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閨閫幽事 第一二四章 香墅嶺眾賓蒞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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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說毓秀樓內眾人摸牌擲骰,猜拳行令,一直玩樂至淩晨二時許。我抱著上官靈童在闕美娟打傘護送下,在一抹幽暗淒冷的夜色裏,早已走入雪瓊樓。夜已深沉,雨聲嘈嘈依舊。擱下熟睡中的上官靈童,發現一扇玻璃窗大暢著,一絲急嗖嗖的夜風拂動綃紗窗幔,一陣一陣地掀起又落下。困倦襲來,輕輕一抬手,取下髻上發釵,將頭發鬆鬆地垂落。將要上床,又瞥了眼四周。
牆上,掛著一副淩波曲•孫瑛如女士囑題《吹笛仕女》畫,畫中一闕短詞:“西風露零,高樓笛聲。無端吹起離情,落梧桐葉輕。三更五更,雲窗未扃。小蟾斜影分明,掛欄杆正平。”畫裏,兩個應景女子,描眉畫眼,傅粉施朱,品竹彈絲,皆梳一個纏髻兒,著一件扣身衫子。由於要為上官靈童慶賀滿月,廳堂皆是全新擺飾。門懸彩繡,地襯紅氈。喜字居堂,福壽襯應。異香馥鬱,奇品新鮮。名貴野參,千年靈芝。琥珀杯、玻璃盞、鑲金點翠。黃金盤、白玉碗、嵌錦花纏。兼有那紅綢綠緞彩錦繡,靈檀書齋燈籠照。
感到倦意深襲而來,我正想俯身躺下,驀然,從洗漱間走出一個人。那人步履輕柔,若不是房間靜謐,恐怕覺然聽不出任何響動。我一回頭,他就像個蹀躞的幽靈,裹著上官黎的一件明黃繡龍睡袍,一手用毛巾抹著濕漉漉的頭發,衝著我不懷好意地傻笑。旦見他五官輪廓分明,劍眉入鬢,目秀而威,光仰點漆,鼻準豐隆,兩頰外鼓(《麻衣相經》上名為伏犀福臉)。左腕上,戴一隻熒光爍目VacheronConstantin的名表,食指間拈一支香煙,那神情洋洋得意,美若謫仙。“你……是誰?”我著實一驚,慌張地問道。那人一臉淡然,兩隻雙棱眼直撅撅地望著,看不出分毫主賓身份,笑道:“嫂嫂,我是魏欣,先前來找過上官黎。”我分辨他的訴說,那模樣活像房間的主人。
魏欣露出兩隻白皙粗實的臂膀,趿拉拖鞋,聲音渾厚帶磁。而我緊張得語無倫次,氣詫不止,回道:“那……那你是怎麼進來的?”魏欣揉搓濕發,瞞不在乎地笑道:“是黎哥帶我來的。”我隨之一想,先前在毓秀樓宴客廳裏,上官黎確實半晌沒回來。此時,他開始在房中悠閑踱步,坐在案幾邊,拿起一杯香茶釅釅地喝開了。“茶烹的不賴,嫂嫂也來嚐嚐。”他嬉皮笑臉,不甚將杯沿碰在案幾上。我則一臉惶然,我笨拙地語言已出賣了內向斂靜的性格。“嫂嫂,不會介意吧,我和黎哥的關係非同一般,以後你就知道了。不瞞你說,我是走投無路……”他一字一語道。我哭笑不得,真想立即將上官黎斥罵一通,更想將眼前厚顏無恥的潑皮攆出門。我定定垂手站著,目光凝成兩束幽光,一時間茫無頭緒。我不知道他是否注意到了這個細節,總之,我的心裏充滿不信任感。無聲地對峙中,雨聲嘎然而止。我悄悄坐在床邊,一麵悉心照看靈童,一麵觀察他在房裏的任何舉動。
