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草木蟲魚
    淩晨被護士進來的聲音吵醒，才發現那小五竟然伏在床邊睡了一夜，隻披著保羅那件厚外套。
    去摸摸保羅的額頭，燒已經退了。
    保羅這時睜開了眼，目光靜靜地望著他，她冷下臉來抽身要走，被他拉住手。大概是剛剛退燒沒有力氣，相掙時累得咳嗽了幾聲，小五被吵醒了，揉著眼睛，看到他倆的樣子倒有點清醒了。
    南多覺得丟臉，使勁抽出手。
    不知保羅使了什麼眼色，那小五嘴張了張，什麼也沒說出去了。
    南多背著身看窗外。
    保羅道：“給我倒點水好嗎？”又補充，“快渴死了。”
    南多背著身子，把水放在床頭櫃上。
    保羅惻然：“是不是一定要我死了，你才肯原諒我？”
    南多心裏煩惱，卻說不出煩心的話。
    保羅覺得自己眼睛有點發潮，遂笑道：“雖然你這麼不想見我，但是，終於找到你，你知道我當時有多開心？……我總是忘不了那時在W市的時候，你住在家裏……當然，還有海邊那個家，雖然那裏是我的噩夢，但是，畢竟也是最美好的時候……”
    南多覺得怪異，這時候的他一點也不像瘋狂時候的他，這個人的感情冷的時候像冰熱的時候像火，仿佛自尊也不是問題，她聽著覺得別扭。
    ……
    小五很高興，大哥好了，醫院也急著趕人出院。
    小五把車停在樓下，保羅看著南多，南多隻離了一些距離：“你和我保持距離，不然我打車回。”
    保羅頓了頓，走在前麵。
    他坐進後座，南多這才拉車門坐進副駕駛。
    小五望了望兩個人，發動了車。
    一進門，南多很快進了主臥，反鎖了門。
    保羅極輕地走到門口：“南多，我發誓不會再那樣。你不用這麼戒備。我……”
    片刻，南多出來燒水倒水。
    保羅不敢走近。
    南多道：“你這樣住在我家我會嚇死的。你可以回自己家嗎？求你保羅哥。”
    保羅有一瞬的酸楚——他多久沒有聽到這個熟悉又陌生的稱呼了？！
    南多還是當年的南多，她穿著居家的粉黃色保暖衣，還好似當年那個小姑娘，說出的話卻如此厭煩冰冷。
    保羅有一閃而過的退縮念頭。
    “或者你讓丁寧回來見我一麵好不好？”她忽然好聲氣地對著他道，“我和他好好談談，也許，他真的厭煩我了。那我就死心。好不好？”
    保羅關上了門。
    這樣可怕的家，這樣令他發怵的南多，真像是一場夢，什麼時候這場夢能醒過來呢。
    一周過去了。
    兩個人沒有說過一句話。
    誰也不想回這個家。
    這日南多回家，一會兒保羅在外麵敲門：“如果我讓丁寧見你，你怎麼感謝我？”
    南多狐疑：“他真的聽你的？”小聲嘀咕，“怎麼會這麼傻！”
    她現在不確定兩個人到底背著她做了什麼交易。
    南多開了門：“你想要什麼感謝？”
    保羅道：“如果他說清楚了，我們還像兩年前那樣……我們本就快要結婚了。”他喉頭發澀。
    南多痛快道：“好。”
    保羅道：“讓我抱抱你。不要恨我。”
    南多不語。
    保羅扶住她的雙肩，試探著擁她在懷裏，漸漸收緊：“南多，我找到的，真的是你嗎？”
    南多一把推開：“我要你當麵發信息給他。而且，你們到底背著我做了什麼交易？”
    保羅拿出手機。
    隻聽到丁寧清晰的聲音：“南多，順其自然。我離開B市了。我不想糾纏。”是他的聲音，錯不了。
    南多垂頭許久，不知該怎麼消化這樣冷酷的內容。
    原以為兩心相許的人，輕易就拋棄了自己。大概是自己不值得珍惜。
    南多從來不是個有原則的人。
    她本來自己走著去地鐵站上班。
    當保羅一直開著車慢慢走，早上天色還是黑的，冬日裏極冷的空氣讓人全身都有點瑟縮，全身冰涼。
    前段時間還有點暖和的意思，突然之間就冷起來了，新聞上說是冰凍天氣，將一直凍到過年！這可惡的B市！
    車燈照不到的地方有點黑，幸虧她一向穿平底鞋。
    這麼早，才是6點50，一切都很靜，隻有旁邊走過的車子，大概看不過這輛邁巴赫的磨蹭，發出驚心的嘀嘀聲，一鳴而過。
    南多自己停下，車子也停下。
    南多坐到後座，被車中的暖意包圍。
    保羅一路送她到單位。
    兩人都不說話，直到她下車。
    “下午我來接你。”保羅搖下車窗。
    南多頓一下，自己走了。
    她想起保羅剛從姐姐那裏接手管自己的時候。W市的雙桂巷。那時，多麼好……那個他開車送她去醫院的早上，更是永不會忘的激動和戰栗……
    如今，事業無成，連丁寧都失去，是不是就應該接受命運的安排？……
    關於姐姐的死，她一直糊塗。模模糊糊知道，她是和保羅一起的時候出事的。但保羅哥沒事……
    失去姐姐的驚怖仿佛已離得很遠了。
    而保羅和自己是完全不同的人。
    至於W市海邊的那些日日夜夜，在她，是美好得像夢中發生的一般。
