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花事了之醉荼蘼  第四章 損春痕   加入書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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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六個時辰前。
    今兒是老爹六十大壽,鼎泰宮裏被三哥置辦得披紅掛彩喜慶非常,壽燭壽桃堆成山,開在前院裏的宴席延綿擺了百十來桌,素日裏端嚴至極的鼎泰宮被三哥置辦得浮華繁盛,引人奪目垂青,老爹歡喜不歡喜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忒歡喜。
    浮華的鼎泰宮,浮華的三哥,浮華是三哥的典型做派。
    暫且不論三哥本性如何,浮華總歸是適合他的,煙波浩渺的性子配上浮華無邊的做派,有不可觸及的深度,有不爭不奪的渾然天成,這便是他的獨一無二。
    老爹不是個歡喜熱鬧的人,老爹更傾向於抽著煙袋鍋子搓麻將,優哉遊哉過完畢生裏這最重要的一日,但六十大壽畢竟一輩子也就一回,老爹的理論三哥自然不讚成,三哥的法子老爹自然也不會買賬,於是三哥開始有的放矢,夾槍帶棒對老爹進行言語攻勢,一連幾輪之後,老爹追求閑散舒適的小心肝終於淪陷。
    據貴人八卦來的小道消息,在三哥的積極主動下,今年的壽禮可謂五花八門稀罕奇異,天上飛的水裏遊的,除了各大門派的隨禮,更有三哥特意搜羅來的好東西,叫我務必擦亮眼睛瞧好,末了又神秘兮兮望定了我:“四小姐,三少爺問您這隨的甚麼禮?”
    我也學他神秘的樣子回道:“隨的甚麼禮?你去同三哥說,禮我早備下了。”
    貴人望著我的神情很是挫敗:“我這又少不得挨三少爺的訓。。。。。。”
    我轉身頷首,拍了拍他寬厚的肩膀一笑,抓把瓜子邊走邊嗑。
    壽禮自然是要隨的,究竟是甚麼自然不是不能說,隻是我置辦的同三哥比起來恐怕要遜色不少,貴人說三哥的壽禮是專程去了一趟資中,快馬加鞭帶回來的,所以東西好不好其實不重要,重要的是禮輕情意重,重要的是一份掏心掏肺的心意明擺在這,三哥的性子我最了解,要麼不準備要麼便備份大的。
    貴人不是個愛操閑心的性子,貴人不是個懂得趕眼色行事的性子,貴人也決計不會過問我的事,貴人的性子必須是想當然的自作主張,是以整個鼎泰宮裏還願意搭理我的,有且隻有三哥一個人,三哥的意思我明白,無非是怕我手頭緊又抹不下臉麵找他要錢,這樣大的一個場麵,萬一我犯擰甚麼都沒準備,不隻是我的顏麵無光,他也比我好受不到哪裏去。
    已經記不清是哪一年,老爹曾經說過,我若是有三哥一半的知書達理,若是有三哥一半的有擔當,也萬萬成不了現如今這樣一個,遊手好閑吃喝玩樂的性子。
    我不打算反駁老爹,我也沒甚麼好反駁,我的性子原封不動繼承了老爹的愛玩,所以老爹也有不可推卸的責任。
    夏日半斜,庭院裏的荼蘼花開得紛紛擾擾,枝蔓清香有四溢的竊喜。
    素白細軟的花瓣一如輕柔的棉絮,帶了妖嬈芬芳潤入賀壽的笙簫中。
    出於禮節出於客套,峨嵋,少林,武當,衡山,嵩山、華山,恒山,還有幾位曆年來在靈溪大會上拿過名次的,老爹著人分別規規矩矩下了請帖,不能保證請帖送出去人家都能全數到場賞個臉,但混江湖的基本禮節還是要有。
    聽三哥說,嵩山的吳掌門壓根便沒打算出席,修了封賀詞並一個老坑纏絲紅瑪瑙夾金隔片的手串,托一個弟子連夜專程送過來,三哥提前備了茶水和打賞,那弟子喝完茶水領了賞匆匆下山,並沒有多做停留的意思。
    華山的紀掌門年前得了急病,除夕夜裏一病不起便沒了,為避嫌紀家也沒有派人來賀壽,就連價值千兩的禮金,也是用一口天竺產的,老山檀的木箱子封了紅油紙,趁了夜色從後門裏抬進來的,大有生魂要入鬼門關的架勢。
    恒山的南宮家,據聞與老爹經年交好情同手足,可謂是焦不離孟孟不離焦,隻不過真人從未露過相,包括老爹的六十大壽也未露相。
