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卷:京城  第二十章 光影   加入書簽
章節字數:30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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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越時兮忽然想起那日在那座荒廟之中,戚藍鳶哽咽的情形。他當時就在想,自己還不曾見過夏沽憐落淚的模樣。如今見到了,又不願去見。他落下的眼淚,每一滴都像一根針,紮在他身上,紮得渾身都是密密麻麻的孔,是清晰的痛。他不自覺地蜷起手指,握成拳頭,似是在忍耐著什麼急欲去反駁的東西。
    “你認為,你在拖累我嗎?”平常在與夏沽憐說話的時候,他的聲音從未像這般嚴肅過。床上的人聽罷,泣得更厲害了。
    “你做了許多事,我卻……什麼都沒為你做過……”傷心化雨,濕了棠梨,還打芭蕉。“你的說辭,我不認同。”越時兮堅定地否絕夏沽憐所言。“無論我後麵為你做過什麼事,小事也好,大事也罷,都是我自願的,”麵對夏沽憐,他頭一次這麼沉穩,不管在言行還是舉止上。“而且這一切,皆是因為你救過我。”一個“救”字,讓夏沽憐微怔,他抬頭去看越時兮,朦朧淚眼含著一些朦朧的情愫。“就算我當初救過你,你也不必……”“有必要。”越時兮打斷了他的話,隻因這句話早在他意料之中。“我浪跡江湖,奉行的是恩怨必報的準則,你救了我的命,已是大恩,又與我結作摯友,這兩份情,你讓我怎麼忘?”
    ——你對我有恩,我不敢忘,但你不知,我對你有情,便更忘不了。你怨我為你做了太多的事,但於我而言,卻仍嫌太少。你想回應我更多,助我更多,但你不知,你隻要站在我能看得見的地方,安然無恙地,最是足夠。
    這兩個人,都太想為彼此付出,就不約而同地有了煩惱,有了負擔。“你隻要在我身邊,好好的,我便能安心了。”
    ——你隻要好好的,便是上蒼與我恩賜。
    夏沽憐沒有回應,隻是把半邊臉埋進被子裏,似是不願讓床前的人看到自己的窘態。他思量著越時兮所言,漸漸止住了淚,臉頰和耳根又紅了起來。越時兮索性蹲了下來,他看著夏沽憐紅彤彤的臉,想他此刻定是感到羞赧了,再一回顧自己方才說的話,倒也讓自己有些不好意思了。他咳嗽了兩聲,然後說道:“沽憐,這是我第一次見你哭,我很好奇,你哭為什麼都不會出聲的?”
    他這麼一說,倒讓夏沽憐破涕為笑。本是要笑,卻因為把臉捂在被子裏給嗆著了,然後不停地咳嗽,身形宛如花顫。越時兮見狀,趕緊站起來,一隻手扶住他,另一隻手拍他的背。過了一會,他終於不再咳嗽,越時兮鬆了口氣,放開了手。他準備去拿桌上的水壺。轉身之時,但見夏沽憐忽然拉住他的衣袖,引得他腳步一滯。然後,他枕著他的一隻手,先前好不容易止住的眼淚竟再次奪眶而出。
    與方才不同,夏沽憐的哭泣介於大哭和抽泣之間,卻是一種極度肆意,毫無保留,沒有克製的流淚。越時兮聽見了一種聲音,恍如隔世之中,一隻翠鳥悲吟。
    淚水漸漸濡濕了他的袖口,但他並不在意。因為他已然憑著一種前所未有的敏銳和細致覺察到,在這哭聲裏麵,沒有委屈,沒有愧疚,有的隻是一段純粹的傾訴。
    馬車悠悠,行了兩日,總算是到了玄雲山。馬車停在山麓的平地,夏沽城先下了車。他抬頭一望,登時發出一句驚呼。嵇九玉拿著蜜餞下了車,他鄙了夏沽城一眼,問道“你驚叫什麼?”隨後他捏起一顆蜜餞放進嘴裏,然後轉頭向夏沽城看的方向望去。山高霧淺,片雲如洗。一條盤旋於玄雲山而上的小道清晰可見。數不甚數的石階依附著陡峭的山勢,生生劃出了一條通天路。嵇九玉向馬車邊一靠,手上的蜜餞都差點被嚇掉了。
