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智圓心知得勝莫追，見好就得收，畢竟自己也有些狡辯，於是不再理會呆立一旁苦思冥想的朱大掌櫃，口舌之爭不重要，趕緊找出病因解決問題才是。
    正好縣尉和仵作已被名叫李抱玉的武衛帶到，站在一旁聽到這會兒也不禁跟著笑了。
    謝智圓對李光弼和縣尉仵作拱拱手，“我有幾句話問他，可以嗎？”李光弼點頭讓問，縣尉仵作以李光弼馬首是瞻，也點頭沒意見。
    謝智圓站起身走近那漢子，滿心疑竇，隻見他兩手向前，神經質的煩躁亂揮亂打，不知跟誰在說話，大汗淋漓眼角淚汪汪的，瞳孔也有些縮小的狀態，似乎正陷於某種幻覺中。
    謝智圓溫和的問：“你喉嚨覺不覺得燒灼呀？”這人呆呆怔怔的回頭看著他，回答說不燒。
    又問他，“那你嘴裏可有金屬鐵器的味道？”漢子僵硬地搖搖頭，“沒有啊，我又沒吃金子沒吃鐵，嘴裏怎能有金鐵味兒，嗬嗬。”
    謝智圓心裏有數了，這兩點也是判斷砷汞中毒的重要症狀，朱掌櫃可都沒提一句，又輕聲問道，“你中午不是喝酒了嗎？吃了什麼菜呀？”
    漢子少氣無力回道，“小姨子捎來的野菌子，燉了隻雞，又鮮又美，配著一鬥新酒吃了。”謝智圓一聽緊張了，“你家裏人也吃了嗎？還有誰？在哪兒？”
    漢子點點頭，道，“嗯，我娘子也吃了，不過她可沒中暑，也沒吃你家的紫金散。讓開！快讓到一邊兒，你們都不要擋著我，我要打死這群小人兒！你們拿刀拿劍想來殺我是吧，想抓我去閻王殿是吧？我現在就打死你們，看你們敢來抓我，滾開！滾開你們這些小妖怪！”
    他邊厲聲叫喊邊爬起來，搖搖晃晃的衝進人群裏胡亂揮打，眾人頓時毛骨悚然，一邊躲著他，一邊覺得背後似乎陰風陣陣起來，幾個婦女更是嚇得尖叫起來。
    謝智圓忙向李光弼道，“李將軍，得趕緊去這個人家裏，我擔心他娘子雖然吃的少發病晚，現在也應該不太好了，還得去查驗一下他們的飲食，請將軍趕快決斷。”
    李光弼立即點頭道，“說的是，咱們幾個這就一同去。”他讓幾個人拉住了漢子，讓他帶眾人回家，卻見他原地左右搖擺著撒癔症，更加的神誌不清了。
    正著急著，一個三十多歲穿著花布衣裙的裏坊娘子越眾而出，“我知道他家住哪裏，趕緊跟著我走吧。”幾人連忙跟上，還有幾個好事的街坊也跟著過來。
    眾人走出市場，東拐西繞的走了並不多遠，進了一處普通的裏坊，來到一戶小院兒前，花裙子的娘子大聲喊道，“程娘子，程娘子！你在家不在？”
    隻聽屋內傳來痛苦的聲音，大夥入內一看，果然見個婦人蜷在炕邊，吐的一身汙穢狼狽不堪，謝智圓便讓街坊們幫忙拿了條幹淨布單，將病人裹起先抬到回春堂去。
    他走進廚房，看灶台上還剩有小半罐雞湯，旁邊地上放了個草籃兒，裏麵還剩半籃子有紅有黃有黑有白的雜菌，略一翻看，長鬆一口氣，上來端起鍋，請仵作拿著籃子道，“咱們先回去吧，我大概知道怎麼回事兒了。”
    李光弼見他麵露輕鬆之色，與方才那個靠在母親懷裏哭的氣噎聲阻的少年判若兩人，不覺多看了他一眼。
    一行人帶著病人端著鍋提著籃兒，片刻又返回了，回春堂前的吃瓜群眾居然還沒散，交通依舊堵塞，許多人騎馬趕車經過，也不知這裏發生了什麼，過也過不去，索性也加入圍觀。
