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小姑娘說話這會，他隻覺比做了幾十筆生意還累。
    可能是我老了吧。
    他想。
    回到家裏。
    看到玉兒正在正房睡午覺。
    他坐到她身畔：她呼吸很輕，窗子透過來的光有點亮，睡夢中似也刺到了她，她一隻手捏著繡枕，把腦袋再壓低一些……
    他不禁笑：“傻瓜。”
    窗外一隻白色九裏香的花瓣飄飛進來，剛好掉進她張著的手中。迷糊中的她像是小姑娘受驚地嬌嬌道：“什麼？”彎起手指乜一眼，花瓣從指間飄落，她又睡著了……
    她睡意朦朧中蜷曲的手指兜住的花瓣、她受了驚嚇看到花瓣從指縫飄落的虛驚（大概以為是蟲子吧，她一向怕蟲子）、像是知道他在身邊才小姑娘樣嬌嬌詢問的聲音……
    這才是屬於他的那個女人——從少年到如今，傻傻的、那樣天真又那樣薄情的女人。
    他輕輕攏著她的腰身，自己也沉沉睡去。
    並州城外，一角屋簷翹起的人家。
    木葉森森的院落。沒有楊府那樣闊大，卻也是花木扶蘇、分外幽靜。
    客廳堂掛著幾重竹簾，夏日的溽暑，已全都被隔在簾外，微風吹動竹簾，重簾中似有燕子在飛翔。
    “細竹你在嗎？”
    話音未落，伊人掀了門簾出來。裙角洇開一抹青綠色。
    那件湖水綠色的長裙，是曾經王子遊第一次到玉園時她跳舞穿過的。他還記得因為第一次見細竹跳舞，回去後寫詩玩笑，惹得玉言不開心。
    他微微笑了：“細竹，你這裏收拾得比楊府裏好看多了……看到你一切安好，我也放心了……”
    又道：“一切都是我不好，細竹……”突覺其實不必在她麵前多說，她什麼不明白呢……
    果然她垂首道：“不，我不怪公子。跟了公主多年，她待我是很好的，我不該與她為難……再說你看這裏，這一戶大宅子，我們一家人住著也足夠了。公子待細竹，也已經足夠……”
    見他還站著，忙掀了門簾請他進去坐。
    變戲法樣地端來幾碟清粥小菜，一條蒸魚。鮮香撲鼻。
    容止忍不住食指大動，轉瞬便吃了一碗飯，胃口大開。
    細竹一直看著他吃。
    “細竹你做的飯還是這麼好吃……”他放下筷子。
    “不過是知道公子你喜歡吃什麼罷了。”細竹喟歎。
    收拾了碗筷，看他要走。
    細竹送他到門口。
    他躊躇一下道：“細竹，你一個人過總歸不如兩個人，商隊裏那些人，或者其他的，你看上哪個了，若是不好意思，給我說一聲，好姑娘也應該有個好歸宿。”
    細竹低頭，眼中要落淚。
    見他要走，輕輕道：“公子多保重！若是喜歡吃細竹做的菜，便過來吃，或者我做了讓秀實帶回去。公主她生氣，你不要太在心裏計較思量，公主她本性長情，現在又隻有公子你，你不要因為著急急壞了身子。”
    容止眼中濕潤，他一直沒有轉身：“你也珍重！”
    逃也似地離開。
    若說他在人世間還有什麼虧欠，那麼她便是他虧欠最多的人。
    離開的時候聽她細細叮囑，想到多年來自己的飲食起居都是她一人打理，心中所有喜怒哀樂都有她分擔，不是他愛的人，卻為他付出最多……從柳州病倒落下終身遺恨，到五年中的朝夕相處，若不是她的悉心相伴，他早已倒下……
    更何況，神誌昏昏、一夜頭白的那些日子，她一個未出閣的姑娘，日日端湯端水、衣不解帶守在床前，甚至用自己的體溫溫暖他的冰冷，用女子的溫柔融化他內心的痛結。
    幸虧自己這副身體，才不至於更大地傷害她。
    事過之後，他不提，她亦從未提過，仿佛讓那一切爛在肚中原是理所應當。
    所以離開的時候聽她細細叮囑，勾起他心中無限的愧疚和淚水，他一直背轉身望著前方，他怕轉身之間控製不住自己，要求得她終生的原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