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chapter 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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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第二天早上醒來的時候,邢衍還在睡,難得睡得那麼糊塗。平時都是他一睜開眼睛,這邊就像受到感召似的從床上坐了起來,睡眼惺忪地看著他。這邊何其都刷牙洗臉穿戴整齊準備上班了,邢衍還閉著眼睛躺在床上,酣睡著。何其覺得沒有必要叫醒他,從桌子上拿了公事包,繞過他的床出去了,還順便幫他把門給關上了。
邢衍醒的時候,他不知道現在是什麼時間,總之外麵的太陽很高了。何其床鋪上沒人,整間屋子隻剩下他一個。
他起床洗漱之後,拿點東西墊了墊肚子,然後像往常一樣,開始坐在陽台上發呆。
邢衍偶爾會用何其的電腦上網看些電影。他發現何其平時瀏覽的都是些視頻網站,點進收藏夾,裏麵收藏了很多外國的電影和電視劇。何其晚上睡覺之前一定要在床上看會視頻才能入睡,這時候會叫上他一起。邢衍以為何其隻是閑時無聊看電影打發時間,沒想到這還真是他的愛好。收藏夾裏有很多黑白老電影,默片時期的也有,他甚至看到了距今一百年前的黑白短片。不過邢衍點擊進去,那些電影不知道怎麼的都不能看了。
他還有一個2TB的黑色硬盤,放在櫃子裏,偶爾會拿出來看電影。邢衍也見過,裏麵五花八門什麼都有,光是以導演名字分類的文件夾就有好幾百個,可謂是骨灰級的老影迷了。打開硬盤就像是進入了一個私人博物館,裏麵全是何其喜歡的。從網上各個地方收集而來,有些老電影甚至花了他好幾個月時間來尋找資源。何其曾興致勃勃地指著一部默片時期的哈姆雷特對他說,這部電影他在網上找了很久,直到某天一個很偶然的機會在一個網站上搜到了種子,那天他欣喜若狂,差點沒從宿舍的床板上蹦下來,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
當然,這些電影都是他大學時候收集的。他說那四年在學校天天無所事事,不求上進,有大把大把的時間花費在興趣愛好上。工作後就沒那個北京時間了,上班回來都累成一灘狗屎,哪還會有精神找新電影看。有這些也夠了。
邢衍聽完以後,覺得挺感動的。他實在是個容易滿足的人,也誠然如他自己所說,是個不求上進的人。這些電影不光是何其收集的愛好,還代表了他的青春,他花在上麵的時間,所用的精力,全都在一個硬盤裏完整地保留了下來。
他喜歡聽何其給他講述自己的事——大學時代的舍友,地鐵上不經意間看到的漂亮女孩,現在還經常跟他保持聯係的損友林遊。他和林遊一起玩遊戲的時候邢衍也會湊上前去,稀裏糊塗地看屏幕上的小人滿地圖亂走,在完全搞不清楚狀況的時候何其就死了,然後聽他在那裏大罵。
昨天是第一次聽到何其說起他的家鄉,聽起來是很有中國味的地方。廟宇、搭台子、唱戲、花旦,對於他來說都是新有名詞,雲裏霧裏,隻在腦袋裏有個大致的印象。他說的大概是中國的古典戲劇,花旦——就是戲劇舞台上的女主角吧。回憶裏得了精神病流浪到他家鄉的前花旦,也許讓何其聯想到了自己。邢衍不得不承認,他和那個女人有共通之處,同樣在舞台上曾經發光發熱過,同樣流離失所,遭眾人厭棄。隻不過他遇到了何其,終於有了個安身立命之所。
如果當初沒遇到他,此時的自己會是在哪裏呢?
是沿著江水之下,消失在茫茫人間;還是他最終沒跳下去,現在仍在街上如行屍走肉般,倉皇度日?