    據聞南宮家有錢有勢富可敵國,不過我活了二十年也沒幸得見。
    前兒找大師兄問過一回,苦口婆心的大師兄苦口婆心給我指出一條寬敞明亮的心路,說我同三哥正月裏出門辦事的時候,人家南宮家已經提前來賀過壽了,是以這一桌酒席便也可以省下來,並且很委婉的提醒我,不要忘記我娘親生前的囑托,過了二十歲再完成終身大事,便是對她老人家的不敬,更何況指腹為婚的對象,還是江湖上堂堂有名的一品公子南宮墨。
    其實我不是不想成親,隻是自由戀愛對我來說必須忒有吸引力,所以指腹為婚這檔事不過是我娘親當年昏了頭,昏了頭許下的一個,沒有征求過我意見的諾言,我對此半點興趣也無,指定的終生伴侶隻會讓我更加反感。
    說起南宮墨與一品公子這稱謂的淵源,得上述到他十五歲的時候。
    當今聖上德稷乃先皇第九子,一母同胞還有個特別不出挑的長子,因此先皇便欲將皇位傳給六皇子麒勁,無奈六皇子隻愛美人不愛江山,早在立太子前便帶著愛妃前往南方定居,離開前麒勁極不開罪人的,向先皇提議立九阿哥德稷為東宮太子,彼時的德稷不過是個十四歲的毛頭小夥子,於是在母妃的垂簾聽政下,德稷不負麒勁望的,披了新皇的外衣榮譽登基。
    不過毛頭小夥子的新皇顯然不是個省油的正主,於是那一年新皇溜出宮外去散心,卻不慎被亂黨所逮,雖然憑著小聰明溜出敵窟,但在深山野嶺中毛頭新皇完全不認得路,這個時候年長他一歲的南宮墨,天神一般及時出現將他救回。
    由此德稷對南宮墨便是完完全全的信任,先皇對南宮家也是完完全全的感激,於是先皇當著眾臣的麵,親賜了南宮墨一個一品爵爺的封號,但南宮掌門有話要說,說南宮墨打小生就一副隨興所為的痞子樣,委實不是個朝堂之上的正經樣子,再說他吊兒郎當沒大沒小,著實是壞了君臣之間的禮儀規矩,若是等他哪日腦袋因此搬了家,不如由著他的性子浪跡江湖也沒甚麼不好。
    先皇一算,若照此說救命的賬還是欠下了南宮家,於是大筆一揮,把個一品爵爺賜給了南宮掌門,當時年少無知的南宮公子,便張冠李戴了一品公子的稱謂。
    我頭回聽說的時候,委實震撼於南宮墨天神一般的出場方式,震撼於他英雄救新皇的英勇話本子,可仔細一想,又覺得完全沒有明白一品爵爺的意思,男子有錢便是爺,王爺自然不消說,那這爵爺又該當何解,是襲了爵位的爺嗎?
    衡山的陸掌門,送了對用織錦緞盒子裝的,烏金釉色麒麟式樣的銅官陶器。
    萬香穀和五行宮曆來與我家井水不犯河水,也沒有禮尚往來的先例,可是今年萬香穀的穀主尉遲嘉人一反常態,特意托少林帶來一件南海黃花梨雕鬆鶴延年圖案的包漿茶壺,那茶壺是件大料,昨兒晚上提前抬進來的,三哥一再推脫說要退回,少林的小和尚一再推諉說事不關己,完全是替尉遲穀主代勞。
    三哥見左右都推脫不掉,於是差了幾個弟子預備連夜退回去,大門還沒出便被尚未走掉的小和尚攔下來,說尉遲穀主的性子薛公子自然是曉得的,江湖上誰若不給尉遲穀主麵子,未免有些自尋死路,再後來的低聲雲雲便帶了些許暗示的意味,我隔得遠沒有聽清,總之這茶壺三哥還是留下了。
    小時候聽三哥講,江湖上有句話是這樣說得,叫做江湖的歸江湖,尉遲嘉人的歸尉遲嘉人,這話的意思是,尉遲嘉人要做的事,江湖上誰都拿他沒法子,所以我對尉遲嘉人的印象一直不是太好,總覺得他該是個冷血無情又沒人性的人。
    反正我平生最討厭狂炫酷霸跩類型的男子,我隻喜歡長得好看又溫柔的。
    炎一今年大吐血,贈了個極小巧的八寶琉璃象牙罐,並一幅汴繡的夜宴圖。
    峨嵋一幫裝溫柔裝端莊的聖潔白蓮最吝嗇,隻排了一出連簫曲藝的回波曲。
    這會子辰時剛過,離壽宴開席還早著,老爹這人沒別的愛好,就好抽個煙袋鍋子搓個麻將,今兒正值他老人家做壽,我就是一萬個不情願,也不能拂了老爺子的顏麵,更何況駁人顏麵掃人興致的事,本也不是姑娘我為人處世的方式方法。
    鼎泰宮後院裏有座天心閣,與混元書閣遙相對應本名太乙閣,聽三哥說我娘親懷著我的時候酷愛方孝孺的詩句,這地方原先種了株梅樹,因了我娘親喜歡,下葬的時候便砍了一並給她帶過去,有一回我娘親站在書閣的長廊裏,望著冰天雪地中披著冰淩的一樹紅梅花突然道:“何不就改了叫做天心閣?”
