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chapter 30   加入書簽
章節字數:45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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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夢裏隱約間聞有雨聲,淅淅瀝瀝,噼裏啪啦地打在他們的鐵皮屋上。何其睜開眼醒來,覺得周圍光亮得不得了,陽光從屋外一直斜照進他屋子裏,廚房裏邢衍在炒菜,夢裏頭聽見的原來是鍋鏟翻弄的聲音。
    “你醒了?”也許是聽到他床板細微的聲音,邢衍轉過來看到他已經醒了,微笑著跟他打了聲招呼。
    何其剛從一個夢境裏醒來,對時間的流逝毫無頭緒,覺得自己好像睡了個很長很長的覺,說不定現在已經是第二天早上了。
    “現在幾點了?”他迷茫地問。
    小廚房有扇排風窗,橙色的陽光打在上麵,透過帶著花紋的玻璃照在邢衍的身上,使他整個如同被聖光籠罩了一般。
    “你不多睡一會兒嗎?還是我吵醒你了?”邢衍背對著他說道,聲音如同遠處傳來的安眠曲,何其聽了他這句話隻覺得兩隻眼皮打架,又感到有些困意。他躺回床上,閉上了眼睛,聽著小廚房裏傳來呲啦的炒菜聲,思緒回到了很小的時候。
    那時他和父母住在鄉下的房子裏,用得還是磚頭砌出來的土灶。但媽媽做飯一向很好吃,每天傍晚放學回家他就坐在自家樓上的陽台,聽廚房裏傳來食物下鍋的聲音,一邊做作業一邊等待開飯。廚房建在樓梯旁,也是一個鐵皮屋頂,上麵擺滿了盆栽,種著各種各樣的植物。曾經他被仙人掌紮過,還為了摘下玫瑰被刺劃傷。春天來了,蝴蝶和蜜蜂同時來造訪,他的嘴巴還被蟄出了一個大包,回到學校被同學笑了好久。如今回想起來,那都是美好而珍貴的回憶。
    日月交替的傍晚總會令他感到莫名的神傷。
    對時間的感知重新回到他的身體裏,何其的大腦也逐漸清醒,他清楚地意識到,自己反反複複迷迷瞪瞪睡了將近三個小時。
    他再次從床上坐起來,看著邢衍忙碌地背影,習慣性地打了個哈欠。邢衍轉過來看著他又問道:“醒來了嗎?”
    “嗯。”他低聲地應道,這次是真的醒來了。
    “晚飯已經做好了,你是要出去吃還是在裏麵吃?”
    何其晃神了一下,有一瞬間,邢衍的背影竟與死去的母親重合在一起,一定是他睡糊塗了。
    邢衍穿著綠色的圍裙站在灶台前,他把炒好的菜盛在碗裏擱在了一邊。屋裏漸漸地暗了下來,太陽要下山了,黑夜的序幕正拉下。邢衍走過去把屋內的燈打開了。
    何其突然問道:“妞妞呢?”
    邢衍回他:“他媽媽回來了,正在樓下做飯呢。我跟她說了今天下午的事,她說要謝謝我們。”
    “謝什麼?”
    “大概是幫妞妞洗澡的事吧,她很擔心妞妞會不會感冒。”邢衍動手把桌子搬了出去,何其也下床活動了一下睡癱了的筋骨,把他做好的飯食端了出去。
    很難得今天的賣相不錯,大概是他廚藝方麵的才能總算開竅了。何其把盤子碗筷在桌上碼好後,邢衍也拎著兩張椅子出來了。他順便打開了陽台的燈,何其坐在椅子上,聞到了樓下飄上來那熟悉的辛辣味,立刻就知道誰家在做飯了。
    不知道怎麼的,他們這一頓飯吃起來比往日沉默。
    邢衍脫下了圍裙,他知道何其有心事,全表現在臉上了。自從今天下午睡醒以後,他一直都是這個樣子。何其從不主動過問起他以前的事,除非他自己主動提起。邢衍喜歡他這麼做,對於一個一無所有、沒什麼可再失去的人來說無疑這是一種尊重的體現。所以邢衍會沉默地等待,像之前一樣等他不經意地說起自己的過去,他隻要在那個時候作為一個合格的傾聽者呆在他身邊就足夠了。
    何其默默地扒拉碗裏的食物,隨口誇獎了一下邢衍,說他這頓飯大有長進,下一次一定會做得更好,要對自己有點信心。
    他們吃完飯,邢衍收拾了碗筷,何其仍坐在椅子上,看著遠處的燈海發呆。
    樓下傳來了母女倆在陽台上的對話,好像也是剛吃完飯,妞妞跟在她媽媽身後出來晾衣服,她媽媽在教她怎麼把衣服掛在衣架上。濕衣服很重,她不小心掉在地板上,王姐隻是小聲地責備了她一句,便從地上撿起弄髒的衣服重新拿到水龍頭底下,用水衝了一遍。妞妞高高興興寸步不離地跟著她媽媽,腳上的塑料拖鞋在地板瓷磚上發出清脆愉快的聲音。
    何其聽著她們你來我往一問一答的對話,覺得十分的有趣,忍不住笑了。邢衍正好從屋子裏出來,看見他臉上的笑容,才知他剛才不是發呆。何其注意到邢衍楞站在門口,於是問道:“你傻站在那幹嘛?”
