,衛君平生願。千山萬水尋君影,再相見,君已陌路。隻道,扶桑依舊紅似火。
    *************************************
    允灼,是師父在帶衛潯入梵山時取的化名,意寓“讖輾平生,允火焚身,涅槃重生,灼盡絕路。”
    衛潯記得,他七歲入梵山時,他是師父的唯一弟子,太師伯一直催促師父再招納弟子,師父總是搪塞過去。直到十二歲時,師父才從山下帶回兩個新弟子。年歲小的那個隻有五歲左右,個子瘦小,眼神怯怯的,規規矩矩的,叫青梧。年歲大的那個和自己年齡相仿,很是讓師父頭疼,雖說比自己矮了半個腦袋,長得清秀乖巧,卻是個十足的混天魔王,骨碌碌的眼珠總是藏著無盡的惡作劇。師父為其取名君默,希望他能知靜默之德,心如靜水。結果這位三師弟總把“默”字寫錯,師父無奈下將“默”字改為“陌”。後來上元節放花燈時,兩人交換秘密,君陌啃著糖葫蘆告訴自己,他的“默”字是故意寫錯的,就是不想要師父取名的寓意,說一輩子很短,熱熱鬧鬧才好,要是求清靜,一刀了解塞進棺材不就好了。隻怕是師父聽到這話,定罵他滿口胡言亂語,把自己和青梧抱得離他遠遠的。可是,當時的自己竟然覺得君陌說得並不過分,甚至是——有幾分欣賞。
    君陌初到梵山時,對冷麵寡言,一副大人樣的衛潯有著十二萬分的不滿——嚐試揭他麵具不成還被師父訓斥,違背門規會被他以大師兄的身份失以懲罰,不好好晨練會被他如實告知師父,犯了錯求他等同自投羅網。總之,君陌非常非常討厭他,從不叫他大師兄,經常在他轉過拐角時在背後大叫一聲“醜八怪!”,然後一溜煙兒跑開——倒不是因為君陌想讓他有被欺負了還追不上的氣憤,隻是單純的,真的打不過他。
    師兄弟三人住的是同一間屋子,睡在同一張長塌上。君陌總是把乖巧的青梧放在兩人中間做格擋,睥睨著衛潯拍拍手,一副大功告成的樣兒,然後滿意地睡去。衛潯隻覺幼稚,不屑與之爭辯,置之不理。君陌倒是樂此不疲,日日如此。
    君陌人睡著了總愛亂動,發出吱呀吱呀的聲響,青梧倒是習慣後睡得香甜,但他睡意向來很淺,稍有響動便睡不著,於是睡覺時隻能給耳朵塞棉花,睡是睡著了,就是睡得不大舒適,倒也忍了。
    本以為睡覺這事已經處理完畢,沒想到君陌的睡相真不是一般差——每到夜深人靜,君陌跟夢遊似的,爬躍青梧,湊到自已邊上睡,蜷縮成一個圈圈,像隻曬太陽的貓,緊緊貼著他的背,把小腦袋窩在他背心,還時不時用臉蹭蹭,很是享受,睡得還很沉,叫不醒,推搡不開。奇特的是,每每快到曦光入照,君陌又迷迷糊糊地爬回去,睡到被師父揪著耳朵起床。衛潯哭笑不得,隻得妥協。春夏秋冬,君陌都是如此,像大雁南飛春燕回歸一樣成為生命裏的素有習慣。
    但要記住一點,一定要背對君陌睡,要不然。。。。。。
    記得有那麼一次,衛潯麵向青梧側躺,君陌像往常一樣,爬躍青梧,湊到他邊上,把小腦袋往前方一窩,隻是這次窩的不是背心,而是他的懷抱!
