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口的壓抑呼吸裏，他終於落下眼淚，“他說如果不是他當時陪著你胡鬧，如果他當時阻止你，不去後山、我們都不去後山，也許什麼事都不會發生……”
    “…神…神魂崩散……？”
    “青魘生祭了自己的一魂一魄，用了兩年時間…把汩羅的元神養進黎水劍裏…”
    “生……生祭…一魂、一魄…？”
    “是啊，”赤陌深深吸了口氣，又長長的歎出來，“我們不計後果的衝動，換來的是我們承擔不起的後果……”
    ……我們不計後果的衝動
    換來的是我們承擔不起的後果……
    安玥靜靜的看向赤陌，他垂著頭，眸子在睫毛落下的陰影裏，模糊了情緒。
    心口一陣一陣的發疼，安玥訝異於這樣的感受，在她的認知裏，汩羅就是個陌生人，無論他多淒慘多可憐，可是就像聽故事一樣，也許會為故事惋惜，也許會為故事感歎，唯獨不會為一個故事心痛。
    所以她想不明白現在這樣切身的難受是為什麼…
    喉頭腫脹幹澀，好像有什麼本該洶湧的情感被她遺忘了，她想去尋找，又不知道該尋找什麼……
    赤陌沉靜了許久，再抬眼時，麵上又是溫柔的笑意，輕聲道：“去看看青魘吧。”
    中庭。
    月光清亮。
    印著石桌邊那人的側影益發寂寥。
    他安靜的坐著，視線亦安靜的放在前方。半垂的眉眼裏，沉黑的眸子沒有焦距。
    安玥輕輕走到石桌邊，背靠背的在青魘身後坐下。
    兩人都沒有說話。
    有風吹過。
    月亮從房頂的一角慢慢的劃到了另外一角。
    “會回去的，”安玥輕輕開口，“我們都會回去的。”
    “…回到少時？”聲音脆弱。
    安玥點頭：“恩，回到少時。”
    一連幾天醒來，都沒有回到原本的世界，安玥有點心慌，突然有些害怕以後都回不去了。她想如果真的可以回到過去，那她就回到那晚那片樹林，她在那裏回去過，她相信那一天的那片樹林，是她可以回去的地方。
    “回到少時，我們不去後山玩好不好…”
    安玥鼻子突然有些酸，壓著嗓子‘唔’了一聲：“…不去…”
    “小豆芽纏著你讓你教他童謠，你總是故意不教他，等回去了，你好好教他一次好不好？”
    “……好…”
    背後的那個聲音恍然間笑了笑：“那童謠還是我教你的，小豆芽為什麼不找我教呢？”
    “你隻許教我一個人。”脫口而出後，安玥驟然僵了僵。她突然有些搞不清楚，這句話是她自己說的，還是氏雪想說的。
    背後那人卻輕笑出聲：“就知道你欺負他了。”
    他很有默契的沒有轉身，就這樣背靠著背，想著年少的種種。他不敢轉身，怕一轉身，現實便一刀一刀的剜心，一寸一寸的蝕骨……
    今夜月色很好，他不想辜負。
    “你再給我唱一遍吧，我……有些忘了…”
    然後便又是沉默，默著許久，那人終於開口，他聲音有些低，壓抑了太多的情緒，顯得分外沉重——
    歸海風
    令丘雨
    霞光層層渡靈虛
    歸海夜
    令丘月
    山紅長綻不凋謝
    哥哥摘來妹妹戴
    花開鬢間永不敗
    ******
    小青蛇終於想明白了，不能那麼跟自己過不去，天天癱在床上不能一搖一搖的，總歸是不太舒服。
    所以在第六天半夜的時候終於大發慈悲的把逐西吐出來了。
    逐西哭的一慫一慫的，聲聲血字字淚的控訴鳴蛇的惡行，說鳴蛇不僅吞了他，把他吐出來的時候還吃了他的紅薯，吃了他的紅薯不說還一尾巴把他扇出了九華玨……
    安玥嘖了聲，這世上還真是有又吃人又吃紅薯的東西…逐西都趕上了，也不知幸運還是不幸。
    瞧著淚眼模糊的少年，安玥把麵條又往他麵前推了推：“你覺得小青蛇凶險嗎？”
    “又可惡又凶險！”
    安玥默了默：“可是這一路上，還有比小青蛇更可怕的東西。”