    謝智圓向李光弼道，“這肯定不是砒雙水銀毒，這位娘子可沒吃紫金散，症狀是一模一樣的。但是穩妥起見，還請仵作先生再查驗一次，排除紫金散的嫌疑，好盡快依法施救。我判斷這鍋湯裏混有兩種有毒的菌子，二人是中毒，不能再延誤了。”
    仵作不待李光弼吩咐立即上前，拿出銀針迅速試過兩夫婦的口水，又在手上分別紮出一滴血測過，再換了一根針測了紫金散。
    稍待片刻，仵作看看銀針搖頭說，“的確不是，銀針專門測試礦物的毒，有毒就會發黑，嘴裏血裏藥裏都沒毒。至於毒菌之類，我並無檢測之法。”
    謝智圓道，“請讓我試試吧，就按照菌子中毒來救治。”李光弼點頭道，“張小郎請便。”
    謝智圓轉身問南山蘇木，“可有皂角嗎？”南山答有。
    “好，準備皂角水給兩人灌下去催吐，要徹底吐淨再停。細木炭可有？”答有。
    “磨成細粉拿來備用。蘇木師兄，請問綠豆和甘草煮水能解毒嗎？”蘇木答，“不錯，這二者常用的，能解無名百毒。”
    謝智圓道，“好的，煮一些給他們喝，加些蜂蜜進去吧，再略放些鹽。”鹽和糖補充電解質和糖，以防二人吐瀉過度，引起脫水症。
    須臾眾物齊備，又讓梁媽媽找來漏鬥，眾人七手八腳給夫妻倆灌下皂角水，灌到肚皮鼓起，鬆開二人，由著他們抱著木盆嘩嘩直吐，吐完再灌，反複數次。旁邊有人議論道，哎呀，幸好喝的是皂角水催吐，我可是見過讓人喝了一罐子糞水來催吐的哪！旁邊人聽著臉都快綠了。
    等二人緩過氣來，再拿磨好的細木炭粉調成一小杯黑乎乎的水，二人強忍著一口喝了下去。謝智圓解釋道，用細木炭粉可以吸附腸胃裏剩餘未盡的毒素。
    此時蘇木端來煮好的甘草綠豆水，謝智圓和南山扶著二人連喝了兩杯。蘇木擅長艾灸，在旁邊給二人依次撩起褲腳，在小腿築賓穴和太溪穴上施灸。
    謝智圓立刻虛心請教，蘇木答道，“築賓穴調理下焦，可解毒，寧心安神，對嘔吐，腸胃抽搐，癲癇瘋症都有效驗。太溪穴能激發腎經的元氣，推動毒素盡快隨尿排出。配合上甘草緩解百毒，綠豆消毒利尿，效果更快一些。”謝智圓連連點頭。
    南山和蘇木經驗豐富，有條不紊，眼看兩夫婦眼神恢複清明，胡言亂語、煩躁譫妄也漸停，大汗淋漓也收住了。
    剛才那花裙娘子又去他們家裏找來衣服，替換下了身上髒汙的，二人緩過來不少，也有些力氣坐著答話了。
    原來夫妻倆吃的菌子是娘家妹子從伏牛山托人捎來的野味，那豔紅色的蘑菇眾人拿起一看都驚說，顏色如此妖豔的菌子不是都有毒嗎？
    那程娘子道，“我妹子嫁到伏牛山那邊了，那兒的人管這個山珍叫大紅娥，也叫紅菇，是當地的珍奇野味，還十分滋補，那裏的習俗都會給月子婆娘吃大紅娥燉雞湯，最能補虛勞，我妹子特意留著些，叫人給我送過來，我們也是頭回吃，哪裏想到這麼好的味道會有毒？”
    謝智圓說道，“大紅菇是沒有毒的，隻不過他們摘錯了，把毒紅菇混了進來。”眾人一齊詫異。
    他拿起兩個紅色菌子讓眾人看，一個大的，色澤鮮紅可愛，大如手掌，氣味芬芳，說這才是大紅菇，確實是上佳野味。而另一個小個頭的紅色菌子，則叫毒紅菇，有的地方還叫它棺材蓋子，味道則是又麻又辣。