    衛潯倏地怔住,睜大了眼,不知所措——他還從來沒有把人抱在懷裏過。。。。。。
    君陌卻像八爪魚一樣纏著衛潯,手腳並用,生怕被推開似的,睡得極為香甜。
    衛潯腦袋一片空白,隻覺懷中的少年身體溫乎乎軟綿綿的。
    君陌的呼吸可聞,溫熱的氣息吐在脖頸處,有點癢,莫名還有點燥熱,比君陌夏天窩在他身後睡還熱。
    衛潯木胎泥塑般僵著身子,一夜無眠。
    翌日清晨,衛潯帶著兩個黑眼圈,臉紅撲撲的,幸而戴有麵具而並沒被其他人瞧見。這還是他第一次不討厭自己臉上的麵具。
    而君陌,像往常一樣,對自己每晚的所作所為全然不知,依舊在吃飯時搶青梧碗裏的肉,在他走路拐彎時大叫一聲“醜八怪!”,然後魚入水似地跑開,哈哈哈笑一路。
    單方麵尷尬的典例了。。。。。。
    銀色雲紋麵具下的臉,莫名紅了好些天。
    所以,為潯牢記在心的,便是一定不要正對君陌睡覺,不然後果自負。
    關於睡覺這個話題還沒有完。衛潯在這件事上,一直覺得自己的二師弟是豬的轉世,睡早床睡到日上三竿,上課練功時又睡得昏天黑地。除了扶桑花開的時候——那時的君陌在白天沒有絲毫睡意。起先師父認為扶桑中有能令君陌保持清醒的成分,還為此高興了好一陣,覺得君陌這隻萬年瞌睡蟲終於有藥醫了,還特地曬了好多扶桑花,讓五師娘做成香囊給君陌佩戴,結果自然是令人失望的。君陌搖著頭對師父歎道“何苦呢!”。然後就被師父狠狠揍了一頓。
    梵山飛紅殿建於一片扶桑中,每到扶桑花期,飛紅殿籠在火紅的花雨之中,飛紅爛漫,以仙境做比,卻又勝過仙境,飛紅殿的殿名正是由此而來。每年君陌都靜靜地守著扶桑的花期,從第一朵花吐苞,到最後一瓣扶桑化泥,一向吵吵鬧鬧的君陌也會有安靜的時候,倒是少見。也是後來那次上元節,君陌告訴自己,扶桑是他娘親生前最愛的花,死後手裏緊緊攥著的花。
    暾將出兮東方,照吾檻兮扶桑。扶桑,本該是一種代表光明的花。
    君陌和青梧進梵山的第二年,飛紅殿的扶桑開得出奇的繁盛,滾滾火海一般,枝條被壓斷了好些,師父讓他們拿樹杈支撐。
    青梧拖著比自己長好幾倍的樹杈,嘿咻嘿咻地盡力挪動,但他實在是太小了,力氣也小,小小的他一不小心把小小的自己絆倒在地。君陌回頭見了,跑回來嘖嘖兩聲,笑道:“真是沒用,來,給你看看你家師兄的大力神功!”
    “好——”青梧拉長的聲音奶氣未脫。
    隻見君陌挽了挽袖子,用腳背去挑樹杈,成功地。。。。。。沒挑起來。君陌驚呆了,不信邪地又試了幾次。
    衛潯半靠在就近的扶桑數後,紅花落了一身,無疑中瞥到了這一幕,便定住了目光。
    “二師兄。。。。。。你能。。。。。。”青梧歪著小腦袋,眨巴著滴溜溜的圓眼睛,盯著君陌,識趣地把下半句話吞回肚裏。
    不能,當然不能。衛潯認出青梧拖的樹杈根本不是一般的樹杈,那是一段麻梨疙瘩,硬沉得很,本是師父放在那裏準備給他們做鎮紙的,不料被青梧認錯拖過來了。六歲的青梧,能拖動已經很不容易了。
    一聲悶響,君陌被麻梨一端重重砸到頭,一隻腳在麻梨另一端保持著踩下去的動作。君陌卻沒大喊大叫,跟個沒事人一樣——君陌一向極不願衛潯看到他的窘樣,雖然總陰差陽錯被全程觀看來者,比如褲子穿反,又比如喝湯喝到把整張臉都塞進碗裏,半天拔不出來,再比如硬拽著五師娘的狗捉耗子。
    君陌強忍疼痛,頂著額頭上的大紅印子,一臉“我不疼,我真的一點都不疼”,對衛潯笑得異常燦爛。
    本來衛潯對君陌的出糗沒有絲毫興趣,但見君陌蹩腳的遮掩,有了幾絲興致,頓住本打算離開的腳步,目光無死角覆蓋君陌。
    衛潯在,就得接著裝。君陌苦不堪言,哈哈笑著,裝得若無其事。
    須臾後,“啊!”一聲響徹扶桑林,引得飛紅殿的五師伯眉頭一皺,歎道:“這君陌,隻怕是又惹禍了。”師父滿臉黑線,一言不發。
    衛潯轉身離開,嘴角一抹淡笑。身後的君陌嗷嗷地叫著。
    君陌身後落了一顆石子,正是方才從君陌袖中飛出,砸中君陌紅腦門的那顆。衛潯用的勁兒並不大,但揭穿君陌綽綽有餘。
    倒真是方卯圓隼,兩相看不對眼。
    斂了回憶,衛潯將目光從失神的君陌身上離開,抬手拈下眉間的扶桑花瓣,手腕半轉間,花瓣不見了蹤影。旋而衛潯抬手點了一下北緒的鼻尖,笑著道:“書院的好幾個公子,本殿下還想再見見。”
    “殿下這是要另尋新歡?”北緒皺了眉頭,臉上的笑意倒是依舊。
    對,沒錯,他就是不要你了,哭吧鬧吧上吊吧!哈哈哈——回過神的君陌腹誹不停,莫名覺得衛潯要是不要這粉乎乎的玩意兒,自己竟然有幾份開心。
    君陌幸災樂禍的樣子被衛潯盡收眼底,衛潯掀唇一笑,將北緒拉到懷中,低頭對北緒耳語一番,弄得北緒急急用粉帕掩住笑露的貝齒,兩眼彎成月牙。
    君陌:“。。。。。。”
    天地一色,黑墨暈染般,一輪朦朧彎月懸在半空。
    君陌一路飛簷走壁,看著
2024, LCREAD.COM 手機連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