魏欣說:“嫂嫂家布置的高端大氣上檔次。我正好沾染些喜慶哩。”我靜靜沉思,根本無心搭理。一陣陣倦怠襲來,有那麼一會兒,我驀地閉住雙眸,偷憩幾分鍾。一直坐熬了兩個時辰,方傳來上官黎的腳步聲。他打開房門,魏欣立刻迎上前,粗聲粗氣地問:“晚宴結束了?好兄弟,我攪擾嫂嫂了。”上官黎醉醺醺地一擺手,大義凜然地笑道:“何來攪擾?兄弟有難,當全力相救。”魏欣隨他坐下,兩人如隔三秋般地攀談。又過了一個時辰,我終於忍無可忍,微嗔帶怨地問上官黎:“黎哥,難道要你的朋友過夜嗎?明天是上官靈童的滿月之日,還有一堆事情哩。”上官黎輕輕一瞥,見我直視著,笑道:“你催什麼呢,我朋友難得來一回,我要同他聊一會兒,你若是困了,先休息好了。”他的聲音凝重堅定,讓人毫無反駁的餘地,他的眼神輕薄淡漠,毫無疼惜之意。返回臥室,我看了一眼酣睡的上官靈童,頭躺在玫瑰芍藥花瓣裝的新荷色夾紗彈花枕頭上。我身疲力乏,合衣睡於一旁。
晨光熹微如霧,空氣中隱約有艾草的芬芳和清新水氣。一早醒來,我發現上官黎不在身旁,赤腳在房中搜尋一遭,也未發現他的影子。想起昨夜那個叫魏欣的人,心下斷定,他們肯定結伴出門了。闕美娟將上官靈童抱進毓秀樓,給蕭老太太逗趣兒。我一個人走入山莊裏。
炎夏燥熱,人多伏憩。柔爽的暖風徐徐吹拂帶來荷葉蘆荻的清香。天空碧藍澄澈如一方上好的琉璃翠,綿白的雲似絮輕淺的浮夢,蟬鳴稀疏,海棠花開得如滿樹輕羽一般在風中輕輕招搖。荷塘畔,一樹紫藤自水邊樹枝上纏繞著橫逸而出,幾隻灰白鳥雀撲棱棱從樹梢飛下來。而在一堆茂密青翠的篁竹中,一群女工坐在參差嶙峋的山石上鬥草簪花、描鸞刺鳳、淺吟悄唱,仿佛閑散開心的樣子。
我漫步走近,未待開口,秦嗣嗣垂擺一身輕羅白衣裙,盈囀笑道:“喲,淑茵姐來了。”隨之,姒丹翬和沙棘花也簇攏上來。旦見姒丹翬:高挽秀發,以紅絲帶環圈束之。上身一件針織衫上有展翼欲飛的蝴蝶,輕觸於草枝上。姒丹翬笑臉相迎,眉間似有一股輕愁薄怨,將嬌好的臉蛾映托的無比蘊致,笑道:“近半個多月,妹妹們未見姐姐的身影,想必姐姐在毓秀樓撫育上官靈童哩。”我輕顰一笑,長長的睫毛閃爍憂傷,無耐地笑道:“是呀,靈童折騰人,一天到晚不讓人省心。再說他爸爸向來喜歡熱鬧,守不慣家裏閑逸,隻有我從早到晚照料。”沙棘花問:“聽說靈童滿月了,山莊要宴請貴客?”其餘年紀稍小的女工好奇之餘紛紛近前打探。我嗤聲一笑,算是回答了。轉而,溫婉地問道:“妹妹們在做什麼事?讓我瞧瞧。”話音一落,有女工捧出白絹讓我過目:“淑茵小姐,這是我繡的《隔簾花影》仕女圖。”我用手接住,細細一瞧,旦見繡圖新穎美妙,皎紗線穿插合理,圖景清新妙麗,實為難得,脫口讚道:“妹妹年芳幾何,怎有如此纖巧技藝呢?”那女工毫不做作,嬌聲細語道:“妹妹年已十七,一月之前來。望姐姐抬舉。”秦嗣嗣笑道:“你別瞧她年紀小,琴棋書畫、針織女紅無所不通。”我笑道:“妹妹才情過人,卻高飛不得,落於此處,他人如何知曉?”沙棘花道:“淑茵小姐有所不知,她已是紡織廠的文藝骨幹,大凡笙歌舞樂的活動,全由她操持。”大約站了一會兒,我想起上官靈童,隻怕又在哭鬧,喚上姒丹翬走向毓秀樓。姒丹翬笑道:“淑茵姐,今天要來客人,貴賓眾多,肯定也想看看上官靈童呢。”我望著腳下修徹的整整齊齊的鵝卵石小路,笑道:“我也正這麼想,要不把你喚上給我幫忙呢。”姒丹翬又道:“新來的姑娘姓闕?”我笑道:“嗯!闕美娟。”待走近毓秀樓,綠茵茵的草坪上擺出數十張大桌。第一列供桌上,列爐屏三色,爐鴨金獸爐內燃起龍涎、瑞腦,擺著大紅全帖、文房四寶、盛“喀賓”的木匣和果盤,盤內盛著桂圓、紅棗、腰果、花生,謂之“喜果”。第二桌上列禮聘賀單,供客人送奉賀禮。旦見有淩羅綢緞、靈芝參斛,養身美顏的保健品呈奉其上。正要步入樓內,傳來上官靈童清脆的啼哭聲。
