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六十章 桂子月中落,天香雲外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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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聲息漸重,醒轉過來。
屋中心是方形的壺門幾案,蓮瓣燭台上是多個大燭,映得屋內清晰可辨。牆上正中的山水卷軸上卻分列兩行正應著夜色的詩:“桂子月中落,天香雲外飄”。
她突地想到了他身上的木樨香。
往後的歲月,恐怕那木樨香將是她永忘不掉的夢魘吧。
聽到動靜,一直站在窗前的他轉過身來。
他那往常顯得溫柔、含笑的眸子變得幽暗而閃爍,隻是從那低垂的神情上,還能看到昔日那思忖的、沉靜的從容。
不笑的他完全不是那個她熟悉的哥哥了。
她看到那冠冕已被他擱在了窗前的桌案上。黑色鑲金線的冕服襯得他臉上有一種奇異的威嚴。
她靜靜地望著他。
他緩緩坐在她身畔。她不易覺察地瑟縮一下。
他隻是有點怔怔地望著她,半晌,他伸出右手,輕輕地觸上她的頰……
她微微側一下臉,暗的光影,掩飾不住臉上滑過的那一絲張皇和躲閃……
他閉上眼睛,喉中若有若無的歎息,有力的雙臂第一次真真正正地擁她在懷中。
她沒有動,像一個沒有聲息的瓷娃娃。
他的臉摩挲著她鬢邊的發,“玉兒,我好想柳州……你懂嗎?你懂嗎?……”他仿佛睡著了,那聲息也像是在夢裏,“你是哥哥心裏唯一的暖陽……可哥哥已經快凍僵了……”他溫熱的氣息觸上她的耳邊、脖頸,她驚駭到了極點……隻是死命推拒……
當力氣根本不是對手的時候,她嚇到哭出聲來:“哥哥,哥哥我是玉兒……哥哥……”
驚駭之極,那聲音是那樣淒厲哀慟,瞬間將他從魔怔中喚醒。
他臉上是瞬間的蒼白。
“不,我不是哥哥……不要叫我哥哥……”他那雙一向溫柔的雙目射出懾人的光,似要將她吞噬了一般。
他沒有放開她,但聲音突然變得鎮定和溫柔:“玉兒,哥哥不會害你……不會……”
他的唇如輕柔的羽毛,拂過她的脖頸,她閉上眼睛,摒住呼吸,仿佛一瞬的死。
他的雙臂那樣有力,箍到她生疼……
忽然,她鬆弛下來,輕輕回抱哥哥……
他突然僵住,一瞬的遲疑……
“哥哥,你愛她們嗎?……這些年,你不快樂嗎?”她柔聲道。
他忽然覺到鼻酸,“快樂?——”他從來沒有快樂過。
“哥哥,你怎麼可以不快樂?……怎麼可以?……”她伏在哥哥肩頭,抱緊他的肩頭。
他全身緊繃的肌肉突然鬆弛下來,淚盈於睫。
“我愛上自己的妹妹,怎麼會快樂?!玉兒你告訴我,怎樣才可以快樂?……”他突然崩潰,泣不成聲。
許久,待他漸漸恢複平靜。她輕輕笑道:“哥哥何苦如此看不穿……”
她推開他的手臂,緩緩走向窗前,望著窗外月色道:“須知人生有命,何苦與己為難;為世俗倫常所自苦,亦不如‘汝且為我作楚舞,我為汝作楚歌’……”
清嘉帝震驚抬頭,望著妹妹。
她凝立窗前的身影像一個絕妙的剪影,偏側的墮髻更襯得那剪影嫵媚動人——她長大了,不同於柳州闃寂午後的嬌憨,卻是一樣的令他心顫。
“索性一起把這娑婆世界都看破……哥哥說到‘暖陽’,也說到玉兒心裏去了……‘暖陽’——哥哥也是心有鬱結,竟沒有女子破開哥哥鬱結的心嗎?”
他驚疑地望她,心口又升騰起那股躁鬱之氣,他隱忍道:“沒有人能做玉兒的替身,也沒有人能是玉兒的替身……”
他近到她身畔,凝視她道:“她們也沒有玉兒那樣親的、不設防的溫柔……”
“玉兒,你不討厭哥哥的,是不是?……”他眼中有迷離的愛戀和祈盼,附耳的聲音悄若呢喃……
她緊張思索的神經突然一片空白,仿佛闖入一個暗夜的夢裏,等不到天明了。
“哥哥,你不喜歡玉兒嗎?難道像以往那樣不好嗎?”她退後半步,聲音突然急促道,“玉兒隻有一個最親的哥哥,永遠都不會改變……”她聲音低下去;“若是從今夜,變得不再是玉兒,從此這世間不再有玉兒……隻會有永遠不再能見天日的夢魘,哥哥……你不怕麽?……玉兒不想突然變成一個影子,像這樣的夜一樣,陷在一個永遠不能醒來的夢裏……哥哥若是忍心……又哪裏是從柳州到長安,都疼愛保護玉兒的哥哥……”
一絲痛苦從他瞬間變得幽暗的眸中滑過……
“不知道哥哥如此痛苦……”她輕輕伏在哥哥肩頭,像柳州幼年時常做的那樣,“玉兒不會再任性,今天玉兒不回去,明天也不回去,玉兒陪哥哥一起,就像柳州時候一樣……好不好……可是……玉兒不想一輩子不見天日、過那種暗夜一樣的日子……哥哥若是答應……玉兒就常陪著哥哥好不好?……”
“真的?”他抬眼,望進她的眼睛,掙紮的痛苦隱去,他臉上緊張的肌肉鬆弛下來,他癡癡地凝視她的眼睛:“多久?”
她嬌嬌地伏在他肩頭:“直到哥哥有了自己喜歡的女人,不再那樣緊張,不再覺得僵冷……”
他遲疑一下:“若是永遠找不到那個人呢?”
她溫柔地笑:“那玉兒永遠陪著哥哥。”
他感到了緊張之後的疲乏。
但是他實在睡不著。他看著窗外,她也看著窗外,那月色下的一切閃著詭譎又不真實的光……
他久久地將頭埋在她耳畔,他冰冷又灼熱的唇觸著她的耳畔、頸側……
她隻是微微的躲閃,閉攏眼睛,蜷身如小動物樣緊緊地縮在他胸前。
末了又用修指去堵開他,輕輕道:“其實已經為世人所不容了……”他手臂依了她的手臂伸展,那與她一母同胞的同樣修長的手覆著她蔥管一般的指尖,惹得她隻是垂首推拒,移了手躲到胸前。
他眼中映出她小小的影子,他的眼睛是那樣明亮,溢了滿滿的溫柔和疼惜……那溫柔讓她有瞬間的恍惚,以為是在容止的懷中。
想到容止,心中痛得麻木……她垂頭,再次閉攏了眼睛。
“她這一生,盡是從一個男人的懷抱到另一個男人的懷抱……人盡可夫麽?……”朦朧中,她悄悄地問自己,“原來想遊戲人間,卻反被這世間所玩弄……”
“不,事實上她什麼也不怕,她隻是怕容止……”
他緊緊地擁她入懷,不容她絲毫的分神。
就像心頭平添了一塊肉,懸墜的心終得了歸宿,看紅燭爆出燭花,他感激上天,終讓他有了這樣的一天。
多少個夜晚,終於第一次能安心睡去。
但是怎麼能睡得著呢。
她安安靜靜地陪在身邊,他已經甘心;何況擁她入懷,心裏的磐石仿若落了地,又生根發了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