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沒問，你究竟因為什麼這麼執著。”蘇劍卿仿若含著冰泉的視線慢慢移過來，“你為何這麼認定，我一定能變得更‘好’，如你所願。”
    街邊早起的小販匆匆推著車，偶爾有夜不歸宿的人伸著懶腰回家，他們站在這個說的是清靜的街道上，彼此沉默。
    林淵迎著他的視線看回去，半響斟酌著開口，“享受過陽光的人，不願再經曆嚴寒。”
    “劍卿，我們見過的。在你的世界，在你修道之時。”
    經曆過大早上弄丟了蘇·毫無反手之力·病弱·玖師兄後，啟林簡直成了杯弓蛇影之人，戰戰兢兢地懷著師父下山前給他的警告，在看完醫鋪回客棧的路上，緊盯著蘇玖不放。
    蘇玖拿起茶杯，又落下，拿起，又落下，最後，忍不住勸著像守著地盤的目光炯炯小師弟，“師弟，你不必如此。”
    啟林麵無表情地移開了視線。
    果不其然，禍不單行。
    這大早上的，除了他們將就師兄的起息點出門外，哪有人這麼早來拜訪人的。啟林打開房門探出投去，視線在兩個一前一後的男子身上兜了一圈，“你們是什麼人！”
    蘇樂往後退了一步，讓出一個高大的人來，那人臉上有一道細小的疤痕，皮膚看著常年風沙磨礪而成，五官卻長得和師兄幾乎一個樣！啟林倒吸了一口氣，卻立馬把房門掩上了，隻剩一雙眼睛在門縫裏炯炯有神，就怕他們窺見什麼。
    “做什麼，我不認識你們。”見鬼，他可還記得師兄說過他家人不喜他回京城的。
    蘇將軍的視線在他臉上走過一番，和那些‘前世記憶’比起來，這小子一如既往的護短。他還記得自己那個弟弟，一個拜了南山神醫為師的弟弟，隻記得最後他終究沒來過京城，卻繼承了神醫之名，無人可尋的遊醫。
    他們隻在京城門外粗粗見過一麵，卻相顧無言。
    警惕的視線還落在身上，生生弄出一個對立的陣地來，蘇將軍道，“我們想見見你師兄。”
    啟林哼了一聲，不置可否。
    蘇將軍道，“我們，是他家人。”
    一說這個，啟林立馬就炸了，“什麼家人，我們南山上的一群師兄弟就是他家人，他家人老早沒了！”
    “你怎麼這麼說話！”蘇樂被他的話刺得擼起袖子就要上前去，被蘇將軍攔住了。
    門裏也傳來了聲音，“師弟，邀他們進來吧。”
    氣息不穩。蘇將軍憑著聲音就下了這麼個定論。然而當他踏進房內後，看見桌前攏著披風的人，卻是驚疑不定的。
    “你怎麼了？”
    蘇樂也是被嚇到了，這一副久病不愈的模樣，當真看著隨時都要倒下。
    蘇玖摩挲著茶杯，低垂著眼。來人在他麵前坐下，他抬起手指，方方搭在茶壺上。這桌最為年少的蘇樂立馬就起來了，率先搶過茶壺，“我來吧，我來就好。”
    看著是被他嚇到了。蘇玖抬起眼皮看了蘇樂一眼，笑了。
    蘇樂琢磨不清他的笑是什麼意思，倒了茶放到蘇玖麵前，低聲叫道，“二哥。”
    蘇將軍盯著他，從上到下打量著，這個看上去隨時都要倒下的人，當真和記憶裏的不同。“你、還好吧？”
    “我來，”蘇玖放下淺酌過的茶水，“是想再見你們一麵。”他眯了眯眼，看著門邊氣呼呼的啟林，低聲道，“也好圓了我為數不多的願望。”
    啟林叫了他一聲，惱道，“說的什麼話！你還要陪我在京城裏開醫鋪子的！”