闕美娟抱著上官靈童,一看我進來,趕忙難為情地道:“靈童哭哭啼啼,論誰也寵哄不乖,正要尋你哩。”我笑道:“是嗎?把孩子給我。”我抱住上官靈童,嗬護一番,他便歇住不哭了。闕美娟道:“還是親娘好,哼,小家夥偏不聽我話。”姒丹翬說:“也許今個兒是他滿月,想必賣乖取寵哩。”梁婉容拿著脂粉膏和掌心大小的鏡奩,描眉搽粉地走來,道:“中午飯菜由員工食堂兩位大廚師傅作主廚。另外,闕美娟和玉鳳作輔廚。淑茵,你專心照看好靈童,手裏有忙活,就找個女工來幫應。”我一聽,回道:“媽,淑茵知道了,你瞧,找來丹翬妹妹了。”姒丹翬垂手在側,眼望梁婉容綠褲綠裳,儀態大方。旦見:一頭蓬鬆的發疏致地披在耳畔邊,兩隻柳合葉形金耳環熠熠奪輝。外搭一件長一丈寬三尺的吊穗圍巾。褲子是一條彈緊褲,將略顯肥慵的體態減去三分瘦。梁婉容一望,嗔怪地問:“黎兒呢,怎麼沒看見他?”我說:“媽,早上就出門了。”梁婉容眉毛一凝,有些驚訝,怪恚地問:“他有什麼要事出門,不知道今天是靈童的滿月日子?快,給他打電話,催促一下。”我的臉上泛出難堪的神色,眉睫亂顫,拿出手機給上官黎撥電話。
中午來臨。天空一團紅雲在烈焰的圍攏之下,噴濺明通通的亮輝。香墅嶺裏,眾位嘉賓貴客登門道喜,恭賀上官家添子增壽。宴會尚未開始,已有人饒有興趣地在花園裏踱步。旦望見:假山拳石翠,曲水碧波深。半畝荷塘與日映,株株細柳垂絲絛。牡丹亭、薔薇架、迭翠鋪絨。茉藜檻、海棠畦、堆霞砌玉。古鬆新柏、茱萸鮮草。一條條藤蕨繞古鬆,一株株碧樹壓海棠。牡丹異香、蜀葵奇豔。白梨紅杏鬥芳菲,鳶尾紫蕙爭爛漫。梔子花、芍藥花、杜鵑花,夭夭灼灼。木槿花、扶桑花、玉簪花,戰戰巍巍。一處處紅透胭脂潤,一叢叢芳濃錦繡圍。
遠處藕香榭裏,鮑局長攜夫人、愛女鮑臻芳,省城羅璞玉教授隨社區吳蓮如主任,以及上官黎的姑姑、舅舅、雪姨等人正在憑闌觀花。近處鴛鴦亭畔,佇立喻宥凡和王潤葉,與帶著照看孩子的老母親。還有王瑞賀、葆君、尕娃子也在東張西望。而遠處牡丹亭畔,韞歡和史釵帶著一群年歲頗小的紡織工人,偷笑尋樂。
毓秀樓裏,我坐在上官黎的房間裏給孩子喂奶。同時,等候著上官黎回家。客人漸漸來齊,或圍坐餐桌旁、或參觀香墅嶺的園景,除了我,大家正在各自忙碌。先前,梁夫人找來一個老掉牙的老媽子,給我梳纂兒、開臉兒,又給上官靈童穿上一件涎襟肚兜。山莊熙熙攘攘一片,上官仁不停地與客人暄寒道喜。
且說藕香榭深處,大片蘭蕙花叢間,鮑局長樂唏唏地嗅著沁人心脾的花香。此時,上官黎率領鐵杆朋友們從回廊上經過。鮑局長笑道:“上官黎,你過來。”上官黎看見,毫不猶豫抬腳迎前。“鮑叔叔你喚我?”上官黎禮貌地回了一聲。鮑臻芳有些扭捏作態,嬌哼道:“黎哥,沒喚你還喚誰?爸,人家黎哥隻怕是大忙人。”上官黎麵露笑意,一雙柔情似水的美目讓人覺得心旌舒袒。上官黎望了望鮑臻芳,見貌比美蛾,態如飛燕。一身深綠格調的衣裳,腳上是露出腳指的日本木屐式涼鞋。