    老爹趕忙問出處,娘親便道:“清香傳得天心在,未話尋常草木知。出自方孝孺的畫梅。”
    老爹這人就是這一點上忒好,隻要是我娘親高興,萬事皆是好商量。
    不是自誇,我娘親就是有學問就是才情好,比我強比老爹也強,這裏是書閣又不是道觀,叫太乙甚麼的聽著忒俗忒沒趣,還是娘親取名有意境合時宜。
    閣子上下分五層,黑頂白身紅廊柱,飛簷廊橋菱花窗,坐北朝南,順風水采光好,二樓上臨時加了張雞翅木的八仙桌做為牌桌子,東風位坐著老爹,西風位坐著三哥,南風位和北風位尚且懸空,大哥二哥見到我,非得拉著我去坐北風。
    我本有心曬他倆倍獻殷勤的台,但今兒是老爹做壽懶得同他們爭,一個座位也值得動腦筋,好像誰會不曉得,他們倆是被老爹給嚇破了膽子坐不得似的,雖說都是一個老爹身上掉下來的親哥哥,可我瞧著他們倆誰也不比三哥更親近,誰也不比三哥更入心,勉強抽著嘴角幹笑了兩聲算是打招呼。
    我在老爹身邊坐了,幫他點上黃銅的煙袋鍋子道:“爹,五個人如何打啊?”
    老爹眯縫著眼睛,吧嗒吧嗒深吸兩口煙霧道:“你大哥二哥算一個人。”
    我再次撇了撇嘴巴:“又是一個人?那我跟三哥多吃虧,是吧三哥?”
    三哥微微一笑道:“既然人齊了那就發牌吧,爹您是東風第一圈您先開。”
    老爹瞧著三哥甚為開懷,粗壯的手指伸向鋪著天鵝絨的牌桌子放情洗牌,壘長城的啪啪聲不絕於耳,一連四圈老爹連莊兩把,一把自摸十三幺,一把三哥給他和我點了張九筒的一炮雙響,三哥糊了清一色,我糊了混幺九,大哥二哥慘敗連連,老爹呷了口茶,瞧著他倆的神情鄙夷溢於言表:“我說,慕溱慕漓,你們倆算一個人,四把一把也沒糊啊。。。。。。”
    我大哥薛慕溱結結巴巴的道:“是爹,手,手氣好,我,我們,不頂,頂用。”
    老爹深深蹙起眉頭:“我看你那舌頭,這輩子都是捋不直了。”
    我二哥薛慕漓邊握著帕子揩額頭上的冷汗邊唯唯諾諾:“是,爹教訓的是。”
    老爹氣哼哼的冷哼一聲:“是甚麼?我何時又教訓你們了?你們這兩個不長進的東西,就是隨你們的娘不出息,白白費了我這麼些年的心血。你們瞧瞧自個兒成個甚麼樣子。你們說我薛弈究竟是哪輩子造下的孽,竟然生下你們這兩個不爭氣的東西。小滼今年二十有六了吧,光當家主事就已經好些年了,你們倆比起你弟弟,年長四五歲是有的吧,你們說說,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今年這一年,你們都做了些甚麼,都有甚麼功績。來,一個一個慢慢說,今兒都給我說明白嘍。”
    我大哥薛慕溱又結結巴巴的道:“爹,爹,我,我那定陶,定陶的武館,關,關了,您,要為,為我,做主,主啊。”
    老爹一口氣倒不上來,怒目圓睜的問:“關了?何時關的?為何關的?”
    大哥道:“上,上個月,也,沒人,沒人去,就關,關了。”
    老爹的忍耐終於到了底線,端起麵前花幾上的茶杯,把一杯剛沏好的滾燙茶水猛的潑在他的臉上吼道:“你個孽障,這樣大的事我為何不曉得,為何不差人來告訴小滼,你當我是死了是吧,給我滾!滾出去!”
    諸如此類逢年過節的必備節目,我早已爛熟於胸,不過是可供老爹發火的段子略有不同,我不凶老爹是因老爹望子成龍心切,我不幫他們是因反正不是一個娘親肚子裏呆過的,生死由天與我沒有半毛錢關係,隻要三哥不挨罵我是絕對不會開口去幫腔的。
    大哥拉起一角衣裳袖子,小心的揩了揩臉頰上的茶葉沫子,低著頭不敢言語。
    老爹轉頭對著二哥吼:“瞧甚麼瞧,輪到你了,說不出點好事打斷你的狗腿!”
