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茗辭之清水戲小卷 第八章、銀耳蓮子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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棉被的邊角壓疊在疆兒的身下,將他周身裹了個嚴嚴實實密不透風。
頭下枕著的小方枕巾也鋪得平展。枕巾的一角繡著朵淡粉的海石榴——乃去年滿月日榮安公主李令弦所贈,一針一線皆是她親手親為——李成坤曾暗自嘲笑公主手藝笨拙,但見識過太子妃的女工之後,他便悶聲不吭了。興許女子腹有詩書比做得一手好女事更能教人欣賞,譬如太子妃,再譬如他的母親舒瑾嫣…李成坤使勁搖了搖頭,消散了腦海中母親的身影。
再看疆兒,他不經然笑了。
“小不點兒,你今日睡得可真是毫無防備啊,我還從未見過你如此安穩的模樣…”
這孩子睡覺從來都不安分,罕見被褥能長時間維持現在這般的規整。偶爾太子妃看到他踢腿,也隻是替他將被子重新蓋在身上,斷然不會留意他的枕頭如何,枕巾又如何。又平仲園的侍奉婢女之屬相較其他庭院則顯慵懶,生怕擾醒疆兒因他哭鬧不止而使自己受罰,便連院子也不願多踏足。尋常除卻太子妃和思芸以及日常清掃打理的老嬤嬤,唯數他李成坤往平仲園裏跑得勤快了。
李成坤手覆在疆兒額頭緩緩向後滑去,撫著他的發絲。輕聲問道,“竟細心至這般地步,會是誰人呢?想來他哄你入睡時怕是也費了不少的工夫。”
“初出生看見你,我便覺你模樣醜。尤其一哭,整張小臉都要扭曲了。現在再細看起來,你倒還真繼承了幾分太子妃的神色。”李成坤手臂撐著床沿,稍稍俯下身子,戲謔道,“小不點兒,待你更長大些時候,可別太柔弱了。”倏而,補充道,“更千萬別像你那慎王府的藥罐子哥哥。”
他坦然道,“太子妃的容貌實在教人賞心悅目。這皇城裏出來的女子果然和尋常百姓家的有別,是叫尋常人家女兒連萬分之一都不及的。”
李成坤又多端詳了他幾眼。
不知他是睡夢中受了委屈,又或者別的什麼緣故,小嘴噘得老高。小臉依稀掛著淚痕,儼然是被人擦拭過的痕跡——那人未與他抹擦幹淨,反倒越抹越花了。小家夥的額角紅通通一片——適才李成坤未注意到,那裏略微鼓起著個包。
他若有所思,食指輕點了下疆兒的額頭。“難怪適才我在你這院子外老遠都能聽到你的哭喊聲。小不點兒,你哭喊得如此撕心裂肺,不怕扯破了喉嚨嗎?”
李成坤轉正身子,雙眼無神盯著窗外。少許,他長歎了口氣。
“小不點兒,你定惹你娘不悅了。”
“你可真是會挑時候火上澆油啊。黃昏時候她才在我這裏大發雷霆,晚些你又步我後塵給她氣受。”
他緩緩道,“小不點兒,你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李成坤狠眨了下眼睛,抬起胳膊攥緊衣袖抹了幾把。他不再繼續說下去了。靜坐了好大一會兒,抱起疆兒連帶著被褥一並往床榻裏側挪了挪。
他在床頭櫃前蹲下身,拉開抽屜,捧出裏麵的香爐小心翼翼放置在櫃子麵上。揭開爐蓋湊近仔細看了看後,稍稍屏息用手微扇起風嗅了嗅,旋即便蓋上爐蓋將香爐放回了原處,兩隻手扒住抽屜兩端輕推著合攏了。
頃刻,木櫃四周淡淡的桂花氣息彌散。
驟然,李成坤瞄見了放在櫃子腳外側的地上的粥碗,狐疑匍身過去,端起碗托在了手中。
碗壁留有餘溫。
“半個多時辰前太子妃端來的。為何會放在地上?”他捏著湯匙攪了攪,舀出一勺粥送進了嘴裏。霎時蹙起眉頭,疑惑道,“廚房今日是怎麼回事,簡直放了半罐子的糖在裏麵,甜膩到無法下咽。”他輕咳了下嗓子,起身將碗放上了櫃麵。又恐此番動靜太大驚擾到了疆兒,連忙轉頭看了一眼小不點兒。不悅大步出了屋子。
雨漸停,卻風起,拂麵微有涼意。
李成坤自穿堂過離開平仲園時,宛盈和宛月正彼此依偎蜷縮在角落,睡得酣香。這倆丫頭半年前入的太子府,原本是配至錦繁苑作李凡熙的侍奉婢女。卻因李凡熙挑三揀四嫌東嫌西,兩人遂被打發到了後院浣房。然在浣房做事,手腳也不利索,慢慢吞吞磨磨蹭蹭,常常遭管事老嬤嬤的斥責,惹得浣房吵鬧難安生。逢巧上元節之後太子命人修繕了平仲園給李疆做寢院,當下正缺丫鬟,便被遣來充了數。宛盈宛月平日裏就不勤快,幸得太子妃不喜多事,但凡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的,向來不細究較真,故二人才能安然留待今日。李成坤雖不是個小器挑剔之人,但也早看不慣這倆丫頭做事懶懶散散的態度。然到底不是他耑誠苑的丫頭,正所謂打狗還要看其主,倘若言語上沒個輕重不慎觸犯了太子妃的顏麵,反倒演變成了他的過錯,白叫一些不相幹的人看盡了笑話。
可就這麼熟視無睹置之不理,非是李成坤一貫的風格,他心覺膈應。
李成坤在平仲園外彳亍小許,轉過身邁上台階折返了回去。佯裝不經意的一瞥,重咳了聲。見宛盈和宛月毫無反應,他瞬時心中來火,抓起緊挨著穿堂東麵牆壁的小木方桌上的觀賞茶碗摔砸在了宛盈腳前。
倆丫頭聽聞巨響,大吃一驚,頃刻間便清醒了過來。待定睛細看後,更是連起身行禮也不顧得,哆哆嗦嗦跪拜在地,顫抖著聲音道了句“奴婢見過大公子。”
“免了。”李成坤手一揮,甩袖背在了身後。“我路經平仲園,進來看看六弟可安好。哪知前腳剛邁進這屋簷下,就先看見你倆這懶人在此偷睡。”他提高嗓門,厲聲叱道,“可是平日裏太子妃太縱容了你們,這才使得你們養成了這副好吃懶做的模樣!”