他回想起那時候的白水橋,隔岸的燈光虛晃著他的眼睛,模糊的塵世啊,皆在彼岸。何其將一隻小舟搖到他腳邊,將他引渡。看著漸行漸遠的白水橋,他覺得自己終於能放下過往,彼岸也再不是過去的彼岸。
某一天晚上,何其回來得早,吃飯洗澡刷牙洗臉完後,居然才九點。他躺在床上興致高漲地打開電腦,叫來邢衍在他旁邊坐下,打開了電影《亂世佳人》。他說他以前看這部電影看了三遍,最近想重溫都找不到時間,還好今天下班快,看到十二點多就睡。邢衍也很高興,坐在他旁邊興奮地等著電影開演。結果斯嘉麗剛曆經艱險穿越戰火紛飛的戰爭地段,回到自己滿目瘡痍的莊園,何其就睡著了,一顆毛茸茸的腦袋重重地掉在邢衍的肩膀上,直到電影結束在斯嘉麗淚流滿麵卻充滿希望地說完最後的台詞,他都沒醒過來。
"Afterall,tomorrowisanotherday!"
“無論如何,明天又是新的一天!”
邢衍的臉上微微浮起了笑容。他從凳子上站起來,正打算轉身回屋,把昨天留下的衣服給洗了的時候,底下的陽台傳來妞妞的聲音。
“阿衍哥哥!阿衍哥哥!”
邢衍說過不要在陽台上這麼叫他,這會讓路過的人知道這座房子裏有一個漏單的小女孩,如果他沒在家,而有人心懷歹意地上來了,那就糟了。他教她用硬的東西,比如說掃把或衣架敲擊防盜網,這樣他聽到就會趕快下來。但妞妞還是固執地站在陽台上大叫他的名字。
今天邢衍起晚了,醒來何其已經走了,連妞妞他都忘了,實在太不該。
平時這個時候他都會先下去跟妞妞說一會兒話,才回來做家務活。等到吃完午飯再下去,哄她睡覺之後,到超市買菜,然後坐在陽台或在樓下的台階打盹,直到妞妞午睡起來了,站在門裏小聲地叫他:“阿衍哥哥……”傍晚的時候他還要回去給何其做晚飯,每次何其都勉為其難如臨大敵地把碗裏的食物吃完,為了鼓勵他,還會說“下次你一定可以做得更好!”邢衍聽到,忍不住要在心裏長歎一番,進而淚流滿麵。他人太好,讓邢衍覺得每次進廚房都是一種犯罪,而何其,就是受罪的苦主,還是患有斯德哥爾摩症的那種。
他聽到妞妞叫他,二話不說就跑到樓下去,隔著防盜門按了門鈴。過了一會兒,裏麵的木門打開了一道口子,從門板後默默地探出一個小小的腦袋,在看到邢衍之後開心地叫道:“阿衍哥哥!”然後把門全打開了,邢衍衝她笑著揮了揮手,說道:“早上好啊!妞妞。”
妞妞聽到他這句話賭氣般嘟起了嘴,悶悶不樂地說道:“現在已經不早了,都快中午了……”
“對不起,我今天起晚了。”邢衍抱歉地說道。
“阿衍哥哥好懶……”
邢衍趴在防盜門上,隔著欄杆的縫隙對她說:“對不起嘛,原諒我好嗎?”
“好吧,我原諒你。”妞妞輕而易舉就原諒了他。
“那我們今天玩什麼?還是白雪公主和她的白馬王子嗎?”
妞妞有一個迪士尼的白雪公主玩具,那是今年生日的時候她媽媽給她買的。她還有個奧特曼,不知道是從哪裏撿回來的,有些髒兮兮的,不過被她媽洗過,所以變得有點褪色。這個奧特曼就是白雪公主的“白馬王子”妞妞坐在地板上,一隻手裏拿著她心愛的白雪,一隻手拿著奧特曼,她負責給白雪配音,邢衍就站在外麵給奧特曼配音。
“你好,你是王子嗎?”“白雪”有些不好意思地問全身紅色鎧甲英姿颯爽的奧特曼。
“你好,親愛的公主,我是你的白馬王子。”“奧特曼”挺起了胸膛,自信滿滿地說。
“不是這樣的啦!”妞妞站起來,雙手叉腰,氣鼓鼓地衝他解釋道:“你是奧特曼王子,不是白馬王子啦!”
