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每月初七，城東廣廈廟前有個占卜畫畫的老人家，一頭銀發，總是眯著一雙眼，好似聽不見也看不見，但是你說了，他就會給你畫給你算，但是從不言一聲。
    玄衣的人前去求畫的時候，一直坐在馬車之內，隻有那藍衣的人笑著和老先生念叨著。
    老先生不說話，也不動作。
    他去過兩次，但是都沒有得到想要的。
    若是這樣下去，今年的份就要過去了。
    入冬之後，老人家是不擺攤的，隻有清明之後重陽之前會出現。
    第三個月，車內的人下車了，他脫下鬥篷上的帽子，一頭銀發和老人無異，臉還是一張年輕的臉，但是多了幾分愁怨。
    ——我求一副丹青，一個人的畫像。
    ——我忘了他是什麼樣子了，他喜歡紅衣，可我還是喜歡他一襲白衣的樣子。
    ——我沒見過，他白衣似雪的樣子，那還是他身邊的人說的。
    ——我好像錯過了他的半生，最後還送葬了他的後半生。
    ——我隻想求個念想，我知道你可以畫出來的，你可以的。
    他念念叨叨說了好多，又好似在安慰自己，他走了，了無牽掛地走了。
    老人家始終保持著原來的動作，看著他歎氣將鬥篷披上向後走去。
    ——三個月之後初七，我在這裏等你。
    2。
    三個月之後是臘月初七，馬車從宮門駛出。
    料峭的冬風凍了麵皮，凍了骨髓，最後凍了一顆心。
    他走路的樣子越來越不穩，身邊的人扶著想勸他別去了。
    可是他認定的事，從來就沒有回轉。
    比如，他愛上了一個再也不會歸來的人，他得到了再也不想得到的天下。
    天下在手再也不會回轉，愛給了那人再也不會給別人。
    因為入冬，街上行人很少，除了出來買些用度的，最突兀的就是他這一輛馬車。
    前一夜下了很大的一層雪，山路難行，他是爬上山去的。
    莫瀾看著心疼地要哭了，可是他認定的事就沒有辦法回轉。
    ——我來了。
    上至山上的時候，遠處是落日餘暉，映的滿眼的雪白變得通紅刺眼。
    他還是遠遠就看見了一個身影，雖然是個佝僂的老先生，但是身子骨卻是比他還要挺直。
    ——畫在這，錢財我不要，隻要那支血玉簪子。
    老人家開口要價，他摸著懷裏那支帶著他淡淡溫度的簪子顫抖了身子。
    最後，那幅畫還是以簪子為代價換來了。
    大雪封山，他們在廟宇的客房住下了。
    3。
    那夜，他看著窗外的飛雪，看著屋內的燭花搖曳。
    最後，他攤開了那副畫卷，上麵是一個紅衣的美人，恍若謫仙，帶著一絲脫俗的氣息。
    他睡不著，就那樣倚在榻上閉目養神，聞著那墨香，最後卻是一股淡淡的檀香。
    ——阿離。
    他睜眼去看，那影子已經到了身邊，捂住了他的雙眼。
    手指的感覺冰涼涼的，帶著一絲濕濕的雨水的感覺。
    ——你來看我了？
    他想說，但是那人隻是站在那裏，不許他說任何一句話。
    他將他的手挪到他的發上，上麵涼涼的東西融化了，在手中化作了滾燙的淚。
    ——你該是怪我的，怪我那麼傻，那麼蠢笨，沒有顧及你的情意，還做了那麼多不信任你的事。我們並肩才是天下，可我……
    他用唇封了他喋喋不休的嘴，那感覺涼涼的，甜甜的。
    ——阿離。
    他鬆開手，任由他對視，那是一雙好看的眸子，和阿離的一模一樣。
    可是失了七分靈氣。
    他將他一擁入懷，難舍難分。
    他還是話少，不言語。
    ——阿離還是阿離，不愛說話，本王會說很多，不讓阿離孤單，他們都說阿離去了，但是本王知道阿離就是太冷了，現在好了，本王抱著阿離，給阿離溫暖。
    ——阿離，你說是不是？你隻是累了。
    那懷裏的人沒有言語什麼，還是靜靜靠在他懷裏。
    阿離的身子真涼，他想著給他足夠的溫暖。
    4。
    天邊漸白，一夜的雪停了。
    懷裏的人動了動，他已經說了一夜了。
    ——阿離，我最近學了一個新詞。世人都說蒼天最是無情，可我知，無情最是帝王家。若是那上麵的一位，知道了，是不是就是天若靈犀了？
    那懷裏的人驀地鑽出去，從袖子中間掏出一隻玉簫，在他麵前奏響。
    ——我對歲月自鳴簫，不對君王枉多情。唇上音，從來是且吟且聽。再無回首，也不回首。
    阿離的聲音還似原來那般好聽，清冷帶著他愛的調子。
    ——阿離，我困了，睡吧。
    他記得他懷抱著他睡下了，直至莫瀾敲開了他的房門。
    ——王上，該走了。
    ——是啊，帶著阿離一起走。
    ——阿離？
    他向懷中看去，什麼都沒有。他起身去尋，隻聽一聲響，血玉的簪子碎了一地。
    阿離！
    ——王上又魘到了？阿離去了七年了吧，今日是第七年。
    莫瀾的聲音淡淡的，驚得他滾下床去看桌子上的畫卷，一片空白。
    5。
    共主一統七年於城東廣廈廟染風寒。
    回宮三日後，開始茶飯不進，瘦成了皮包骨。
    群臣在王族之內找出能夠勝任的掌權人接替王位，那少年看著榻上白發的人，不知說些什麼，隻是靜靜等著，因為他總覺得那人有話要說。
    ——你聽過畫影嗎？
    少年搖搖頭，聽著榻上的人慢慢說著。
    ——畫影就是用一個人的心頭血去畫另外一個，古書所謂投胎轉世，在這妖術之下都是無用的。可我覺得，我值了，若他來世還遇我愁苦難兩全，我該如何呢？我的精氣換他一夜相伴是我今生的福氣。
    ——你不用在我死後給我燒香求佛的，記得，死了就是死了，再無輪回。
    他好似耗盡了力氣說了這幾句，最後卻是輕輕哼著一個調子沉沉睡去了。
    後來，少年成了共主，他遇見了一個來自瑤光的人，他也會那調子，嗚嗚噎噎的，聽著很心酸。
    每逢臘月初十，少年就會想起，他閉眼前的話。
    6。
    心若靈犀知天意，
    但放我餘生微醒。
    一雙眼，一抔墨，才能將萬千看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