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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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眼已過三年,這一日城中茶館聽雨樓座無虛席。
「這事還要從先皇在位時說起……」
二樓的包廂內身著青衣的姑娘輕搖著折扇,一邊嗑著瓜子,一邊意興闌珊地聽那說書人說著陳年舊事。
「話說先皇有三位皇子。長子子瑥仁王博學仁厚,為皇後嫡子。次子子瑾文王雖為庶出,但武功謀略更為出色,且立下戰功無數,朝中上下擁戴之人頗多。三子子昱辰王乃毓姬賢妃所生,這毓姬賢妃國色天姿得先皇獨寵數載,隻可惜紅顏薄命在誕下皇子後便薨逝了。先皇哀痛不已,對這位皇子也就極為冷淡。」
「轉眼先皇的三位皇子漸漸長大,儲君之位卻一直空懸。朝中為立太子一事爭論不休,先皇有意立文王為太子,但又念及仁王仁厚,一時之間難有決斷。」
「文王立有戰功,自然應當立文王為太子。」人群中有人霍然開口。
眾人哄笑:「公子一看就是外鄉人吧。」
那人紅了臉,連連拱手稱是。
說書人撐開扇子笑了笑,繼續說道:「靖隆十三年,北方沅景頻頻滋事,硝煙遂起,戰火一直燒到了玄機城外。先皇下令,誰能阻止沅景南侵便立誰為儲君。」
偏袒之意再明顯不過。青衣的姑娘勾起唇角,嗤之一笑。
「隻是,先皇或許未曾料到這一仗打的異常艱辛。那一年,文王率十萬大軍奔赴玄機城,苦戰整整三年未能將敵軍趕出風珞。第四年辰王請戰,合他二人之力戰事才終有轉機。待到文王得勝歸來已是整整五年過去。」
五年,能發生太多事情,孩童長成,美人遲暮,英雄白頭,即使改朝換代也不過朝夕。
青衣的姑娘搖了搖頭,為那文王有些不值。
「文王凱旋,先皇本欲傳位於他。誰知沒幾日,沅景派人前來和親,指明要將那和親公主嫁於仁王。」
「那後來呢?先皇立了誰為太子?」外鄉人急切問道。
「後來?」說書人撫著話本頓了一頓,「後來,自然是仁王得了太子之位。」
眾人唏噓不已,平亂爭位到頭來不過又是一場宮廷鬧劇罷了。
「你們以為文王會就此罷休?」說書人像是早已料到眾人的反應,眼中含笑話鋒陡轉。
「難不成最後先皇又改了主意要立文王為太子?」眾人紛紛議論。
說書人望向眾人,隱隱笑意藏於扇後:「最後……最後,沅景的和親公主毒殺了自己的太子夫君,沒幾日那文武雙全的文王便被賜了一杯毒酒。不過數日,乾坤顛覆。而如今登基的這位便是那在當初不被看好的子昱辰王。」
眾人愕然,久久靜默之後人群中爆出聲聲感慨。
「小姐,你說這故事裏說的是真的嗎?那文王最後為何會被賜了杯毒酒?」瓜子殼裏抬起一張癡迷的小臉,對剛才的故事不能釋懷。
青衣的姑娘搖著折扇彎起眉眼:「毒殺太子隻是被賜一杯毒酒,也算死的痛快了。」
「啊?」秋月捂著嘴一雙杏眼不可置信地瞪的大大,「那可是他的至親手足,那文王怎麼下得了手?」
「自古以來,哪個皇權的背後不是血雨腥風屍橫遍野,所以說最是無情帝王家。」
聆初把扇子搖的嘩嘩作響,滿心無聊,見對麵的丫頭依舊一臉迷惑,於心不忍故而又點撥了兩句:「你也不想想那沅景公主為何會幫著其他男人毒殺自己的夫君?這沒有半點好處的虧本買賣誰會平白無故去做?」
秋月恍惚,半天才幡然領悟:「你是說那公主愛上了文王?」
聆初不再作答,默默收了折扇又抓了把瓜子,撥開一粒丟入口中,轉目望著窗外怔怔出神。
申時已過,太陽漸漸西斜,想見的人卻並未出現。