諸如此類,前兩天他們一直在玩這樣的遊戲。邢衍記不住對他來說有些拗口的名字。他老是把奧特曼說成白馬王子,這讓妞妞感到很生氣。但小孩子很快就氣消了,下一秒她仍能愉快地跟你玩耍。她舉起白雪公主對奧特曼說:“奧特曼王子,我喜歡你,我能跟你結婚嗎?”
這時候邢衍就會代替“奧特曼王子”回答她:“不可以,你還太小了,等你長大了再嫁給我吧。”
當然,他的這個回答會再次惹惱妞妞,畢竟小姑娘一顆赤誠的少女心剛才被他無情的拒絕了。妞妞怒哼一聲,背過身去,假裝怒氣騰騰,等待邢衍跟她道歉。等邢衍道完歉,又像沒事人一樣玩去了。
但她說今天不想玩那個了,還一臉神秘地看著邢衍,咯吱咯吱笑了起來。邢衍笑著問她怎麼了。妞妞說你打開外麵牆壁上我家的電表箱看看。邢衍一臉懷疑地在牆上找到了寫有她家門牌號的綠色電表箱,動手打開了箱門,一把銀色的鑰匙正靜靜地躺在灰塵裏。妞妞在門裏大喊:“阿衍哥哥你看到了沒有?”
邢衍回過神,從箱子裏拿出了那把有點生鏽了的鑰匙,呆呆地對妞妞說:“這……這是你們家的鑰匙……吧?”
“媽媽說你要想進來,就讓你到外麵的電表箱裏拿鑰匙。不過不要告訴別人哦,這是阿衍和我們的秘密。”
邢衍的指尖都有點顫抖,他再次不確定地問這個五六歲的孩子:“你媽媽真的說過可以讓我進來?要是她回來看到我,拿掃把趕我走怎麼辦?”
“不會啦!”妞妞的語氣明顯急了,“媽媽說你每天站在外麵有點可憐,還是把你放進來比較好。因為你是妞妞的朋友啊!”
邢衍笑了。他有點感動,覺得自己被接納了。還有點不好意思,除了何其,他還沒被什麼人信任過,多少有些不習慣。他低下腦袋,摸了摸自己的鼻頭。妞妞在裏麵叫著:“阿衍快給我開門啊!我不要一個人呆在家裏!”他才一邊傻乎乎地笑著一邊打開了防盜門,妞妞一下子衝出來抱住了他的大腿,抬起頭可憐巴巴地說:“我們出去吧。帶我去見媽媽,媽媽說她在附近工作的。”
邢衍本來想對她說好,但是看到客廳的鍾,已經十一點半了,於是他蹲下來,摸著妞妞的腦袋安慰她道:“媽媽快回來了,我們在家裏等她好不好?不然媽媽回來看不到妞妞心裏會著急的。”
盡管不是很願意,但妞妞還是聽話地點頭了。她跑到客廳的沙發上拿出自己的白雪公主和奧特曼,對邢衍說:“那我們來玩白雪公主和奧特曼王子吧!”
邢衍糾正她道:“白雪公主和白馬王子才是一對,奧特曼應該叫白馬王子才對。”
妞妞反駁他道:“可它就叫奧特曼啊。奧特曼是我在垃圾桶旁邊撿回來的,他不是什麼白馬王子,他是奧特曼王子!我的白雪公主就是喜歡奧特曼王子!阿衍你什麼都不懂!”她賭氣地轉了過去,還故意發出吭哧吭哧的呼氣聲,生怕邢衍聽不到似的。
邢衍脫了自己的鞋,從鞋櫃裏拿出昨晚穿的那雙,心裏微微緊張,但他還是走了過去,對妞妞說:“奧特曼王子就奧特曼王子吧,反正我也不知道他是幹什麼的。”
妞妞的氣一下子就消了,她轉過來臉上精氣十足地對邢衍解釋道:“奧特曼他是外星人,很厲害很厲害的那種。他為了保護地球跟大怪獸戰鬥,每次都能把怪獸趕跑!”
