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花事了之醉荼蘼 第一章 乘鹿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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殘月細鉤暝色幾何,三尺青鋒帶了缺口,在我的手心裏閃著麗麗的寒光。
渾圓殷紅的血珠,在風速下掠過纖薄的劍刃,啪的落在我紫色的裙擺上。
血珠滴落濺起一團血霧蒙蒙的血花,在幻色的紗質表麵逐漸洇澐開來,麵色青慘的小弟子在我的麵前,捧著斷了半截的左臂蜷縮著跪倒在地,緊咬牙關痛得喊不出聲音,原本空無一物的青石地麵上多了一灘血跡,正在濃稠的蔓延無邊。
一切來得太快,沒有人做出我預想的反應,也沒有人拿斷臂的小弟子當做一回事,或許之於炎一而言,他的這些小弟子原就是一介草民與土雞瓦狗無異,與他深謀遠慮的大業也壓根不在同一個層次高度上,因此他選擇了視若無睹。
後半夜的鼎泰宮有些肅靜的冷寂,紛雜的鴉雀嘶叫著劃破天際。
高亢的烏啼刺得我的鼓膜發疼,溫潤的血水從手臂的傷口處湧出來,腥鹹的血氣瞬間彌散,我軟著話音喊了一嗓子:“爹,你怎麼樣了?”
有兩名回過神的少林弟子,不由分說從我身旁一掠而過,俯身拾起那小弟子的斷臂恨恨瞪了我一眼轉身回退:“師弟受傷了,最好的醫館在哪裏?”
炎一仍是立在我麵前不遠處,肥碩的圓臉上滿是深不可測,不發話也不阻攔,先前搶過來喊著救人要緊的兩個弟子便有些訕訕的,一邊拿眼睛瞟他一邊開始搶救,可手邊又沒有藥品,又沒有包紮的繃帶,不一會便急得滿頭大汗。
老爹的臉色微微變了變,嘴角拉了個冷冽的笑容出來:“炎一大師,你的弟子是人,老夫的弟子便不是人!你的弟子斷了手臂倒要兩個人來扶來救!老夫的弟子你想殺便殺!這又是何道理?”
老爹的性子我是曉得的,素日鼎泰宮裏最沒架子的人便是他,上至我和三哥下至仆從弟子,隻要是鼎泰宮的人,老爹便都要打成一片,於他而言每個弟子都是自己人,眼下見了這等慘事豈能不怒。
大殿的飛簷鬥拱上壓著如鉤的殘月,四下裏靜得發怵,微涼的夜風穿行而過,夾著股極清淡極清甜的荼蘼花香,枝葉在夜風的撫觸下發出碎裂的聲響,金燦燦跳躍不定的火光在壽燭上掙紮,奮力搖曳擺動了幾下,噗的一聲終於熄滅。
鼎泰宮裏一片狼藉,杯盤碗碟摔得粉粉碎,稀稀拉拉散了一地,赤金色的壽字上濺滿大大小小的血點子,老爹垂手持劍急速退步,劍尖劃過腳邊的青石地麵,原先平整的地麵烙下一長道深刻的印痕,金屬摩擦石塊有火燒過的焦糊氣味。
我抬起頭急急的掃了一圈,人群圍得我裏三層外三層。
別說是三哥的身影,就算是隻耗子是隻烏鴉也難覓其蹤。
老爹一手支著我新製的小葉紫檀木手柄的劍,一手扶著膝蓋啐出一口帶血的唾沫道:“炎一大師,老夫當真是小瞧了你,大師你出家修行多年,不僅沒有斷了與生俱來的貪念,倒還修出是非來了!秘笈老夫自然不會給你,這鼎泰宮你也別想著能夠拆得掉,還有甚麼招數盡管放馬過來!老夫今日一夫當關,要麼你放過我的兒子和女兒,要麼同歸於盡!”