「小姐,公子從不食言,既然說了今日會回來就一定會回來的。」聰明的丫頭洞悉著主子的心思。
聆初當然知道師傅不會食言,隻是這三年師傅越來越忙,從開始的每次隻走三五天,到後來一去就是十天半個月,這一次竟足足走了半年。前兩天好不容易傳了信說要回來,可是等到太陽西斜還沒有見到人影,怎能叫她安下心來。
「小姐與其在這煩惱,不如想想晚上陪著公子吃些什麼,無言的信裏說公子最近忙的連他也不常能見著,怕是公子這次回來又要清減許多。」
「就你話多。你可是已有了主意?」聆初懶懶應著。聽說師傅過的不好,心裏平添了一些難受。
秋月探過身子眨了眨眼睛:「我聽說城西新開了家廣聚軒,往來賓客不絕,生意很是紅火。不如我們去那家看看?」
「這廣聚軒的位子可不是那麼容易排上的。」話音未落,那廂便傳來一少年郎的聲音。
聆初並未抬眼,像是沒聽見一樣低著頭繼續嗑她的瓜子。
少年郎吃了個憋也不怎麼惱怒,自顧自地擠到她身旁坐下:「在下不才和那廣聚軒的老板剛好有幾分交情,姑娘若不嫌棄我可以為姑娘做個順水人情,讓姑娘能如願品嚐到廣聚軒的美味佳肴。隻是……」微微停頓,看向聆初,見她把瓜子嗑的嘎嘣作響並沒有要接話的意思,少年朗略覺尷尬的輕咳一聲繼續道,「隻是要看姑娘是否願意賞臉讓在下作陪了。」
聆初推開麵前的瓜子殼,伸手討了杯茶水喝了起來:「我這人什麼都好,就是沒什麼耐心。既然那麼難,不去也罷。反正佳肴哪裏都有,也不是非廣聚軒不可。」
話雖說的客氣,拒絕之意卻是再明白不過,偏偏這少年郎很不識趣。
「姑娘不想去廣聚軒,那麼不如陪在下去城南的江中畫舫,除卻美酒佳肴,還有歌舞助興。看現下外麵天氣晴朗,想必晚上賞月也是極為不錯。」
言罷,瀟灑風流地搖起折扇,儼然一副紈絝公子的浪蕩模樣。
聆初把玩著手中的茶杯掩著唇笑了起來:「原本我今日也是無事,賞臉為公子作陪倒也沒有什麼,隻是如今我覺得你這折扇扇的我很不舒服,怕是要掃了公子的雅興,叫公子失望了。」
少年聞言不怒但笑欺身靠了過來:「喔?姑娘不愛我這折扇,但我分明看到姑娘手中也拽著一把折扇,怎麼你這扇子與我的是有什麼不同嗎?」說話間一隻手已經搭上了聆初擱在桌上的扇子。
聆初恍神,本以為隻是個來搭訕的浪蕩公子,誰曾想光天化日下原來竟是個來搶扇子的。手心迅速翻轉,「啪」的一聲扣住扇子,心裏怒罵了一句:真是瞎了狗眼才看不到我如花美貌。
少年郎不再掩飾,笑容斂起,手下發力,已是明明白白要搶。
聆初旋手勾起,一個回腕扇子便落回到手中,再一回手扇柄就朝著那少年的手腕狠狠敲了過去。那少年郎的腕子往後讓了一讓,另一隻手揮扇迎上,硬生生地撞上聆初方才揮落的這一下。兩扇相撞,鏗鏘一聲,她那一招就這樣被他化解。
聆初有些吃驚,她在心中盤算著這三年來自己有沒有和誰結過梁子。仔細想了一會,答案竟是沒有。
她感慨自己的安分守己,轉念又想起師傅那句話:聆初啊,難不成你打輸了架還要師傅替你記著不成?
心裏騰的就升起一個執念,這一次再不能丟了師傅的臉。
想到師傅,出手便不再留有餘地,折扇「嘩」地一聲自她手中撐開,陰惻的氣息乍然四竄。折扇橫掃出去的刹那,那些流竄的氣息像是受到感召倏地凝聚成一道鋒刃。她看見那少年郎瞪大了雙眼,眼中滿是驚恐但轉眼又浮上一抹驚喜。
折扇祭出,鋒芒破空,一個聲音遠遠傳來:「雪月封天扇,果然名不虛傳。」
巨響過後,那少年郎從樓上被打飛出去。
聆初收了折扇,扇柄抵上唇,搖了搖頭笑的有些不知所謂。
不過是從師傅那討來的一把閑置的破扇子,哪來的名不虛傳?
