漸進六月，久未降雨，暑氣直逼人。
    縱使明旒用力搖了手中的蒲扇，也全然帶不來半分的涼意。又小家夥正值蹣跚學步時期，已不需整日由人抱在懷裏了。腳下不穩，難免跌跌撞撞、磕磕碰碰的，沒少教她揪心。
    其實，在小家夥出生之前，明旒還有過一雙兒女。長子未滿周歲，患了天花，女兒尚出月子，高燒不退，皆早早夭折了。太醫院診治，隻說太子妃身虛體弱，需得好生調養。若問具體，就道不出個所以然來了。禦醫往太子府跑得勤快了些，也盡遭宮中咄嫌。久而久之，腳下生疏，此事便也撩撩再無下文。
    明旒曆經了兩次骨肉分離之痛，再懷三子時年齡已長，費去不少的艱辛，故而對小家夥更是百般寵溺、萬般疼愛。事無巨細，必定身體力行。
    小家夥滿歲那日，天蒙蒙亮，明旒就叮囑家仆燒了熱水，盥浴，換新衣。由李循旭抱著，入了宮，一一見過長輩。
    小太監臉上堆著笑，將手中的托盤舉得老高。盤中擺列的物品，應有盡有，形形色色，琳琅滿目。
    小家夥在李嗣懷中，興奮不同往日。小拳頭鏗鏘有力，猛然一揮，卻是掀翻了盤子。
    大殿之內，瞠目結舌。
    小太監驚愕得不知所措，雙腿一軟，跪倒在地，瑟瑟發抖。半晌，連頭也不敢抬。
    小家夥喜意洋洋望向李嗣，全然不知自己闖了禍端。
    皇太後當即陰沉下了臉色，指著小家夥的鼻尖怒斥了句“狂妄！”，便忿忿然離開了大殿。
    李循旭戰戰兢兢，不敢多言。恍惚間，迎上一束熾熱目光，也不敢細看，慌忙垂下腦袋躲閃了開。
    李嗣倒是不慍不怒，安之若素。逗了逗小家夥的手，笑得極為溫和。自顧自道，“疆兒不選筆墨紙硯，是不好文書；不選金銀玉器，是不慕富榮。那叫朕想想，”麵容故作嚴肅，假甩了甩被小家夥攥捏得生緊的衣袖。“難道疆兒是喜歡朕的這身龍袍？”
    李循旭聞言，更是驚出了一身的冷汗。
    忽又聽李嗣道，“原來疆兒是喜歡糕點，想讓朕取給你是嗎？朕萬萬不能答應了你，不然又要給你的娘親咄嫌了。疆兒年紀小，糕點之類還吃不得。來人啊，吩咐禦膳房煮碗小米粥，給疆兒端過來。”頓了頓，補充道，“朕記得疆兒和景明宮主一樣，好甜食，你便叫他們稍多放些糖吧。”
    “父皇無需勞煩，明旒今晨是給他用過早飯的。”
    “循旭此話不對。若非疆兒餓了，豈會不肯乖乖抓周？你說是不是啊，疆兒？疆兒…疆兒因何為疆兒來著？”
    “回父皇，明旒說民間給初生的小孩子取個賤名好養活，執意要按習俗這般喚他。最始那個字，循旭自覺著實不大吉利，就給改為此“疆”了。”
    “你倒是改的好，改的好啊。。。一年了，不能再任隨了明旒的性子胡鬧，也該給這孩子取個像樣的名了。”
    “父皇提醒的極是。循旭詮才末學，還敢請父皇賜名。”
    李嗣踱步思忖了片刻，道，“便為墨守罷。”
    “墨”，為外顯，胸有文墨、虛懷若穀，腹有詩書、意氣風發；“守”，即內性，不爭鬥、退而求其次，不抗衡、享一方寧安。“墨”“守”不稂不莠、不偏不倚，李嗣暗之期許，盡在此兩字之中。
    李循旭回至太子府，將白天朝堂抓周的尷尬事盡數講與明旒聽，明旒不甚在意。
    說到取名，李循旭不解道，“畫疆墨守，難道父皇是想要他恪守成規，故步自封？”
    “反正算不得什麼大器的好名字，怕是父皇敷衍了事罷了。”
    “誒，為人子女怎可說出這等忤逆父輩之辭。興許是我德薄才疏，未能理解父皇的用意。”
    秉澈閑坐在屋脊，眼看著明旒離開庭院，尋思她不會再折返回來，便躍下屋頂，探進了廂房。悄聲推開門，閃身進去。
    狹道風擾亂了燭火，氣焰忽高忽低，撲爍不定。
    床榻外側特意加了護欄。小家夥呼吸均勻，睡得安然熟絡。
    秉澈趴在護欄上細盯著他看了許久，轉過身背貼著床滑坐了下去。
    窗外皓月當空，時而悠悠幾朵浮雲飄過，半明半昧、半隱半現。
    “太子妃應是希望我追隨於你…”
    “我竟不知該如何答複她。”
    “…疆兒實在年紀太小。”
    “秉氏世代以刺客為名。可我認為，天下之棋局，並非僅由幾子定輸贏。”
    “我乃世俗之人，並不願成為刺客，不願自己百年之後也空餘一座衣冠塚，身葬何處無人知。”
    少年老成，笑得無可奈何。
    “世事若能遂人願，世事恐難遂人願。”
    但凡作刺客者，終其一生，隻為一事。成，也是終結；不成，也是終結。
    ——疆兒，我想…
    ——我可能會願意等你長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