    謝智圓又道，“這兩種菇確實不好分辨，就算是山裏人粗心也會摘錯，誤食中毒是常有的。吃了這棺材蓋子就會嘔吐腹瀉，甚至腸胃出血，還會大汗淋漓手足顫動不止，譫妄癲狂煩躁不安。吃得多或身體弱的人可能會致死，但是籃子裏隻找到了兩個毒紅菇，估計湯裏也不多，還算中毒程度不深。”
    程娘子又道，“我怎麼看見好多一指高的小人兒在眼前，唱歌跳舞吵吵鬧鬧的，起先覺得很有趣，後來吵得我心煩要吐，趕也趕不走，難道是我中毒以後見鬼了不成？”
    她老公（唐朝老公老婆的互稱很常見）大奇，趕緊也說，“我也見了好多小人兒哪！穿盔戴甲，又跳又吵，還站在張少掌櫃頭上跳舞，吆吆喝喝挑釁我，喊打喊殺的，把我惹急了，我才拿磚頭去打他們的，沒想到竟然傷了少掌櫃。”
    他撲通一聲跪倒，“張小郎君，都是我的錯，幸虧沒給你打出個好歹，我給你磕頭賠罪，多謝你救我夫妻二人一命。”謝智圓趕緊扶起來，心裏苦笑說，“你倒沒打死小人兒，可卻真把張子美給打死了，唉……”
    李光弼扭頭笑著問，“張小郎，你年紀這般小，沒想到精通醫理，看來是家學淵源啊。這見到許多小人兒可是奇怪的很，究竟是何緣故呢？”
    李光弼這一笑，原本嚴肅冷峻的麵目瞬間化冰，一股青春俊朗的氣息，他雙眼皮的眼尾向上揚著，眼裏帶笑。謝智圓又呆了，盯著他輪廓分明的嘴唇，既修長又豐厚的下巴，嘴巴張了張什麼也沒說出來，花癡般的沒答話。
    李光弼一看他又是這幅神情，呆呆蠢蠢的小模樣，忍不住笑起來，伸手摸摸他的頭，溫言道，“這小兄弟傷了頭還操勞許久，難怪呆呆的，今天可折騰壞了，快歇歇去吧。既然已經無事，我們也該告辭了。”
    謝智圓被大帥哥摸了腦袋，表情古古怪怪，終於回過神來，連忙拿起一個黃褐色菌蓋、菌柄紅中帶紫的菌子，給李光弼解說起來。
    “這個叫做紅網牛肝菌，有微毒，但味道美還是有很多人喜歡吃，不過吃它的時候可不能喝酒，不然容易刺激神誌不清。許多人吃了都說能看見小人兒打鬧嬉戲，唱歌跳舞，通常過十幾個時辰就算不管它也會好的。”
    他伸手一掰菌子蓋，米白色的菌肉立刻變成孔雀藍，“南方的人便叫它見手青，你二人今天還算走運，這毒紅菇和見手青的分量不大，以後分辨不清楚最好別再亂吃了。”
    程氏夫婦倆連聲說一輩子都不想吃了，還得趕緊叫人去看看妹子妹夫有啥事兒沒，可別又放倒了一家。
    蘇木給夫婦倆拾了些保肝和胃，解毒調理正氣的方劑，叮囑二人明日還來複查，送到門外。立刻被街坊們簇擁著給送回家，一路拿著菌子互相傳看，嘁嘁喳喳議論而去。
    一番擾攘終歸平靜，謝智圓目送夕陽中騎馬遠去的李光弼背影，一時間悵然若失。
    ——《洛陽陌》李白——
    白玉誰家郎，回車渡天津。
    看花東上陌，驚動洛陽人。
    *注：見手青含的毒素類似於LSD，LSD是公認的致幻藥物，食用後易產生妄想，精神分裂，有個名字叫聖安東尼之火，形容靈魂燒灼的痛苦。
    另，見手青也叫小美牛肝菌，有趣的巧合。至於毒紅菇真的可怕，慎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