    二哥煞白著一張臉抖著唇,極小聲的囁嚅道:“爹,我,我媳婦跑了。”
    老爹剛剛緩下氣,聽到他的話一口煙嗆在胸膛裏,翻起白眼睛劇烈咳起來。
    素月一步踏進門便瞧見這樣一副情景,當下抓了帕子捂著臉,嚇得驚聲尖叫。
    原本已經有夠混亂的場麵,登時變得更加混亂,老爹咳得滿臉醬紫色,三哥急得拍了後背掐人中,伺候茶水的小丫鬟嚇得拉著素月一頓哭:“夫人,不是我。”
    我安撫了素月又攆了小丫鬟,三哥一頓捶背順水,老爹才勉強緩過來,
    他那老眼中隱隱有充血的淚光,捂著胸口嗓音沙啞的道:“你個不肖子,你比慕溱還不如,他還能留下媳婦,你是連人都留不住了。你等著,今兒宴席過後我家法伺候逐你出家門,從今往後薛家族譜上就沒有你薛慕漓這個人!”
    老爹一句逐你出家門,當真是天下大亂,二哥撲通一聲跪倒在地,啪啪啪左右開弓,接連賞了自個兒幾個耳刮子,飛快膝行至老爹大腿麵前,一把抱了嚎啕大哭:“爹,我錯了!日後我都聽您的還不成嗎!您可不能趕我走啊!您若是逐我出家門,我手頭上沒了銀子又沒有吃飯的營生,您這就是逼我去死啊!日後我一個人,還如何過得下去呀!”
    三哥就是心軟,瞧二哥哭得聲淚俱下,往前邁出一步,又被我一把拉回來。
    我不是三哥,我自小便最煩這種,一哭二鬧三上吊四沒骨氣的男子,他們那些吃喝嫖賭抽又算計家產的行徑,三哥沒瞧得通透,我是都瞧通透了,這種人就是給門派丟臉,就是給家族丟臉,我若是當家一準先收拾他。
    老爹想來也是瞧夠了他的窩囊,抬腿一腳正踹在他的心窩子上:“老二呀老二,你現如今竟敢騙到我的頭上來了?七年前夏張踢館是怎麼一回事,掃尾的那些兵器房契都去了哪裏,你還真當你爹是老糊塗記不得了?這幾年你私吞了多少,自個兒心裏還有數沒有?如今又開始惦記起這一份家產?真有你的!”
    二哥歪在地上擦了擦嘴角流出的鮮血,不服氣的爭辯:“家產怎麼是惦記呢?再說四丫頭也到了出嫁的年紀,女流之輩不過是備上一份豐厚點的嫁妝,不要丟了咱們家的顏麵也就罷了,家產本就是我們兄弟三人的,早一日分晚一日分又有何分別?我不過當過一年的家,何談私吞!不像有些人一霸便霸了五六年,不曉得從中揩出去了多少油水!爹為何不去問他?”
    他那挑釁的目光肆無忌憚在三哥臉上遊走,我的心頭火噌的一下燒起來:“你憑甚麼血口噴人!無憑無據的冤枉人!你自己有問題做甚麼把三哥拉上!”
    他有些發虛的瞟了一眼三哥,戰戰兢兢的道:“私吞這事都是私底下的,如何會有憑據,再說了,誰會放著到口的肥肉不吃,老三不也需要錢嗎,他還……”
    他一句話沒說完,我已衝到他麵前提起他的衣領吼:“說!我三哥還甚麼?”
    他瞅著我眼睛一翻,一副此人已死有事燒紙的樣子:“品行不端正好男風。”那待宰的神情便是,我就這麼個樣子你能奈我何?
    很好,二哥他終於撞到了我的槍口上,挑釁三哥無異於挑釁我,自找不痛快。
    三哥嘩啦一聲打開手中的飛雲扇,氣定神閑搖了搖微微一笑:“二哥,這話就是你的不對了,本少好男風並沒有礙著你甚麼事,本少就是好了又如何,這事與中飽私囊有何關係,既然今兒說起來,為弟倒想洗耳恭聽一番。”
    三哥不愧是三哥,不管是甚麼樣的人,不管遇到甚麼樣的事,三哥總能不動一兵一卒便能闡明問題的重點,這也是三哥素日裏經常教導我的理論課題,不要甚麼事一言不合便拔刀相向,你這樣子總有一日要吃大虧。
    二哥沒成想三哥反將了他一軍,一時語塞無法自圓其說。
    門外有人聲敲門稟報:“掌門,吉時已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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