    “好好好，不說這些。”蘇玖笑了笑，順著他，回頭朝蘇將軍道，“家裏……還好嗎？”
    “父母早些年去世了。”
    “是在這京城麼？”蘇玖垂下眼，小客棧拿不出什麼好茶，茶杯裏茶梗居多，沉在杯底。
    “在沙場，我們將軍府的人，要死，也隻能死在沙場。”蘇將軍不知想到什麼，眼神一緊，手裏攥緊了那隻茶杯。
    蘇玖笑了笑，他現在才真切有了實感，大概從被送走後，他就不再是將軍府的人了。沙場？他還是更喜歡南山。
    化作南山一抔黃土，就此陪伴師父師兄弟。
    “大哥婚配哪家？”
    “尚未”
    ……
    絮絮叨叨一天的家常，用過一頓飯。蘇將軍讓蘇玖回府，蘇玖不願，他便就此作罷，先行帶著蘇樂回去。蘇樂有些不舍，本以為隻剩下他們兄弟二人了，如今多出一個親人，沒來由的歡喜，朝他新認的比大哥溫和多的二哥揮手道，“二哥好好休息，我們下次再聊。”
    “不必。”初春的天氣，蘇玖在披風下映襯的一張蒼白的臉，笑的風淡雲輕，“能見你們一麵，我今生已無遺憾。”
    這話讓蘇樂聽的心裏一咯噔，像極了以往父母親臨去前夕，他那種無處可安的慌張，一伸手急忙拉住了前麵的大哥，停住了腳步再不肯往前。
    蘇將軍回過頭來，他們兩兄弟就這樣看著蘇玖，隔著一道房門，明明想要關心對方，卻都不知如何著手。
    最後，蘇將軍隻道，“保重身體。”
    啟林好不容易商討出的鋪子還沒開，一輛普通的馬車就已經如來時一樣低調地離開了京城。
    那是他們此生最後一次見蘇玖。
    蘇劍卿把蘇玖的魂魄放到煉魂鼎裏，看著鼎裏兩個矗立的小人麵對著麵。旁邊林淵趴在桌上沒精打采。
    他昨晚又跑去見了蘇將軍一次。
    對於‘最後的願望’這個可笑的事。
    蘇將軍用一種涼薄的眼神看著他，“你想讓我安心死？不可能的。”
    除非他親眼看見當今昏庸無能的皇帝傳位有能之士，國家安定，除非他把前世滅他將軍府滿門的妖道砍死，除非親眼看見蘇樂為將軍府綿延後代一生無憂……
    林淵現在想起蘇將軍就腦殼痛。
    賊多事！
    真不愧是蘇樂小霸王的哥哥。
    讓人看著就想把他按在地上摩擦摩擦。
    他抬眼，蘇劍卿老神在在地端坐一方，回應似的斜了他一眼。
    “你有法子？”林淵悄悄地伸出兩根手指，去碰了碰他捧著小鼎的手背。不知道是不是心理因素，總覺得溫溫軟軟還涼涼的，他膽子一肥，直接順著手背上去，從虎口處溜下去握住了那隻玉似的手。
    蘇劍卿垂眼看著他，似乎是在猶豫，忘塵劍在旁邊嗖的飛來飛去，看起來已經按捺不住想先把這個無恥之徒按在地上摩擦了！
    林淵才不管這把劍，臉頰發熱的握了一會兒，又不滿足了，色中餓鬼一樣捧著隻修長的手用一種流氓的手法上上下下摸了一把，最後還挑逗的勾了他掌心兩下。
    蘇劍卿蹙了一下眉，指尖微動。
    嗖的一下，護主的忘塵劍當先竄了過去。
    “等、等等！”
    雪白一閃而過，整個院落瞬間被冰封起來，連同正邁開腿還沒來得及跑的人，成了一座喜氣的冰雕。
    蘇劍卿盯著這個可笑的冰雕半響，忘塵劍高興地圍著這個得意作品轉圈圈。他無聲的笑了一下，垂眼看小鼎裏的兩個白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