    “我們,不會是要走這條路上山吧?”他被嚇得腳軟。“除了這條路就沒有其他路可行了嗎?”夏沽城亦是身起冷汗。“二位公子,玄雲山就這隻有這一條路可走,這山看著是陡了點,但從那條路上去其實一點都不危險。”車夫樂嗬嗬地說道。“哼,站著說話不腰疼。”嵇九玉不滿道:“你又沒上過山怎麼知道這路險不險?”“誒,不瞞公子,我還真就去過那麼一回。”那車夫答道:“那次偶得了些機緣,遇著了位善水觀的道長,他送了我一張符紙,我拿去貼家裏可靈驗了!”那車夫侃侃而談,但嵇九玉和夏沽城根本無心去聽,都在想著上趟玄雲山不知得有多累。於是車夫說著說著,見兩人都心不在焉,便也知趣地打住了。“反正那山上風景好得不得了,二位公子去了就知道了。”
    “夏沽城,”嵇九玉一本正經地提議:“要不,我們逃吧?”夏沽城本來覺得他的提議很是可行,因為自己心裏也這麼想。但他突然想到了一個需要從嵇九玉那得到驗證的問題。“我問你,你為什麼會答應上善水觀修行?”嵇九玉聞言,如遭當頭一棒。“我爹說,我要是不跟你一塊上善水觀,他就把那卷《簪花仕女圖》送給九綃。”他現在一張苦瓜臉,感覺有滿肚子苦水要倒,“我一向欣賞周仲朗之畫作,尤喜那卷《簪花仕女圖》,我爹就是算準了我的命門,才會對這件事如此胸有成竹。”“切,我不也一樣。”夏沽城亦是無奈至極。“夏將軍拿什麼要挾你啦?”嵇九玉心思急轉,“莫非是,那匹名駒?”“不然呢?”夏沽城苦笑道:“我爹要把我的照夜玉獅子送給嵇丞相,你說我能怎麼辦?”“他們定是一同算計好了的。”嵇九玉忿忿不平,手上的那包蜜餞都快被捏爛了。“所以,還逃嗎?”夏沽城看著他。
    馬車悠悠,歸向繁華,在此留下兩個不情不願又無可奈何的人。他們你看著我我看著你,最後看向麵前的高山,終是長歎了口氣,邁開了步子。
    越時兮拜托府裏煎藥的人將每次熬藥的時間都提前了半刻鍾,因為這樣等到夏沽憐喝藥的時候藥剛好是溫的。不僅如此,他還主動攬下了負責送藥的仕女的活兒,每日準時端藥過去。
    “越先生對大公子真好。”那仕女搖著團扇笑言道。越時兮等著廚子盛藥,聽她這麼說也沒有接話,隻是靦腆地笑了笑。那仕女又繼續感慨:“我這個人就是不太勤快,能少走趟路就少走趟路,要是勤快點,我也願意天天給大公子送藥去。”她看到越時兮皺了眉頭,忽然意識到自己說錯話了,趕緊改口道:“我是說,我也願意天天給大公子幫忙去,他多好啊,人長的好性格也好,就不知是外麵哪個豎子造謠說他其貌不揚,真是那什麼,喔,狗眼不識泰山!”“嗬,”越時兮輕笑了聲,“對啊。”他把那碗藥放在托盤上,再端起托盤,往夏沽憐的臥室走。
    他發現夏沽憐臥室的室門半掩,想是有其他的人在房內,便小心翼翼地走近室門,往門內掃了一眼。可是並無他人。透過這半扇門,越時兮看見夏沽憐半躺在床上,目光一直看向窗外,似是有些失神。與他的窗扉相對應的一塊空地上,有一群小孩子在踢蹴鞠。光影流動間,是斷斷續續的歡聲笑語。越時兮記得上次自己在樹上也看見了他這樣的狀態。夏沽憐看了許久,也聽了許久,忽有一絲陽光從窗外探了進來,照在了他的臉上,刺痛了他的眼睛,也照醒了他蒼白的夢。夏沽憐閉上眼睛,翻了身,準備睡一會兒,但又不住地輾轉,宣示著他此刻的煩躁。這一切越時兮都看在眼裏,他的心裏有一種聲音,完全是依附著夏沽憐而生,它會喜他所喜,憂他所憂,替他去貪戀,去渴求,又希望替他來承擔他的悲與苦,傷與痛。
    越時兮輕輕推開門,喚他喝藥。“時兮,你是不是去過很多地方?”夏沽憐突然問道。“嗯……去過一些,也不算多。”越時兮把藥遞給他。“真好。”夏沽憐感歎道,“可惜我這麼多年,還不曾去過京城以外的地方,甚至連京城的大街的樣子,也快忘了。”他的臉上寫滿了失落。
    “那些地方,一點都不好。”越時兮看著他,有些心疼,“不好看,不好玩,也不值得去。”“再不好的地方,你至少也是去過的。”夏沽憐知道他是想安慰他才會這麼說,他心中感謝他的好意,但仍舊想問他許多關於外麵的事。“有沒有什麼地方是最讓你印象深刻的?”
    “說到印象深刻嘛,”越時兮思量了一會兒,而後笑著回答:“說實話,就我從出生到現今在人世已走過的十九載而言,我覺得最令我難忘的地方,或者說是最讓我感到奇妙的地方,無非就是我的家鄉了。”
    

    作者閑話:

    饒是千金也不換,請君與我笑樽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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