炎一斜披了件嶄新的緋色袈裟,半闔著眼皮鬆弛的雙眼,邊搓弄手中的念珠邊道:“阿彌陀佛,善哉善哉,薛掌門所言差矣。何為貪念?老衲來取回少林祖師所寫得手卷,委實不應稱之為貪念。若說貪念,倒是你薛掌門盜取我少林的珍寶據為己有,理應是個貪念。”
我老爹素來便是個聽不得打官腔的人,炎一仗著有朝廷在背後撐腰,這些年對我老爹對我們泰山派是愈發的不敬重,炎一的手掌慢慢翻了小半圈,錫杖隨著內力也一同漂浮起來,須彌山下的環應十二因緣迎著微風,叮叮哢哢響得急,一時間整個庭院裏有風起雲湧之勢,草葉枯木隨著他的內力一同響應,我活了小半輩子,從未見識過炎一的真正實力,瞬間嚇得發呆,不曉得應當退還是應當躲。
三哥不曉得自哪裏衝過來,大喊了一聲達摩禪杖法,飛身把我攬進懷裏。
纖細修長的手指用力捂住我的耳朵,帶著我滾落到近旁菱花窗下的拐角處。
內力形成的氣流在我和他的身邊回旋激蕩,破裂的瓷器碎片劃破我的手指,割裂他藕荷色的衣袖,未加防備的後背狠狠撞擊在石牆上,疼得我倒抽一口冷氣。
來自四麵八方的念經聲震耳發聵,錫杖像一支沉重的石柱,轟然敲擊在地麵上,聲響貫通著內力震得人脊柱發麻,眼耳口鼻一概失去了知覺,青石板連同一應的房簷瓦舍擺件桌椅,紛紛發出巨大的炸裂聲。
三哥骨感的肩背緊緊繃起,奮力為我撐起一片求生的空間,大片沾染了灰塵的長發垂落在我的麵頰旁邊,瀑布一般阻隔了發簾之外的血腥場景,兩隻手臂緊緊把我圈在他的胸前,用口型比了句別怕,殷紅色的血流像一條纖細的小蛇,沿著他的嘴角和下頜骨處的線條流淌直下。
道道鮮紅的顏色攀爬在他勝雪的肌膚上,鮮紅的甚為奪目,我抖著指尖去揩他麵上的血跡,指尖觸到粘膩的瞬間哭出聲:“三哥,你受傷了!疼嗎?”
三哥圈住我的手臂又緊了緊,略略皺起眉頭道:“一點小傷沒事的。”
我活了二十年,今兒晚上還是頭一回與少林交手,也是頭一回見識到如此強勁的內力,就算老爹不肯鬆口,就算三哥不肯講實話,我也還是曉得,今兒晚上活下來的幾率幾乎為零,不是我對三哥的實力沒信心,而是炎一的武功真的很強,三哥同他相比不過是瘦弱的被保護者,炎一是真正的強者,強大到無可匹敵。
老爹在炎一的麵前像是棵秋後的蒲草,脆弱得不堪一擊,持著劍在我和三哥的不遠處軟軟癱倒下來,炎一手中的錫杖貫穿了他的背心,杖尖當胸直入,鮮血好似開閘放水一般噴湧而出,霎時把他做壽穿的朱紅色長衫濕了個透。
我窩在三哥的懷裏扯著嗓子嚎了幾聲,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大顆滾落下來,渾身上下的血都在同一時間凝固,我體會到了甚麼叫絕望,甚麼叫有去無回。
三哥掩著我的嘴巴壓低嗓音道:“別哭。”拉起衣袖的一角,揩了一把下頜骨上的血跡,咬著下唇費力的站起身,他的藕荷色的長衫被石階團得皺起來,其上有星星點點濃豔的血色,麵色像極了荼蘼花的雪白柔軟,整個人在夜色的掩映下美得秀雅清麗,美得盡顯盛極本色。
與我的冷豔決絕不同,三哥的身上永遠帶了種惹人憐惜的幹淨。
我在三哥為我遮擋的身後全速後退,十幾個武當派的弟子,戰戰兢兢向三哥身邊圍攏過來。三哥忍著咳握著飛雲扇,用盡全力使了一招風擺蓮葉,這一招扇法淩厲可砍可劈,人行其間所到之處必定見血,十幾個人一會功夫便倒地的倒地死絕的死絕,一人的喉管被扇骨的利刃割裂了半邊,鮮血高高的噴出來,那人痛苦的捂著自個兒的脖頸處,紮掙了沒幾下便倒在地上,兩腿一蹬捐了棺。
三哥說了聲我去引開他們,飛身一躍翻上屋簷。
武當派吃了虧,自然不肯放過三哥,他那掌門我記得三哥有一回說過,好似是叫做敬德道長,氣得兩隻眼睛發紅,拂了拂衣袖恨恨的呔了一聲高聲數落道:“一幫廢物,連一個人都拿不下,要了你們又有何用!還不快去追!愣著做甚麼!”