一頭長垂至腰的黑發,柔軟如同一匹上好的絹綢,在陽光中黝黑閃亮。細看她那張雞蛋般的臉形,五官嬌好,映襯瑩瑩轉動的眸子,讓人惦念不忘。“臻芳真是愈加漂亮了!”上官黎笑道。不料,鮑臻芳譏嘲地冷笑:“那麼說說,是你妹妹上官嫦漂亮,還是我漂亮呢。”鮑局長一聽,怪怨地輕斥:“不要在黎哥麵前賣嬌,去看看淑茵小姐。”鮑臻芳媚眼輕瞟,一噘嘴,哼了一聲,一個人扭著腰肢前往毓秀樓。鮑夫人問上官黎:“聽說,今天有一位省城的高官也來了,是誰?”上官黎笑嗬嗬,回道:“嗯,是省人事廳副廳長。是我爸的好朋友。”鮑局長喟歎道:“這孩子真是‘捧金’福命,掉進蜜罐裏了。”上官黎說:“鮑叔叔今日要不醉不歸,我陪你喝幾盅酒,如何?”鮑局長聽後,笑道:“那好,好,好!”正說話呢,羅璞玉教授隨吳蓮如慢步靠近。上官黎笑道:“羅叔叔,真是幸會,看到你大駕光臨,實在讓人受寵若驚。”羅璞玉兩鬢白霜,雙目慈和,似春暉一度。羅璞玉笑道:“我和你父親交情甚深,肯定不會錯過機會。”吳蓮如笑道:“剛才羅教授還說,想瞧瞧滿月的孩子呢,但不知孩子有沒有起名?”上官黎回道:“孩子已有名,喚作上官靈童。正由母親抱著,我想一會兒就能見著。”眾人說著話,前往毓秀樓。旦見:紅毯綠帳,燈籠搖曳,彩旗方幡,張貼對聯,看得人份外喜慶。上官仁和梁婉容一身顯貴,與客人一一道喜。蕭老太太拄著鳳殤藜木杖,上身一件仙鶴獻壽雲紋綢襖,一雙小腳穿著墩頭繡花鞋,精神矍鑠。她一抖腕,露出一串碧玉璽佛珠,一麵撚指,唇邊自吟。羅璞玉問:“老太太身子骨還健朗嗎?一日三餐吃著可有味道?”蕭老太太眯眼一瞧,眼前滿腹經綸的老教授,登時回想起來,笑道:“好的,身子骨好,胃口也好。”吳蓮如笑道:“老太太,您有了重孫,給您老添福添壽哩。”蕭老太太喜言回道:“你說進我心窩裏啦。”鮑臻芳在客廳探了半會兒,全是些陌生貴客,未見我和上官靈童的影子,望見闕美娟走出來,遂迎步上前問道:“淑茵小姐在哪兒?”闕美娟一望,鮑臻芳樣貌清麗,聲音純美,當即呆了一下。“我問你淑茵小姐在哪兒?”鮑臻芳再次道。闕美娟上上下下輕瞟,是個富有身價、語氣頗講究味道的女孩,笑道:“想必在樓上呢,黎哥的房間坐著。”鮑臻芳聽了絲毫不含糊,一溜小步竄上樓。我靜坐房間裏,上官靈童總是咯咯不停地傻笑。窗外,一樹斜伸過來,搭在窗欞上,一隻黃鶯滴嚦輕喉。我喃喃地道:“靈童,今天是你喜慶的日子,媽知道你開心哩。一會兒要會見客人,你千萬要聽話喔。”說時,換了尿褯子,用一條獺兔絨繈褓緊緊圍裹。“原來嫂嫂在此處。”冷不防,鮑臻芳一推門,笑靨如花地問。抬頭一看,見她一身深綠格調的衣裳,合著規矩量身裁製,未見小氣,清透純潔的樣子,使人頗生好感。我說:“臻芳你來了啊,快,隨我到客廳迎接客人。”鮑臻芳擠眉一笑,柔聲柔語:“急什麼呢,先讓我瞧一眼靈童。”她用手扒開繈褓,目光柔和地望上官靈童。“喲,孩子長得隨姐一個樣,額頭、臉蛋和眼睛,簡直一模一樣哩。”她又說。我嘴角浮出一絲笑,回道:“大家都說孩子像上官黎,一點不像我。”鮑臻芳笑道:“哪裏話嘛,我看孩子就像你。來,寶貝,讓我親親。”說著,摩挲上官靈童的臉蛋和微黃的乳發,愛昵得在額上親了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