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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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嶺的三伏天,跟三歲娃娃似,說變臉就變臉。
一刻鍾前還是白花花的太陽,烤得人腳板底都嫌燙;一刻鍾後狂風大作電閃雷鳴,透心涼的大雨澆下來,把剛從午間的飯局上溜走、沒雇轎的風家大少爺淋成落湯雞。
幸好開門的是阿辰,其餘傭人都在屋內,要不然大少爺的狼狽樣傳進二奶奶耳裏,再加油添醋傳給老爺知道,免不了又是一頓責罵!
此刻,蘇冷清正在午睡,大少爺風筵衝著阿辰擺手,表示自己不需要人伺候,便躡手躡腳推開房門。
屋內燃著熏蚊草,蘇冷清特招蚊子,隻要不放帳子,必定點燃熏蚊草。
料得對方正在熟睡,風筵輕輕走向盆架,取下毛巾擦幹淨臉,打開櫃子找出衣物,等換過幹衣收拾妥當,便給窗口的蟈蟈喂豆米,再來是查看盅裏的蟋蟀。
蟈蟈和蟋蟀,都是風筵的寶貝,特別是那隻鬥贏周老爺的蟋蟀‘虎將軍’,讓風筵在專鬥蟋的會館裏一戰成名,曾有外地客以二十兩紋銀的高價欲買,但都被風筵婉言謝絕。
暴雨停歇好一會,風筵坐在窗口,頭發也快吹幹了,簾內才有了動靜。
“老爺叫你陪黃老板,你中途又溜回來了?”
榻上坐起一條人影,雖然隔著簾子問話,聲音好似霽月清風,冷淡中又見真性情。
風筵笑了一下,去桌邊倒了些水,給對方漱口所用,無所謂道:“放心,有二弟陪著,這筆買賣準成!”
這筆大生意談成,老爺子隻會開心,就算二弟耀祖抹黑他,老爺子也不會動怒,頂多當眾教訓幾句。
簾子掀開了,蘇冷清走出來,也不看他一眼,兀自漱洗一番。
風家的大少爺,文不能科舉,武不能從軍,既沒珠璣滿腹,也無宏韜偉略,做生意也是二半吊子,偷懶好玩不求上進,連老爺都罵他是扶不起的阿鬥!
風筵知道他不高興,便軟聲軟語的解釋。再跟黃老板耗下去,少不得要沾姑娘,還不如就讓給耀祖,反正耀祖愛去這些地方。
風筵說這話的時候,烏溜溜的眼珠子,盯著蘇冷清的臉看。蘇冷清長得好看,江南士子的韻味,頗有書香門第的遺風。
笑起來,好似一副水墨畫兒,淡淡然卻又意猶未盡。
風筵總喜歡看他的笑,就似清風吹過心境,世間煩惱盡消於此,所以總是不遺餘力,討好著蘇冷清,希望多看幾眼笑容。
本來,蘇冷清對風筵也不是如此冷淡,但從幾年前風筵酒後輕薄過他,就沒再給過他好臉色。
不管事後如何賠罪,小心翼翼百般討好,蘇冷清對他總是冷冷淡淡,外人前還能給他個少爺麵子,背人處簡直不當他存在!
說到底,還是風筵把他寵壞了,從十歲那年在祠堂見到蘇冷清,救下這個險些被老爺賣去戲班的蘇家孤兒,風筵那無憂無慮的童年生涯就到頭了。
漱洗過後,蘇冷清走到書桌邊,就見到一串菱角,殼子已經風幹,卻被人用線穿起來,一個吊一個好似元寶。
蘇冷清愣住了。
菱角,在江南很尋常,但在北嶺卻見不到!
老太爺乃是江南人,如果不是家族蒙難,也不會避到這北嶺來。
原以為山城可以隱逸,哪知窮鄉僻壤出刁民,風家祖宗從當小廝開始,一步一步侵吞蠶食,最終霸占了人丁單薄的蘇家。
蘇冷清的父親病世之後,孤兒寡母搬進寒窯度日,風家人還是肯不放過他們,最後竟逼頗有姿色的母親改嫁償債。
母親性情剛烈,一頭撞死在宗祠前,蘇冷清小小年紀,亦如父母剛烈不屈,在宗祠祭祀那一日,指著老爺的鼻子大罵,不僅罵風家鳩占鵲巢,更是曆數風家種種惡行,氣得老爺子把他綁在祠堂口,說等雨停就拿他點天燈。
後來,等老爺氣消一些,才想拿小孩點天燈,實在難堵悠悠眾口。
小娃兒不偷錢又不偷人,不為非作歹殺人放火,隻不過指著他鼻子罵了一頓,就這麼被送去點天燈,這事傳到縣太爺耳朵裏不好交代。
有道是父債子還,老爺子叫來戲班主,就想把小孩子給賣了!
老爺的心思很陰損,蘇家傲氣又怎樣?今天你蘇家子孫讓我難堪,那我就讓蘇家子孫更難堪!
成為一名下賤的戲子,看你蘇家還能揣著書香門第的傲氣做人,看蘇冷清還有沒有臉自稱是蘇家後人!
這就是風老爺的報複,陰損又惡毒,勝過他那霸占蘇家產業的老父!
