杭州佛寺眾多，香火鼎盛。
    西湖以西，有隱於靈隱山麓的靈隱寺，地處禪宗五山之首的飛來峰旁，始建於東晉。時九月，靈隱寺會行水陸法會，普渡六道眾生，籍諸佛本元功德，庇善根增長福慧綿長，祈故者同生淨土早登蓮邦。
    鍾靈毓秀的南屏山慧日峰下，有素有“濕紅映地，飛翠侵霄”之美名的寶刹淨慈寺。寺內鍾聲宏亮，通達南北西東，而南屏山中多山洞石穴，鍾聲更是綿綿不絕，傳之十數裏！故而後有“南屏晚鍾”之盛景，有詩雲“夜氣滃南屏，輕風薄如紙；鍾聲出上方，夜渡空江水”，足見其出神入化蕩氣回腸。
    這杭州佛音寺卻隻是南屏山下一座小小廟宇，顏文卿和手下人在杭州城裏打聽了幾日，才總算在這深山裏找到了這破爛小廟。
    這小寺廟並無特別之處，加上住持也不過七八人。僧人素衣寡麵，寺廟清貧簡陋，連同供奉的菩薩也青漆掉落露出節節泥胎。幾個灰衣僧人簡出慎行，整日裏隻是禮佛打坐，每日有人輪流燒飯。
    這小廟在山腳樹林之間，周圍鄉村野民倒是經常前來。農漢們來廟裏也不是為了燒香拜佛。卻原來這小廟雖小，但有一古舊惜字塔矗立山門前，方圓十數裏的書信來往皆在這小廟集散。而鄉村野民目不識丁，前來廟裏便請那住持代為念書信，而後或是不需收藏的紙張也交給主持代為焚燒。
    王彧查到的線索指向這裏，顏文卿自然不懷疑，可擔心長生閣的人也在暗中等候，他隻吩咐手下人在驛站待命，自己和萬玉籌則在佛音寺外小心觀察著前來取信讀信的人。
    過了三日，也不見有什麼可疑，鄉民樸實也無人過問那賬冊，那住持也不去翻看旁物，入夜也任由那些無人認領的信件堆放在惜字塔旁。
    又三日，顏文卿都等得有些不耐煩了，總算見到了來取信之人。
    來的人，是個少女。
    顏文卿看到這少女第一眼就莫名覺得此人有些古怪，卻又說不上哪裏古怪。
    看那少女神色跳脫，麵容俏麗，紅撲撲的臉蛋帶著些許笑意，身材矮小玲瓏，穿個水綠衣裳，白線青花鵝黃腰帶，一雙粉色繡花鞋上是個桃花圖案，少女手裏搖著一根長長的蘆葦，腰上挎了一個做成鯉魚模樣的柿紅布包，那布包做工倒是精巧，做成鯉魚樣子用五彩絲線做成魚鱗魚眼惟妙惟肖栩栩如生，布包兩邊各綴了兩塊碎玉。
    顏文卿眼睜睜看著那少女三步一小跳走到了惜字塔邊，笑眯眯地看了看在一旁的主持。那住持之前去打聽過了，法號延壽；這會兒見著少女過來，延壽也與平日見到其他村人無異，隻合掌道了一聲“女施主”再無旁話。那少女也不多言，並不理會那和尚，走向了那堆疊了七八信件之處，果不其然，撿了惜字塔旁邊的無憂麵館那本賬冊，往鯉魚包裏一塞，便如來時一樣往回走了。那住持也不阻止他，看來也是熟門熟路。
    顏文卿和萬玉籌不敢輕易相追，眼見著那少女的身影遠了，才施展輕功追上去。
    ——這人會去哪裏！？看這方向可是要進城？！那長生閣的人行事果然乖張難料，若不是他顏文卿多個心思連日埋伏，誰能料到竟然光天白日裏，就派人來拿賬本？這種機密之事非但明目張膽，還叫一個少女模樣的人來，何等兒戲！或是該說，如此出乎意料果然夜郎自大又老謀深算！看來這個長生閣的頭領，真是不簡單！
    顏文卿緊張地看著不遠處那水綠色身影。
    那少女走走停停，果然是進了杭州城。
    巧的是今日正是趕集之日，城中街道全是走卒商販花車地攤，人頭攢動車水馬龍，這會兒又是未時不到，杭州城方圓百裏的人都趕來城中趕集，到處都摩肩擦踵牽裙連袖掎裳連襼。
    顏文卿心中叫苦，和萬玉籌卻是半點不敢大意，假做趕集看熱鬧的人，卻是小心翼翼看著遠處依然悠哉自得的那位少女。