    “怎麼會有比它還可怕的東西。”逐西邊吃麵邊嘟囔。
    安玥歎了聲，兩天前的淩晨，自己寬慰好青魘回房間剛要入睡，一連三枚銀釘便穿牆而入，緊隨其後的便是五個目光陰森的紅衣人，幸而氏雪及時出現，還有赤陌和青魘，不然自己就交待在這小說裏了。
    “自然是有的。”安玥諄諄叮囑，“你要跟著我們一起，就有數之不盡的凶險。”便將自己從氏雪那裏聽來的關於鬼門追殺的事情一股腦告訴了逐西，特別強調道，“會一直追殺下去哦。”
    強調完後，安玥自己心裏都有些戚戚然，不自主的便瞥了眼裏麵躺在床上的青魘，寬慰自己他跟氏雪保證過，他會一直在的，就算一直追殺，應該沒什麼大關係…吧……
    敲門聲響了兩下，門打開，門邊長身玉立的男子，臉上有溫柔的笑意：“去你房裏找你你不在。”
    “什麼事啊？”
    “鳴蛇扔了一兜杏子出來，應該是給你的。”
    聞言安玥眼睛一亮，亮的忽略了逐西在聽到鳴蛇兩個字的時候，手驟然一抖，麵條都夾不住了。
    樂滋滋的道：“應該是感謝我給他取了個好聽的名字。”
    有了被鳴蛇生吞和搶紅薯這兩個陰影，走路時逐西便離赤陌越發遠了。
    立秋之後，天氣日漸寒涼。
    逐西是第一次看到郎西村外麵的世界，更何況他還是個一千多年前的古人。
    所以當看到一路的繁華時，簡直跟上了發條一樣興奮，完全將安玥強調的危險拋諸腦後。
    歸海令丘的記事陶片上，記載過關於時間輪回的事情，歸海氏族人隻可以在出生後第七年的八月初一看一次，因為陶片很多，且是無序擺放，捋順陶片的順序也許就要從日出到日落的時間，看完之後陶片又會自動回歸到無序狀態，所以一代一代的傳下來，便很少有人再去看那些東西了。
    汩羅當年就沒有去看。過了三年輪到赤陌，他興致勃勃的去了，時間卻隻夠把陶片捋順，看了一半陶片就恢複了無序狀態，所以第二年他對青魘千叮萬囑，如何找序最快捷，如何擺放最高效，以及順序排好之後從哪裏開始接著看等等……因為親眼目睹了他們兩個神神叨叨的研究了整整兩天，研究好後兩個原本水靈靈的少年變得很是滄桑，所以氏雪也毫不猶豫的放棄了。
    陶片記載，南荒之外，又東五百裏，有山曰九疑，弱水出焉，有人曰帝堯，人有三首，可驅四獸，可換輪回。
    赤陌把這些事情告訴給安玥聽的時候，安玥覺得很是不靠譜。
    她問赤陌，南荒在哪兒，赤陌不語。
    她問青魘，世上可有弱水，青魘沉默。
    她問逐西，見過長了三個腦袋的人嗎，逐西搖頭。
    安玥越發的覺得不靠譜。
    可那是她回去的希望，目前唯一的希望，便隻能努力的說服自己接受它。
    赤陌寬慰說，許是少時看的東西，現在記得不太清楚，等回到令丘再仔仔細細的看一遍，既然陶片上記載了，那肯定是存在的。
    夜晚的樹林很冷。
    月亮殘缺。
    光影冷清。
    火堆跳躍出溫度，有風過，依舊抵不住寒涼。
    安玥蹭到赤陌身邊，剛要開口說進九華玨裏呆著，突然覺得耳邊有風破開的聲響，然後胳膊就被赤陌狠狠一拽，整個人在瞬間趴在草地上。
    火堆就在眼前，火光裏，釘在地上的銀釘發著森寒的光。
    銀釘入眼的一瞬間，安玥陷阱疲憊，身體卻迅速站起，袖一揮，劍已入手。
    劍身很窄，菱形的劍脊鏤空著複雜的花紋，將整個劍身鏤空成了中空的，空心裏隱隱泛著赤紅的微光，劍柄的末端亦墜著一個菱形鏤空的銀鈴。上次氏雪自動自發的出來打架的時候，安玥便第一次見到了這把劍。
    頃刻間，原本靜謐的樹林，三三兩兩的站滿了人，地上有，樹上也有，皆著紅袍。
    從頭至尾，隻有眼睛處留了一道細長的縫隙，眼睛微眯，波譎雲詭的眸子印著殘破的月光顯得越發陰森。
    “鴟尾，你逃不出鬼門的。”
    “我屍山血海裏一步一步走出來的，何來一個逃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