偏偏,風家大少爺,從榆關回來了,一同回來的還有舅舅寧若知。
小風筵沒什麼屁本事,寧若知可是榆關守將,陪同前來的還有知府大人,給風老爺十個膽子也不敢得罪。
小風筵一眼就看到蘇冷清,死小孩被人吊在廊下,模樣雖然淒慘可憐,卻是安安靜靜不哭不叫。
小風筵跑到他的跟前,蘇冷清抬起眼皮,看了一眼又垂下,瘦小身體蜷吊半空,看上去特別孤苦可憐。
於是,小風筵拉拉舅舅的手,舅舅輕描淡寫幾句話,蘇冷清就被人放下來,此後成為小風筵的書童。
一晃十二年過去,比風筵小兩歲的蘇冷清已到弱冠之年,可悲小廝身份總如針紮心頭,握著這串變色的江南菱角,蘇冷清心裏有說不出的難過。
蘇家,世代書香,本是自由之身,而今卻淪為奴仆!
這一切都是風家所賜,眼前自稱大少爺的人,三代前不過是個馬廄小廝,現在卻如救世主般站他的跟前,而他還不得不依賴對方的庇護!
很多時候,蘇冷清恨自己無能,百無一用是書生,不能報仇雪恨,無法重振門楣,對命運束手無策,也隻能自怨自艾!
蘇冷清握著菱角,手越來越用力,直到菱尖紮進手心,刺得他鑽心的疼!
一旁風筵察覺不妙,又不敢上前勸阻,蘇冷清的脾氣就是,越是勸阻越是壞事,隻能讓他自己慢慢想通。
風筵知道他心頭一道坎,那坎裏藏著滿滿的恨,一直找不到機會發泄。
當年,風家人多勢眾,家丁護院幾十個,號稱山城第一霸。
風老爺捏著借據,強迫蘇冷清按下手印,本是要把他賣給戲班子,後因寧若知的阻攔,風老爺沒有得逞,但也拒不交還賣身契。
這一次風筵回來,曾提過賣身契,前後兩次都被罵回,第三次更被扇了耳光。風筵更加確信,老爺子忌恨蘇冷清,有意留著那張契約,恐怕來日要做文章!
說到底,蘇冷清不是荊軻,恨得要死也沒那殺人的膽,把風家老爺哢嚓一刀了結!
“少爺?”阿辰從門口探頭,勾進半個身子,瞟一眼蘇冷清,才又看著風筵,低聲道:“老爺叫你去大院……”
風筵心裏咯噔一下,本能抬頭望著蘇冷清,而蘇冷清卻渾然不覺,站在桌邊握著那串菱角,指縫裏的血已經涔到桌上!
風筵心裏狐疑,臉上卻還笑著,打趣道:“阿辰,上回叫你多買白藥,你看我的話是對的吧?”
阿辰沉聲道:“要我跟去嗎?”
“我跟你說笑呢,終歸是我親爹,還能把我怎麼著?!”風筵憨厚地笑了,拍他的肩膀,寬慰道:“放心,我去去就回!”
話是說得輕巧,但哪能去去就回,風筵一去便跪石板,家法處置棍棒十下!
自從前年舅舅病世,回到山城的風筵,大少爺的威風不存,被老爺從責罵開始,漸漸變成罰跪,再後來是扇耳光,而今更是棍棒教訓!
盡管風筵小心翼翼,對兩房姨太太早晚請安,對弟弟妹妹諸多忍讓,對老爺本人也是恭敬從命恪守孝道,仍是有無端橫禍飛來!
比如上上次,蘇冷清跟去收債,失手弄濕一遝借據,於是風筵跪石板挨棍子!
再比如上次,蘇冷清跟去祠堂,失手摔裂太爺牌位,於是風筵跪石板挨棍子!
而眼下這次,蘇冷清跟去酒樓,幾句話泄露風家生意場上的事,黃老板下午被城中另一大戶餘家搶走了,在風老爺怒不可遏的咆哮下,風筵又得跪石板挨棍子!
這次損失的是臨安大戶,不等姨太太們加油添醋,老爺就親自執行家法,足足打了大少爺六棍,又罰他跪堂前三天。
待跪到後半夜,阿辰送來食物,還有半壺茶水。這次被打狠了,風筵胃裏難受,隻喝了些茶水,吃了半截雲糕。
風筵叫阿城帶口信,說三天不回了大院,讓蘇冷清不用等門。
阿辰從正院回來,把話轉告蘇冷清。
蘇冷清掉臉關門,跟著吹燈睡覺。風筵受罰是家常便飯,老子教訓兒子天經地義,旁人不用跟著瞎操心。
風筵足足跪了三天,直到第三日亥時盡,才拖著疲憊身體,回到自己的小院。
大屋留著一盞燈,但風筵推門而入時,蘇冷清已經躺下了,背對著簾子的方向,桌上擺著幹淨衣物,一副請君勿擾的姿態。
看著害自己挨罰的人,就這樣無視他的存在,風筵無可奈何一笑,便拿衣物來到廂房。
阿辰已經備好洗澡水,跪了三天三夜的人,汗水混合跌打藥油,粘膩身上著實難受。此刻洗澡確實勉強,身上骨頭都快散架,但要說不洗就躺下,那滋味也絕不舒坦。
等洗完澡之後,風筵若無其事站著,叫阿辰查看後背右側,那裏某處痛得厲害,呼吸時都帶著疼痛,好似壓著千鈞重擔,肌理下更有燒灼感,搞不好是被老爺打斷肋骨!
阿辰用手一摸,表麵微微隆起,按壓有水腫之感,八層是肋骨斷裂了!
看到阿辰皺眉,風筵就知道了,低聲勸道:“老爺在氣頭上,難免出手重些,不用太在意。明日抓幾服藥,悄悄熬了送來,別搞得興師動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