    他走過去,把椅子拉開坐在何其的對麵,問他剛才聽到了什麼好笑的。
    何其說妞妞和她媽在下麵鬥嘴,小姑娘嘴真溜,她媽媽也說不過她。
    邢衍豎起耳朵想要聽下麵的動靜,但樓下的兩個人早已經進去了。沒過多久卻是傳來了電子琴的聲音,何其聽到一下子吃驚地瞪大了眼睛。邢衍也有點驚訝,想說些什麼,但是被何其阻止了:“等等,你先別說話。”
    他隻好閉上了嘴,安靜地聽著樓下傳來的很清晰的樂聲。
    “妞妞居然會彈一首歌了!你是怎麼做到的?”等樓下彈完最後一個音符,何其興奮地問他道。
    “就是……稍微教了一會兒……”
    “什麼時候教的啊,我怎麼不知道?”
    “就……早上啊……”
    “那麼短的時間裏學會的?”
    “一個小時多一點吧。”
    “你是天才嗎?”何其的表情已經不能說是吃驚,而是震驚了,他說:“我在她們家樓上住了那麼久,你知道之前我過的都是什麼日子嗎?真虧你教得動她,救了附近人家的耳朵。”
    何其一點兒也不覺得自己說得過分,因為事實就是如此。妞妞先前將電子琴當作發泄的工具或者說是一架找不著竅門的玩具,一言不合就胡亂彈砸琴鍵,難為那把廉價的電子琴沒有被她耍壞。而邢衍居然隻花了一個多小時就教會她彈完了以前魔音入耳的《小星星》,真是了不起。最起碼他以後都不會因為刺耳的噪音搞到心情不爽了。
    邢衍說他沒教多少東西,指型和琴鍵、認譜他都沒教,妞妞學會這首歌全憑她的聰明才智,況且這也不是難學的曲子。
    何其開玩笑地說你以後還可以做一名鋼琴教師嘛,如果做不回鋼琴家的話。你長得不賴,一定能贏得學生家長的歡迎。
    邢衍雖說是笑著,但他的眼睛裏的光明顯黯淡了,氣氛就變得有些詭異了起來。何其的目光從他臉上不自然地移開,注意到地板的凹陷有一處淺淺的水窪,他裝作不經意地問起:“下午我睡著後有下雨嗎?”
    “沒有啊。怎麼了?”
    “我好像聽到下雨的聲音了,在睡覺的時候。”
    “你可能在做夢。”
    “大概吧。”
    話音剛落,一顆比豆子還大的液體從高空墜下,砸在了何其的腦門上。何其莫名其妙地摸了摸額頭,還以為是那隻瞎了眼的小鳥在他頭上拉屎,正要破口大罵,接踵而至的水滴陸陸續續地砸在他們中間的桌子上。
    邢衍第一個反應過來要收桌子,何其還在摸著額頭一臉疑問。大雨劈頭蓋臉,毫無憐憫地傾灑下來,兩句話前分明還是個晴天,轉眼間他倆就要成為落湯雞了。
    邢衍拖著慢半拍的何其跑了進去,躲進屋內,各自拍了拍自己頭上和衣服上的水珠。外麵下著大雨,他倆站在門口一同張望著連綿的雨幕,像舊時代躲進同一間古廟避雨的趕路人,慌張的奪路,簷下相遇,帶著微許的浪漫濕氣。後麵則是邢衍一個人的幻想。
    這場雨來勢洶洶,結果半晌就停了,隻來得及淋濕地麵,這讓兩個傻站在門口的兩人也感到了驚訝。
    “雨停了。”
    “是啊。”
    “真快。”
    “……”
    “把桌子先收進來吧。”何其提議。
    既然是他提議的,當然收桌子的工作就落在了邢衍的頭上。誰叫他長得人高馬大,最近也長了不少肉,要比力氣何其還真比不過他。
    邢衍把兩把椅子放在桌上,打算一起搬進來,轉過身的時候何其不在門口。他將桌椅搬進去,何其站在窗邊不知道在跟誰打電話,說的是家鄉的方言,他一句也聽不懂。
    他將桌子在遠處放好,用抹布抹幹了上麵的水珠,幹活的時候眼神不住往何其那邊飄。
    何其始終背對著他。這並不尋常。
    他後來又坐在床上和電話裏的人說了半個多小時,邢衍確定這通電話不是同事或朋友打來的。他推測可能是更早以前的同學,小學或初中的好朋友,久不聯係,偶爾熱絡一番。或者是家人。但這一個多月以來,何其從沒跟家裏人有過電話。事實上,他很少有電話。在這座城市裏,他孤獨得像片沙漠裏的綠洲。