邢衍從她手上拿走了奧特曼,摸著做工略粗糙的塑料表麵,淡淡地來了一句:“哦,他有這麼厲害嗎?那跟Superman比誰厲害?”
“比他厲害多了!”妞妞堅定不移地回答道。
“跟Batman比呢?”
“也比他厲害!”
邢衍不禁笑了,他對妞妞說:“你知道他們倆是誰嗎?”
“不知道!但是奧特曼就是比他們厲害!奧特曼比所有人都厲害,他是英雄!”
“這兩個也是英雄啊。”
“奧特曼是世界上最好的英雄!”
邢衍知道再怎麼爭論下去,他和妞妞都不會有得出共同結論。於是他隻好舉起手裏的玩具,對妞妞說:“我們來玩這個吧。”
妞妞卻對“白雪公主”和“奧特曼王子”不感興趣了。她拖著邢衍的手,把他從沙發上拉起來,一路拽到房間裏,有些不好意思地對他說:“我想要學鋼琴了……”
邢衍被她拉到那張粉紅色的小書桌上坐下,一開始還莫名其妙的,明白過來後,他伸出手摸了摸妞妞的腦袋,對她說:“那也不應該是我坐在這裏啊。”他站起來,“嘿咻”一聲把妞妞抱起來,穩穩地放在了椅子上。妞妞開心地在椅子上扭來扭去,笑著對邢衍說:“再來一次再來一次!剛剛那個好好玩!”邢衍故作嚴厲地說:“學鋼琴的時候要認真,不能隨便說話,不可以在椅子上亂動。”
妞妞摸著其實一點都不疼的腦袋,有點委屈地問他:“不能動好無聊的,阿衍你學鋼琴的時候也是這樣嗎?”
邢衍說:“對啊,我學鋼琴的時候慘多了。我記得那時候比你還小,稍微彈錯了一個音就會被老師打腳板,可痛了。”
妞妞的眉頭都皺了起來,她難過地說:“我不要被打腳板心……”
邢衍笑著道:“我不會打你的,你隻要開心地學鋼琴就好了。”
“鋼琴,真的能開心地彈嗎?”小姑娘一雙明亮無邪的眼睛看著他,問出了這個問題。邢衍卻像被擊中一般,久久無法回答她。
鋼琴,真的可以開心地彈嗎?
他也曾無數次地問過自己這個問題,二十多年來都沒有得出答案。他感到痛苦,感到無法忍受,然後終於逃離了想象中的監牢,投身到無以複加的深淵中,默默地沉淪。
如今回想起來,在音樂中得到的痛苦大過於快樂,他甚至從來沒有為自己演奏過。從來都是別人指使他、慫恿他,去比賽,去開演奏會,灌唱片,最後告訴他:“成為名人吧,邢衍!我們一定可以成功的!”
沒人告訴他,如何開心地彈奏。他的琴聲是苦澀的,就像中世紀在崖壁上鑿出的監獄關了幾十年的人,從靈魂深處發出的呐喊,絕望而尖銳。
他憑借這樣的琴聲獲得了榮譽和掌聲,但他一點兒都感覺不到開心。
隻有演奏時會讓他暫時忘記身旁的一切,忘掉自己的痛苦。但當音樂停止燈光熄滅,舞台上隻剩他一個人的時候,無法忍受的現實又會重新降臨到他的身上,像空氣一樣包裹著他。
昨天,久違地碰到了琴鍵,給何其彈奏了一首莫紮特的《小星星變奏曲》。人生第一次感受到了難以抑製的興奮,他的手指不住地顫抖,可不隻是緊張的緣故。邢衍那時才知道,自己原來那麼懷念鋼琴的聲音,盡管這架電子琴和真正的鋼琴相距甚遠,他仍然在彈奏的過程中從心底感到了無以倫比的快樂,這是之前從來沒有過的。
“鋼琴真的可以開心地彈奏嗎?”妞妞問。
“當然!”他無比確定地回答:“鋼琴就應該開心地彈奏,因為音樂的存在本身就是讓人感到快樂的。”
現在的他能回答這個問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