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桃還記得，吳若初離開的那一天。
    連續幾日陰雨綿綿之後，那天清晨，天空一反常態開始放晴，明媚的陽光透過窗戶進入病房，讓冰冷許久的房間終於有了一絲暖意。
    吳若初半靠在她的身上，慵懶的享受著久違的日光浴，笑容亦如陽光一般燦爛。
    他說，阿桃，今天天氣真好，我也很好，一切都會好的。梁桃點點頭，回應他一個大大的笑容，隻是笑中帶著點點苦澀，因為相同的說辭她已經聽了無數遍，直到心裏的憧憬完全破滅。
    似乎感受到梁桃低落的情緒，吳若初握住她的手，掌心的熱度源源傳入她的指尖，企圖安撫她不寧的心神。兩人保持著這樣姿勢相互依偎很久，直到陽光漸漸被一片薄雲遮住。
    這時，吳若初說他想吃周記的瘦肉粥和小籠包，讓梁桃去給他買。梁桃很猶豫，因為吳若初提到的那家店鋪離醫院相當遠，來回至少兩個小時，她舍不得把時間浪費在那裏。
    然而吳若初出人意料的堅持，考慮到這些天對方化療後反應過大，幾乎沒吃什麼東西，梁桃最終還是去了。
    臨行前，梁桃說，我跑這麼遠給你帶好吃的，你一定要全部吃光，半點都不準剩下。
    吳若初點頭說，好，我聽你的，肯定吃點連渣都不剩。
    梁桃說，還不許吐出來，不然我會很生氣。
    吳若初微笑，好，絕對不吐。
    梁桃還想說什麼，吳若初搶先開口，半開玩笑的說，別磨磨蹭蹭的，你再不去我就要餓死了。
    梁桃臉色大變，衝吳若初就吼，瞎說什麼，你不會死的。她抱住吳若初，聲音控製不住的顫抖著說不準再提那個字，你剛才不是說會好的嗎？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這個字就成了梁桃的禁忌。無論何時何地，隻要她一聽到，就會全身發冷，恐懼得不得了。
    好，好，吳若初拍著梁桃的後背，小聲道歉，我不會說了，我們都不說好嗎？快去吧，我真的很餓啊。
    梁桃的情緒慢慢平複下來，她也覺得自己的反應過大，有些不好意思。好在病房裏隻有他們兩人，不用擔心會丟臉。
    你好好躺著，身體不舒服不要逞強，馬上叫醫生。我很快就回來，記得你說過的話，你知道我最恨別人騙我，要是你騙我，我絕對饒不了你。梁桃走前還不忘威脅。
    早去早回，我等你。吳若初說。
    出門前，梁桃回頭看了一眼，吳若初半躺在病床上，朝她揮揮手，蒼白的臉上呈現出一絲紅暈。
    梁桃的心髒莫名的一跳，又說不出原因，隻能離開，打算盡快回來。然而她不曾想到，那是兩人最後的交流。
    天有不測風雲，出門不久，遮住太陽的薄雲開始發生變化，最後轉變成厚厚烏雲，天空又開始下起了雨，阻礙不少行人的步伐。盡管爭分奪秒，梁桃再次回到醫院，已經是三個小時以後。
    剛來到住院部大門前，護士小丁出現在梁桃麵前，一臉凝重的說，梁小姐，吳先生一個小時前病情突然惡化，醫生們正在搶救，希望你能有心理準備。
    梁桃傻了，將懷裏的保溫桶往小丁手上一塞，便向病房跑去。一路上，腦子裏各種念頭瘋狂滋生。而當她喘著氣跑到病房門外，剛好看見那塊白布慢慢沒過吳若初的臉，一瞬間，腦子裏所有的雜念都歸了零。
    對不起，請節哀。醫生和梁桃認識，說這句話的時候語氣多了一絲不忍和同情，但依然愛莫能助。吩咐護士稍後來處理後續事宜，便默默離開。
    梁桃緩緩走上前，輕輕揭開白單，吳若初的臉很平靜，除了那張蒼白的臉，和不在起伏的胸膛，他其實和睡著沒什麼區別。
    梁桃說吳若初，你最終還是騙了我，你沒等到我回來，我恨你。
    入殮，祭奠，安葬。所有的程序有條不紊的進行著，吊唁的人很少，靈堂很安靜，偶爾能聽到一兩聲抽咽。梁桃一身黑衣，全程站在旁邊靜默。
    吳若初的主治醫生劉煜很意外的來了。
    劉煜說，對不起，梁桃，我沒能把他救回來，如果我能早點察覺到，也許他還能多活一段日子。
    梁桃說，別這麼說，劉煜。其實我們心裏都很清楚，無論如何，這天總會來，早一天晚一天沒什麼區別。雖然我沒能陪他最後一程，但我相信他走的時候一定沒什麼痛苦。
    劉煜說，他舍不得你，所以你要好好活下去。
    梁桃說，我會的，謝謝你。
    黃昏時刻，逝者進入墓地，送行的人鞠躬之後紛紛離去，梁桃靠著墓碑坐了下來，用手戳戳墓碑上吳若初的照片。
    梁桃說，吳若初，還記得我們重逢的時候嗎？你問我為什麼會憔悴成那副樣子，我當時沒回答你。現在我願意說了，因為我被幾個人騙了十年。你一定會覺得很好笑，我這麼聰明怎麼會被騙？哈哈，其實我就是一傻子，這不，你不是也騙了我麼？
    自嘲一陣，梁桃繼續說道，第一個人騙了我的情，第二個人騙了我的人，第三個騙了我的錢，而你呢，說不會騙我，說會照顧我一輩子，結果卻騙走我最後給自己留的墓地，真夠狠心的，算起來那幾個人都不如你厲害。不過你放心，我以後一定不會再被騙，因為我現在一無所有，沒什麼可騙的。
    梁桃轉過身，背靠墓碑，望著快要落下的夕陽，慢慢說道，這輩子，我想我也不會再愛上誰了。吳若初去世後便不曾流淚的她，不知道什麼時候已是淚流滿麵。
    這幾天梁桃表麵上的淡然讓不少人都覺得她還好，誰也不知道其實從回到醫院那天她就沒合過眼，此時早已疲憊不堪。葬禮的結束意味著所有的偽裝都可以就此卸下，梁桃終於可以不用裝模作樣，為不接收那些無用的憐憫，梁桃第一次學會了騙人。
    夕陽緩緩落下，顧不上時間和地點，梁桃靠著墓碑沉沉睡去，或許有所不甘，她一直重複著相同的囈語，如果一切可以重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