    說來也怪，按說那賬本之上是長生閣的殺人名錄，這少女拿了東西卻不急著回去複命，反而在這人群熙然的集市中玩耍，真是叫人匪夷所思。
    顏文卿遠遠看著，那少女真是一點也沒有著急離開人多手雜的集市的意思，倒是走走停停，摸摸看看。一會兒走到一家胭脂水粉店鋪，看看這個水粉，摸摸那個香粉，還顧自嘀咕著什麼，旁邊幾個大姑娘與老板娘忙著降價也不搭理他，他也不在乎，顧自左看右看；走了幾步，又看看這家的綢緞儒裙絲紗衣衫，對著各色的緞麵比劃來比劃去，掌櫃的見著他一個小姑娘家家，忍不住過來說了幾句，那少女也不在意，轉頭便走；過會兒又去首飾鋪子上對著那珠花頭簪指指點點，似乎對著一個鳳頭珠花紅玉頭簪喜歡著，拿在手裏往自己頭上比劃了好幾回，最後卻還是沒有買；路邊藝人表演雜耍鑼鼓當當響，那少女也不忌諱人群裏免不得有手腳不幹淨的，擠到最前麵去叫好；又買了兩塊花糕在手裏，邊嚼邊東看看西望望——總之是哪裏有熱鬧便往哪裏去。苦了顏文卿和萬玉籌二人在後麵跟得辛苦，一麵要注意那少女的行蹤，又不能被他發現，還要不斷在人流中尋個躲避處。
    這趕集之日本來就是一月一次，四處的商販都來做生意，許多江湖賣藝人也是趁機吆喝，雖比不上廟會熱鬧，卻也一直人聲鼎沸，到了戌時才漸漸偃旗息鼓，各自散開。
    顏文卿看了看天色，說著便要黑透，他二人也竟然跟著這個少女在集市上整整“玩”了幾個時辰。
    這會兒，那少女正坐在店裏頭吃飯。叫了一隻元寶鴨，一碟醋魚，兩個青菜，還有一鍋荇菜羹，可也不知道是沒胃口，還是之前吃零嘴已經飽了，挑挑揀揀也沒吃幾口。那店小二原本見著是個小丫頭片子就要趕人走，可見著給錢便也不再多話了。
    看著那少女，顏文卿總覺得古怪，晃神時候，見著他二人坐著的路邊茶店邊走來一家老小，其中也有個小姑娘，衣衫上有些水漬，牽著父親的手咿呀撒嬌，似乎在央著什麼蜜餞果子吃。
    “……”
    腦中靈光一現，顏文卿忽然轉頭看了看那茶樓裏的少女，那麵容雖然俏麗青春，看來不過十三四，身段細幼，可那一雙杏眼卻無半分這個年紀少女的天真，反而舉止間根本看不出是一個十三四的少女。難怪自己會覺得奇怪，一個俏麗的少女出現佛音寺那種山村小廟之中，在集市裏不似個小孩子看吃看喝，卻是和待嫁姑娘般看穿衣打扮的東西，果然這少女並非一般人。
    顏文卿正想著，那少女已經起身。
    這會兒人群已經漸漸散去，隻有三五成群結伴歸家的人，行色並不匆忙。
    顏文卿二人跟隨著少女很快到了一處僻靜的小巷子。
    見著周圍人煙漸無，顏文卿和萬玉籌二人都更加小心翼翼。
    又跟了片刻，那少女忽然停住了腳步，顏文卿二人也躲在一排竹柴後麵大氣不出。
    “你來做什麼？”忽然聽到那少女開口道，聽那說話聲音，果然不像是十三四歲的小姑娘的聲音。
    那少女話音一落，便見著一個人影不知從何處起落飛身而下，立在少女身邊，看身形是個纖長的男子。那男子並不先答話，卻警覺地看著少女來的方向；顏文卿和萬玉籌二人立刻緊張起來。
    那少女似乎有些不悅，跟著男子望了望自己身後，哼了一聲道：“後麵沒老鼠，你來做什麼？難不成還怕我辦砸事情？！”
    那男子微微皺眉，這才轉眼看向了少女，開口道：“並不是來找你。”
    少女眉頭一皺，微微低眼想了想：“他又出來了？”
    男子似乎長歎了一口氣：“頭領他也是有自己的苦衷。”
    少女抬頭看了他一眼：“什麼苦衷，不就一個男人麼。就你慣著他，之前出去一趟傷成那樣，你怎麼還讓他出去！”
    男子有些無奈，又伴了些火氣：“我攔得住他麼，他是主子……總之，”男子收斂了火氣，壓低了聲音，“若是不行，就把那個男人抓回來……”