    隻是，夢總有醒的時候。
    晚上他來接的時候，也並沒有小五。
    她努力平靜道：“不用為我這樣。你公司很忙吧？因為我耽誤了生意，很不好。”
    他從後視鏡裏看她望著窗外的神情：“南多，賺錢沒那麼重要。再說，我以前沒有什麼錢，你也沒嫌棄過我。”
    她卻道：“現在能過好的生活，為什麼要過差？”
    片刻道，“我也很想很能幹有出息。”
    保羅柔和道：“那我之後讓小五接你。”
    南多道：“他對我有意見……那天你在醫院，他一直罵我。”
    保羅微側下臉：“他對我太過維護，我讓他……和你道歉。”
    南多搖頭。
    夜裏的房間顯得尤為安靜，丁寧離開後，這裏的安靜仿佛時光都停滯了一般。
    橙色的毯子還鋪在床上，顯得溫暖。
    房間的拐角是一個小小觀景台，三扇明淨的落地玻璃窗剛好能看到外麵臨江公園的湖麵。
    她忽然想到這個房子，思索一下，走出去敲保羅的門。
    保羅穿著深色的睡衣露出頭來：“怎麼？”
    南多道：“這個房子……丁寧的房子？”
    “他既然走了，那應該是留給你了吧？”保羅客觀道。
    “那他住哪裏呢？”
    “男人怎麼會沒地兒住呢？！最近B市房價降了，他應該會租個房，以後也許會買個？”
    南多看他的樣子不像騙人，自己又回去。
    她擔心他，他不是保羅那樣的人，他和她一樣，他是租房子住了嗎？
    月供一直是他在供，她連賬號也不知道……那麼，是說他還會回來嗎？
    她的心突然亮了。
    外麵湖邊的燈火，頓時有了味道。
    她想念和他一起包的餃子，那是多麼香啊。
    明天就是冬至了。
    丁寧，你在哪裏？
    第二天回家。
    她讓小五順路去下菜市場。
    小五極不情願地一直拖著臉。
    她當沒看見。買了韭菜、大蔥、羊肉絞了餡兒。又買了一份足夠裝一盤的涼菜。
    回家做好飯，涼菜倒在盤子裏，紅紅綠綠、顫顫的大拉皮很誘人，把羊肉餃子裝了一大盤，熱氣騰騰的。一股羊肉的香味彌漫在整個屋子。
    拍了照片發給丁寧。
    “你拋棄我了，我不會原諒你。”
    這時保羅進來，一股冬夜的寒意撲進屋子。
    他驚喜道：“哇好香啊！”兩眼放光，拿起筷子就扔了兩個進嘴裏，也不管南多盯著的眼神。
    一屁股坐下來，對著南多笑：“看到這個好餓。”
    南多自己調好了蘸料：紅灩灩的辣椒油和酸泥醬醋，小碗裝了。
    保羅覷著道：“給我點。”
    見她隻是不理……那人試探著放了一隻餃子，那隻餃子的尖顫顫巍巍蘸了一口誘人的湯料，南多隻是不理。
    保羅大口吃起來。
    南多道：“自己在外麵吃了的話可別吃撐。”
    保羅停住。
    看著南多：“南多，你做的飯最香。”
    不知是想起了什麼，他眼睛紅了。
    南多一直沒有抬頭，屋子裏靜得出奇。
    保羅在洗吃完的那隻盤子，南多又端出一盤來。
    保羅甩著手坐在旁邊看她吃。
    南多終於撐不住：“看我做什麼。”她很煩，因為說話沒有威力，更帶上一點皺眉的神氣。
    保羅移開目光，打開手機滑動屏幕。
    吃得很過癮。熱騰騰下肚的感覺真好。
    一個人能吃一大盤，至少也得30多個餃子了。
    無論心裏有什麼悲傷，日子還是要過的。
    還是自己做的飯好吃。
    在單位，總是吃不過癮。
    吃飽了好飯，心情很好。
    隻是覺得房間好大，有點冷。
    雖然很煩保羅，但是這屋裏多了點人氣。
    “為什麼他不要我了？他是不是覺得我很麻煩？”不知第幾次，她忍不住喃喃問。
    保羅抬起頭來，終於道：“他不想耽誤你……”
    見她還有點呆呆的，握著手機道：“男人和女人看問題不一樣。”
    南多難以置信地蹙眉：“他告訴你了？”
    保羅斟酌：“算是吧。他和你在一起壓力很大。我是說……他自己給自己的壓力。”
    南多：“我怎麼不覺得……”她思索，“我倒覺得他很……喜歡他的人很多。”
    保羅搖頭，耐心道：“那不一樣。”
    兩個人除了丁寧這個話題，仿佛找不到別的。
    南多回到自己房間。
    她看一個常看的公眾號，裏麵說“人應該順著自然所給的本性生活，像草木蟲魚一樣。”
    糾結是非善惡都沒有意義，這些紛紜擾攘的人和物，看起來好像是一幅幅圖畫，或者小說，件件都有趣味。
    她覺得心緒漸漸平和。
    一個人在靜靜裏，慢慢睡去。
    早上醒來，天還黑著，又是一天了。
    坐在車裏的時候，滿心的厭倦和惆悵。不知是為什麼。
    這兩日小五的臉色漸漸正常。
    兩個人一直沒有話說。也不說話。
    南多望著窗外的臉色一直怔怔。
    還記得雙桂巷的時候，那麼酷熱的暑假，一切都剛剛開始，雖然後來才知道，姐姐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