那些得了令的烏壓壓一大群,一個個爭先搶後輕身跳上房簷,循著三哥的路線,追著搶著徑直往後院裏趕過去。
老爹瑟縮著身體躺倒在地,身下的血水噴湧的難以止住,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積成一汪殷紅的水窪,我跪在他的身邊,抽抽搭搭邊哭邊止血,渾身抖得如同篩糠:“爹,我。。。。。。我。。。。。。你怎麼樣了?”
老爹哆哆嗦嗦抬起一隻染滿了血漬的手,顫抖著搭在我的手腕上道:“慕藻,別,別哭。”他搭住我手腕的手指因為失血過多而開始冰冷,嗓音聽上去淅瀝呼嚕不甚清晰,我俯身在他的唇邊聚精會神聽了幾回,才依稀聽清他說得話“我已經不行了,你別在這裏拖時間,快過去幫小滼,然後一齊去泉州找你二叔。”
心口的傷處有大量的鮮血噴湧而出,隨著老爹的一呼一吸,那血水更是止不住的往外湧,我快速點了他的血海、鬼心、膈腧等穴給他止血,又撕下一截裙擺死命按住他的傷口哭著道:“爹,你不要說話,不要說話,我聽你的,我全都聽你的!你放心,我和三哥我們不會有事的!你放心,我們一定能找到二叔的!”
老爹已是人之將死,神經反射的手腳亂蹬起來,呼出來的氣息也開始紊亂,瞳孔逐漸散大無神,意識也有些模糊起來,我聽到他用微弱的聲音喃喃的道:“夫,夫人,我,我來了,我來了,你不要喝湯過橋,等等我。。。。。。”
我反握住他逐漸垂下來的雙手慌了神,頭皮發麻口幹舌燥,到了嘴邊的話一句都說不出,這一刻我隻能想起三哥,有事找三哥,萬事找三哥,這是多年來在鼎泰宮積攢出的生活經驗,隻要有三哥在場,甭管是天大的事,也會變成沒有事。
我的一顆小心肝撲通撲通跳得震天響,慌亂的大叫:“三哥,三哥,爹他……”
一句話沒說完便聽到破空的聲響,一條緋紅色的妝緞隔空緊緊纏在了我的脖頸上,我沒防備直接被那緞帶吊到了半空中,一個女子尖細的聲音在我腳下放肆的喊道:“薛慕藻,你狂甚麼,送你去見你爹!”
咽喉被扼住,窒息的感覺瞬間傳滿全身,皺眉抓住那緞帶,無比順滑的手感,有點像三哥肌膚的觸感,奮力一拽,嗤啦一聲那寬布條當空斷成了兩截,我拽著脖頸上的那一截直接落到地上,半空中做了個轉體,借勢減緩掉落的速度,身下有團柔軟有彈性的東西接了我一下,我踩著那東西借了力就地打了個滾,拽下脖頸上的布條一把撈起我的佩劍,循著那女子的聲音傳來的方向直飛過去。
出劍的位置剛剛好,劍鋒正中央站了個女子,樣貌並沒有瞧清,但她一身藏青色的道姑服是瞧清了,劍行半道被人攔下來,是峨嵋派的慈雲師太,她這人我原是不熟的,不過是逢著年節出於禮道,隨著三哥去拜見過兩回,我最煩她的事有兩件,一件是家國天下社稷為先的滿腹經綸,一件是一臉刻薄相的招人煩。
慈雲兩指夾了我的劍,隻腕上一用力,那劍身便從一半處硬生生折斷了。
三哥之前有一回曾說過,天下武術出峨嵋,倏忽神奇變化萬方,三哥當初說這話時不是在酒桌上喝得爛醉,而是站在我們雲上雲的院子裏,風流瀟灑的搖折扇,這話我還是記得的,可這會子情緒失控,早把三哥說過的話一應拋諸到腦後。
我眯眼盯著她想,管他甚麼峨嵋不峨嵋,沒了劍近身肉搏我也不怕。
慈雲的掌法介於少林的純陽剛和武當的陰柔延綿之間,內外相重長短並用,並不是我想象的以肉搏可以取勝,三招一過便感到有些力不從心,周身的幾個重要穴道好像都被封住了,明明運了內力,可無論如何還是提不起氣。
眼看她的清風撫月掌第四式就要擊中我,一把劍身細長的利劍,猛的穿過我的身側向著慈雲直刺而去,這劍我認得,是逸塵的劍,雖說他素來不怎麼喜歡我,也不怎麼願意叫我倚靠他,但這當口上,隻要是同三哥沾邊的人便都是我的親人。
慈雲見我有了幫手甚為惱火,掌法步法變換更快,我臨時偷學了三哥的一招架劍鎖了她的小臂,慈雲被我鎖個結實一時抽不出手,逸塵的劍尖送到她麵前的時候她急步抽身,恨恨的盯了我一眼,繼而刺啦一聲響,白色的交領被逸塵的劍尖給刺破,剛剛對我說話的女子在人群後高聲叫道:“師傅,您老人家沒事吧?”