    頭領？顏文卿微微一驚，兩人口中的人是長生閣的頭領？出來了是什麼意思？那個男人？是什麼人？
    兩人說話距離顏文卿二人很有些距離，那男子忽然壓低聲音，顏文卿一心急想聽清楚二人說話，卻不小心按了麵前的幹竹枝。
    “！”
    這聲音極為細微，但對方功夫長短不明，顏文卿心叫不好，一個人影卻先撲來將他抱個滿懷。
    顏文卿反應過來是萬玉籌擋在自己麵前之時，耳中卻傳來噗嗤的入肉之音。
    暗器！！
    顏文卿不曾開口，就見著萬玉籌百年不變的一張冷臉示意他不要說話，耳邊卻傳來那少女的聲音：
    “怎麼了？”
    那男子發完暗器依然不見這邊有什麼動靜，便沒有再多話旁的，隻開口道：“可能是我聽錯。你快回去吧，我再找找他。”
    男子說完，便輕身而上，很快消失在夜色中，那少女嘀嘀咕咕埋怨兩句，也施展輕功翻身上了屋頂。
    不好！顏文卿生怕跟丟了人，可萬玉籌的傷勢不知道如何！
    “你怎麼樣？”
    “無妨。”萬玉籌臉色微變，依然言簡意賅。
    顏文卿知道萬玉籌的性子倔強，加之確實不能跟丟對方，趕緊扶了萬玉籌一把，兩人施展輕功追了上去。
    那少女輕功不錯，幾個起落便已經人影如豆，顏文卿不敢怠慢，急急追了兩回，可一個眨眼，卻忽然失了對方蹤跡。
    怎麼可能！
    顏文卿張望著四周屋頂，確實不見有可疑人影。
    難道……已經到了？
    顏文卿警覺地打量著周圍的房舍。
    顏文卿在想著，身邊卻一個重量傾軋過來，轉頭一看，萬玉籌滿頭冷汗，嘴唇失去血色，看來剛才的暗器將他傷得不輕。
    “玉籌！你怎麼樣？！”顏文卿趕忙扶住他下得房頂，坐在路邊，“傷到哪裏了？”說著要去拉萬玉籌的衣服查看他傷勢。
    萬玉籌卻是按住了他的手，嘴唇蠕動了兩回也沒說出話來，隻是頭上冷汗滴落在顏文卿的手背之上。
    “快讓我看看！”顏文卿微微一皺眉，卻掙不過萬玉籌的力氣，“可別是喂毒之物！”
    “沒……”萬玉籌好容易才吐出一個字，卻依然不放開顏文卿的手。
    就在這個時候，顏文卿忽然覺得一陣白光閃過，不禁抬頭一看，卻忍不住倒吸一口氣。
    房頂之上，月色之中，一個纖長身影飛身而過！那麵容妖魅惑人，一雙眉眼仿若妖物，更讓人驚訝的是一襲銀色的長發隨風展開，仿若月下妖影！
    顏文卿幾乎呼吸一窒，身邊的萬玉籌也是驚訝地瞪大了雙目。
    那妖影倏然出現，又倏然竄出，待得顏文卿回神過來，早已不見了對方的身影！
    “……”顏文卿低眼看著同樣驚訝的萬玉籌，似乎在確認著自己不是看花了眼。
    “那個人……”顏文卿平複了一下呼吸，下半句話卻沒有說出口，隻是趕緊扶住了再度失力的萬玉籌。
    那個人，會不會就是……長生閣的頭領，舞妖？！
    ——江湖傳聞，長生閣神秘無比來自西域，其首領舞妖擅長用毒，長相惑人，一襲銀發。
    中原武林之中雖然也有不少西域之人走動，銀發金發之人也見過，可那個取走無憂麵館賬目的少女，還有這個銀發妖媚的男子，看來，長生閣的老巢果然就是在杭州！剛才所見的人非常可能就是，用猛烈毒藥殺害了蓮瑞國舅爺的長生閣頭領舞妖！而且兩人都在這附近出現消失，看來他二人已經距離長生閣的所在不遠！
    隻是……
    顏文卿扶起萬玉籌，皺著眉頭看著不遠處高掛燈籠的朱漆大門，上書：
    西平候府。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