    他說話的時候像咬著什麼東西,後鼻音很重,幾乎沒有卷舌音。由於說話的語氣比往常低且輕柔,所以口音聽起來就像在撒嬌。如果邢衍稍微了解過各個地方的口音,他會知道何其說的是很南方的方言。跟粵語屬於同個語係,但是又一點也不像粵語。懂的人極少,隻有他老家那幾個緊挨在一起的村落才會說這種話,那是一種快要消失的語言。
    邢衍把自己的木板床鋪好了,何其還在講電話。他看上去很開心,是笑著的,句尾的語氣總是拉得很長,感覺在哄著什麼人似的。邢衍坐在床上對著他,雙手交叉放在大腿上,胸腔裏彌漫著一股淡淡的不好的預感。此時此境,他隱約地感到不舒服。可能是因為何其對著電話說了很久的話,或是因為對話的內容他無從而知。但他認為自己是沒有資格的,所以談不上嫉妒。
    邢衍低垂著眼睛,開始思考此刻湧上心頭的感情究竟是什麼。他的胸口因不斷升騰的情緒,感到陣陣酸澀和悶痛,同時也感受到了久違的疏離。現在這個房間裏,他覺得自己是一塊正駛離南極大陸的浮冰。
    孤獨。他認為自己終於找到了理想中的緣由。
    何其笑著掛了電話,抬頭就看見邢衍一臉陰沉地看著自己腳下的地板,他詫異道:“你怎麼了?”他以為邢衍可能是哪裏不太舒服了。
    邢衍抬起眼睛,故作輕鬆地問他:“你在跟誰打電話?”
    何其把手機扔到枕頭裏,躺倒在床上,語氣疲倦地說:“我爸。”
    聽到他這麼一說,邢衍胸中的悶脹感頓時一掃而空:“你剛剛說的話我一句都聽不懂,你們說了什麼嗎?”
    “嗯——”何其沉吟了一聲。回想了一下剛剛的對話,大都是家長裏短,後麵跟小妹說了幾句,也就掛了。哦,對了——“我爸叫我回家考公務員。”何其突然想起來,他一下子從床上坐了起來,對邢衍說。
    邢衍聽到“回家”二字,心裏咯噔一聲,僵住了。
    “你……要回去嗎?”
    何其沒有看著他,而是把頭轉到了一邊,眼神空洞,心中思慮萬千。他突然長長地歎了一口氣,自嘲地笑道:“回哪個家,我媽早就死了。”全身如同抽空了力氣一般,向後躺倒在了床上。
    邢衍一聽,心中一動,身體不由自主地站起來,坐到了何其的床上,悵然地望向他。何其此時卻閉著眼睛,動了動嘴唇,開始對他講述自己的故事:
    “我媽在我初中的時候就去世了,”他睜開了眼睛,呆呆地目視著前方,“沒過幾年我爸再婚,娶了一個賺錢的本事比他大的女人。一個人白手起家做養豬的生意,在我們那的小縣城裏買了好幾套房子。後來我們從老家搬了出去,我妹也是那個時候出生的。她人很好,我叫她利姨。她對我跟對我妹一樣好,有時候甚至要更好,時常令我感到受寵若驚。我大學讀的是一個破三本,一年好幾萬的學費和生活費都是她出的。說句不好聽的,我爸和我在家裏就是兩個吃軟飯的。我爸可能至今還在為了娶到這麼一個能幹的妻子而到處沾沾自喜吧,唉——”他重重地歎了一口氣,繼續說道:“按理說我們父子受了她那麼大的恩惠,應該要回報她的。畢業之後她問我要不要回家幫忙,我拒絕了。到了現在我還是沒有辦法把她當作母親來看待。”何其眼睛裏的光消失了,邢衍從來沒有見過他如此憂鬱的模樣。
    “在她看來,我是養不熟的白眼狼吧。”
    邢衍看著他重又闔上了眼皮,像是閉目養神,心中如針紮一般,為他難過得不得了。原本他的手撐在床上,不由自覺地想伸出去觸碰何其,在床板上移動了少許距離,在觸及衣角的地方停下了,終究是不敢去碰他。
    他搜腸刮肚,甚至說不出一句安慰的話。
    何其不過一會兒猛地從床上坐了起來,已經回複了往常的表情。一邊說忘了洗澡,一邊往衣櫃裏拿出幾件衣服走向洗澡間。邢衍也不知道自己怎麼就開口了,他趕在何其進洗澡間前問他:“你今天下午夢到了你媽媽嗎?”
    何其背對著他在門口停頓了一下,嘴角微微扯動,低聲地說了一句:“誰知道呢,我不記得了……”
    門在他麵前關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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