宛盈和宛月嚇得直磕頭,嘴裏連連念叨著“奴婢不敢。”
“好一群惺惺作態之徒,一身的壞毛病!”李成坤鄙夷哼了聲,不依不饒道,“我看你們不是不敢,是實在膽子大的無法無天了。”他指著穿堂裏側方向斥道,“李疆可是你們太子妃的心頭寶貝,你倆看守平仲園如此疏忽大意,若是稍有差池,即便有十個腦袋也不夠拉出去砍!”說到這裏,李成坤愈發怒火難消,憤憤踢了腳地上的碎瓷渣,狠甩了把衣袖,氣勢洶洶奪門而出。
宛盈和宛月不知所措,麵麵相覷。許久,恍然回神,慌忙找來掃帚之類將穿堂清掃了幹淨。而後倆人分別倚靠坐在內門檻兩側,托腮愣愣盯著麵前巨大的黑漆漆的影壁。強撐了不到一盞茶的工夫,哈欠連連。一個沒忍住,這倆丫頭又呼呼昏睡了過去。
且說李成坤憋著一肚子火氣悶悶不樂回至耑誠苑。他遠遠望見庭院東小石桌旁立著個人影,但看那女子個頭高挑,身形纖細,裝束講究,全然不似念玉。又她左右徘徊似猶豫不定。腳底下卻是半步也不肯多邁出,生怕使自己離開了石桌。
李成坤心有防備,箭步上前,正欲伸手鉗住她後頸,給她來個先發製人。驀地瞟到桌上的小碗,旋即收回手去,故作無事樣輕咳了聲。
“你…”
未等他詢問,那女子倒鬆了口氣,自顧自喋喋不休解釋了起來。
李成坤在一旁聽了半晌,著實聽得沒了耐心,高聲打斷她道,“你且說簡單些。”
女子微張了張嘴,垂目思忖片刻,道,“回大公子,奴婢乃是前院的下等丫鬟。”
李成坤目光上下打量了番女子,她儼然不是下等丫鬟的裝扮。他並不揭穿女子,隻點了點頭。“原來是前院的,難怪我看著你麵生。”朝湯碗努了下嘴,問道,“誰讓你送來的?”
“回大公子,早些時候,太子殿下吩咐奴婢送宵夜來與公子。”這女子雖說話囉嗦,但沉穩老練,麵容上更是沒有半點畏怯意。想來她至少是前院一個管事的。“正巧大公子不在耑誠苑,又您院中也不見有個可叮囑事情的人。奴婢不知如何是好,便一直在此候著大公子了。”
“確實是太子吩咐你來的?”李成坤狐疑,“當真不是太子妃?”
“是太子殿下。”女子回話的同時微點了下頭。
“哦,那你便替我謝謝殿下了。”李成坤俯身看了看小碗,道,“你怎也不知用個蓋子蓋住。現在放涼了,你叫我如何吃?”
“奴婢這就端回去讓廚房重新做一份來給大公子。”
“重做?”李成坤不滿。“你重做一份還得叫我等好一段時間呢。”
“那奴婢端給您去熱熱?”
“不必了,太麻煩。你下回長點心吧,可別叫人總覺得你們前院的丫鬟做事情都不帶腦子。”李成坤不屑道。“這是什麼粥?”
“回大公子,這不是粥,是羹,銀耳蓮子羹。今日府裏送來新的蓮子,太子妃特意囑咐廚房預留出一部分給大公子。太子殿下用宵夜時,想起此事,便吩咐奴婢命廚房趁鮮做了蓮子羹給大公子送來。”
“原來如此。你且先退下吧,晚些時候我讓念玉把碗送回去廚房。”
“諾。”女子行了禮,緩緩後退了幾步,轉身離開了。
李成坤迫不及待便湊近前去,拿起湯匙攪了攪,心滿意足道,“果真是放了不少的蓮子在裏麵。”他在石凳上坐下身,舀起一勺送進嘴裏,滋滋有味。“哼,滿篇的謊話。太子眼中隻有那李隴嶽,哪裏會想得到我。”
又接連幾大口後,他漸漸失落起來。盯著湯匙裏的蓮子許久,悶聲道,“年初時我玩笑般的跟她提過一嘴,不成想她竟一直都還記得。”
“我隻道李疆是身在福中不知福。我何嚐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