走到窗邊,看著那被少年郎砸壞的窗戶,到底還是皺起眉來,無比心疼地歎了口氣:「這下可要賠不少銀子。」
樓下街上一個人負手而立。風起,掀起他衣角的薄紗。聆初望向那人,他也正抬起頭來,目光相遇,對上的是一雙無喜無悲的眼睛,墨色,清亮如雪。
「師傅。」見到朝思暮想的人,聆初轉眼笑成了花癡。一旦變了花癡,腦筋也就跟著不大好使。放著好好的樓梯不走,直接從二樓破碎的窗戶跳了下去。
飄然落下的身子被那人穩穩接住,她趁機撲倒在他懷中,腦袋像貓一樣在他懷裏蹭來蹭去,直到聞到熟悉的清香才漸漸安心。
她的師傅終於回來了。
「看樣子我不在的時候,你倒是一點都沒有閑著。」聲音從上方傳來,聽不出喜怒。晏封伸手想把這貓樣的小孩從身上扯下去,扯了一會發覺徒勞,隻能歎了口氣作罷,由著她掛在自己身上。
「哪有,師傅不在的時候,聆初半點不敢懈怠。師傅你看,我這次沒有打輸給師傅丟臉。」
抬眼望了眼旁邊指指點點的圍觀人群,晏封揉了揉眉心:「嗯……倒是真不丟臉……」
聆初也不在意他奇怪的語調,嘰裏呱啦地就和他閑話家常起來。
「師傅,你不在的時候那李家的二公子又送了拜帖來,上次被我一頓好打還不老實,這次我索性打斷他一條腿讓他半月不能出門……」
「師傅,聆初前陣子想學著給你做個錢袋,本想等師傅回來給師傅一個驚喜,哪知道那蘇秀娘竟然說徒兒愚鈍給多少銀子也不肯教,你說她是不是老眼昏花……」
「師傅,還有那酒莊的陳老板……」
晏封隻覺眉心處生疼,輕咳一聲想要打斷。那小貓一樣的主卻還在絮絮叨叨,對一旁自己造出的混亂視若無睹。
晏封再次歎了口氣,轉身對啞奴吩咐:「這裏就交給你了。」
說完抬頭又看了眼那可憐的窗戶,默默從腰間取出一袋銀子交給他,這才領著那說個沒完的小孩一路回了梅林。
梅林,還是三年前的樣子,隻是比三年前多了些梅樹。
聆初每年都要新種上幾棵,他希望師傅回來時能看到梅林開遍他愛的梅花,或許那時他就再也不會離開。
三年來梅花開了又謝,謝了又開,開了再謝,然後再開……
三載時光,他卻一次都沒能留到梅花盡開的時候。
梅花的花期太短,短到聆初覺得這三載的時光裏梅花像是不曾開過。
沒有梅花的梅林更顯冷清,沒有師傅的梅林更覺寂寞。
日子太長,漸漸就學會寬慰自己多做些事情打發時光。
她常常翻出師傅的書卷來看,有時一整天隻是對著一頁紙發呆。
她也常常學著師傅的樣子作畫,可是畫著畫著就忘了師傅的模樣。
她也會遵照師傅的囑咐勤練武功,但常常練著練著滿眼都是那人的身影,她唯有灌下些酒讓自己不那麼清醒,可是後來清醒的時候卻越來越多。
所有的事情裏,她最常做的還是等待。
她給自己的那間屋取了個名字:盼歸閣。
盼歸、盼歸,盼得人歸月圓兩團圓。
茫茫三載,一等數月,隻為幾日時光。
值得?不值得?