慈雲後退幾步倚身在一班小道姑之中喘粗氣:“剛剛是大意了。”
說話那女子穿一領藏青色的道姑袍子盤著發,瘦長臉黃白膚,一雙丹鳳眼微微斜吊著,打眼瞧去十分年輕,那女子斜眼瞧著我一把扔掉手中殘破的緞條,反手抽出身邊一個小道姑的佩劍來道:“敢傷師傅!師妹們,咱們去給師傅報仇!”
那些小道姑被她鼓動的熱血沸騰,瞧我的眼神是殺之後快的興奮,一頓推推嚷嚷便要上前躍躍欲試,還未來得及動身卻被慈雲抬手攔了:“妙音,著甚麼急,這人左右也活不過今兒晚上,就放她一時又何妨。”
聽到她的話我的一顆小心肝裏咯噔一聲,雖然我不能否認她的話,但我還沒做好接受的心理準備,我不怕死,但我怕三哥死,很怕。
剛剛三哥私底下對我說,今兒晚上能活下來的勝算不大,說不管我與他誰能堅持到最後,都要想個法子把宗震平安送出宮,我對宗震從來沒有過感情沒有過責任感,但這事是三哥的安排,因此我還是十分有必要,勉為其難也得把事辦成。
逸塵在我身後又撕下一條布條,一頭咬在齒上一頭在手臂上纏了幾道。
他的情況並不樂觀,胸前被斜著剌了個大口子,外衣裏衣裂得徹底,傷口向外滲出鮮血,裹劍的長布條緊緊綁在胸口處,左臉頰上一道深深的劍傷,右眼角的外側隱隱有些毛細血管滲血的發青,我輕輕的道:“逸塵哥哥,你還撐得住嗎?”
他深吸了兩口氣點點頭:“傷口不深沒問題,小滼在後院拖著武當和幾個遊俠,咱們快點解決了這裏過去幫他。”
每回提及三哥我都會不由自主的擔心:“三哥他沒受傷吧?”
“除了達摩禪杖法震出來的內傷,小磕小碰不算甚麼。”
我在衣袖上揩了一把手心裏的血漬,清了清喉嚨剛要開口,慈雲卻搶在我之前發話:“薛姑娘,貧尼隻問你一句,這秘笈你到底是交還是不交?”
左手懸空在衣袖的正上方,在期盼秘笈的有識之士們的圍觀下一時語塞。
說句實話,今兒晚上之前我從不曾曉得,老爹手中有本絕世強大的武功秘笈,從不曾曉得秘笈的威力足以引發滅門豪奪,三哥對此隻是深深搖頭:“我問過爹,咱家從來就沒有秘笈,祖上十八代都沒有。”
三哥不在場我的心裏沒底,隻得勉強裝作鎮定答非所問:“我不曉得你們究竟是從何人何處偏聽偏信來這些無憑無據之事,可是我們家的的確確沒有秘笈。”
慈雲從她那薄薄的鼻翼裏深深哼了我一聲,陰陽怪氣的一仰脖道:“薛姑娘,貧尼是瞧你一個年輕姑娘家才死了爹爹怪可憐,所以好言好語勸著你。你說我們這些做長輩的,總歸是要愛護一下晚輩吧?不然到時給人說是我們欺負你,這聲名多不好聽啊!這樣吧我們給你留顏麵,秘笈的事你別著急做決定,我們給你一個時辰你好好想一想,一個時辰後我們在正門外麵等你的好消息。”
她那輕蔑的眼神激得我火大,心一橫大聲道:“我說過了!我們家沒有秘笈!我也沒有甚麼秘笈可以給你們的!要走要留請自便!你們不用威脅我!”
慈雲在我的大喊大叫中故作一臉驚訝狀,與炎一對視一眼旋即微微一笑,用一根手指遙遙指著我:“記住,一個時辰後我們在正門等你,不要耍花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