從未想過,既是心甘情願,又何必計較。
晚飯過後,晏封照舊把自己扔進了書房,一進去就房門緊閉再也不見出來。
聆初強忍著睡意在盼歸閣等到深夜,盼著師傅能早早忙完來陪她。她不願每一次都是自己先一步睡去,隻能在夢裏夢到那人溫柔地將她抱進懷裏輕柔安撫,然後每每醒來又冷漠相待就像真的隻是做了一場夢。
月已高懸,晏封卻沒來。聆初撐了許久困意漸濃,終於把心一橫,抱著被褥光著腳丫一腳踢開師傅的房門。
晏封望著她手中的被褥發了會愣,愣完低頭繼續看手中的書卷,隻冷冷的說了一句:「回去吧。」
聆初當然不會罷休,氣鼓鼓地坐在他對麵,等了半晌也不見他抬頭,最後還是她先忍不住開口叫了句:「師傅……」
案幾上燭火搖曳,屋裏寂靜無聲,隻有書頁被翻動的聲音。
她又喊了一句:「師傅……」
晏封又翻過一頁書去。她終於急了,撲到書案上撒起潑來:「師傅,聆初想你了。師傅,師傅,你說句話嘛,聆初想你了,想你了,想的難以成眠食不下咽,你看我都瘦了。你若再不理聆初,怕是下次回來就隻能給徒兒上香了。」
「胡扯什麼?」終是一聲歎息,晏封放下厚厚的書卷,揉了揉又開始隱隱作痛的額心。
更難的事他都不曾皺過眉頭,唯獨對眼前的人,他怎樣都狠不下心來。
終是無奈。
往旁邊挪了挪,讓出片空位來,晏封拍了拍自己的膝示意她過來。
聆初弓著腰像隻無骨的貓軟軟靠了過去,枕上他的膝,伸手將他的手抓來抱在胸前,指尖相觸熟悉的溫暖傳來。她這才閉上眼,笑的一臉得逞。
晏封替她將被子掖好,順手捏了下她的臉:「我看我不在的時候,你過的挺好,像是又胖了一圈,倒是真不叫人擔心。」
「師傅又笑話聆初,你要是嫌我胖了,不如這次多留些時日,好好督促徒兒好叫徒兒勤奮些,徒兒才能瘦回師傅喜歡的樣子。」她趁機耍賴,還不忘將那張小臉在晏封的臂上蹭了又蹭。
晏封輕笑,伸手一下一下地撫著她的脊背:「胖就胖了,也沒什麼不好。再有人來說親,我也能談個好價錢。」
「那師傅收了彩禮可要趕緊走人別讓人家尋著。誰家要是娶了我,估計沒幾日就要回頭來找師傅要賠償了。」聆初笑著也不生氣,這些年來說親的拜帖不少,最後都被師傅拒之門外。她的師傅才舍不得將她嫁掉。
「原來你也知道自己總給我惹麻煩。」晏封在她背上用力拍了一下,下手雖重,聆初卻不覺得疼痛。但她還是哼一聲,佯裝被打疼的樣子張嘴向晏封的手腕咬去。
舌尖觸到一抹不平,鬆開牙齒時晏封白淨的手腕上多出了一副牙印。
聆初盯著牙印旁的傷疤怔怔出神,半晌喃喃道:「師傅,聆初這麼不讓你省心,從前是不是也讓你操碎了心?」
風穿堂而入,掀起屋內帷幔。燭火搖曳,在晏封的臉上投下一片陰影。
從前?
從前,從前是誰為誰添了更多麻煩呢?
晏封有一瞬間的遲疑。燭火映襯著聆初清秀恬淡的臉龐,半分熟悉半分陌生。
一轉眼,他的聆初已經長的這麼大了,而他卻還記得初次見她時那一張圓鼓鼓的小臉,大大的眼睛含著盈盈秋水,笑起來像是能融化了那一日的皚皚白雪。
那一年,她五歲,他十歲。
他被罰跪在雪中,時間如同停滯一般漫長。他不知道自己跪了多久,也不知道雪何時停下,隻覺冬日的陽光刺目,膝下早已沒有了知覺。他盼望著自己神思混沌早點倒下,這樣就不覺時光難熬,然而荊棘灼痛手心,點點殷紅滴落,染紅了身旁一地的雪白,那顏色紮進眼中,反而叫他愈發清醒。
身邊的人走了又來,來了又走,許許多多卻沒有誰停下腳步。
後來,那小小的人兒出現在眼前,一張鼓鼓的小臉,一雙盈盈含水的大大眼睛,眼中滿是驚恐詫異。她伸出幼嫩的小手撫上他指上的傷口,指尖溫暖但還是令他忍不住哆嗦了一下。她驚嚇地收回小手,像個做錯事的小孩安靜地蹲在他的身旁久久不肯離去,仿佛這樣便能替他分擔些疼痛。
直到有人喊她的名字,一遍又一遍,聲音近到她不能不去理會,她才不舍地起身。
臨去前,她脫下小小的披風替他穿上,陽光從她身後照來,映出那圓鼓鼓的小臉上一抹甜甜的微笑,她說:「不要怕,我這就去為你求情。」
那一笑,融化了那日皚皚的白雪,恍若隔世,不覺已是數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