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三、風花雪月紅塵萬裏任抒懷 七十六、君心愴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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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凰原非與李昂敵對,隻是今日見他忽而與蕭代菱親近了不少,心中頗為不快。洗漱清爽了便上前搭訕,他先右手撥開李昂攬住蕭代菱腰身的一隻臂膀,又將後者拉遠了開去,方似笑非笑叫了聲“皇上……早……”
李昂早知此人一向心直口快,對人對事愛搭不理的怪異態度,現下也不氣惱,隻莞爾應答:“小兄弟不必嚴肅稱呼朕,隨公子叫朕‘阿涵’便可。”
七凰眨巴眨巴一雙漆黑明眸悠悠道:“你……自稱……‘朕’……便叫你‘皇上’……”
李昂一聽,忽而忍俊不禁,心念自己在這點上倒是疏忽了,方想改口辯解,便聞蕭代菱陰陽怪調對那廝道:“你這人就愛挑字眼,聖上如是自稱,便是日久之習,既讓你稱呼一聲‘阿涵’,又何來其他回駁之說,我看你頂嘴的毛病可改不了了~~~”
七凰一巴掌拍在蕭代菱左肩上,硬如磐石害得後者連聲作痛,兩眼死瞪那廝恨不得一腳踩死他。
李昂嗬嗬一笑,隨意揮手以示無礙,又負手接道:“過幾日便是端午佳節,不知二位有何打算?”
蕭代菱一聽,不禁與七凰麵麵相覷,又淺笑:“這些日子過得糊塗,算算時日,佳節的確臨近——”抬眼見那廝果然一副傻不拉幾的模樣,蕭代菱不免嬉笑道,“長安城裏熱鬧,自然是去湊湊熱鬧了~”
七凰開口:“端……午佳節?”
蕭代菱怕他沒見過世麵的德行暴露,以免遭來不必要的質疑,趕緊伸手搗他一拳,抬首擠眉弄眼。後者了解人道有些時日,現下見他如此舉動,便知是警示,隻緘口不言。
李昂倒是沒注意他倆異樣,悠悠晃到門口,往院裏歎了口氣:“我朝端午較之曆朝曆代,都顯得隆重、熱鬧、繁華……我雖極少親與民間習俗遊樂,卻喜江南競渡……每逢端午,宮中召請群臣宴飲,君臣還需相互饋禮——當年太宗做飛白書製飛白扇,做鸞鳳蟠龍字賜予長孫無忌與楊師,筆勢驚絕,風氣流傳至今。還有那鱔鱸小菱粽,也是口味極好的……今年風俗照舊,看來我在此處容身之日也不多了……”他聲音之中,中氣十足了些,可見腰部創傷已恢複了許多。
蕭代菱聽著,不覺便陷入沉思,想著君臨天下,以江山社稷為重的聖主憧憬無憂無慮生活,不免稍有神傷起來。
七凰聽得雲裏霧裏,正巧聞得院外敲門聲,便前去張望。一透視門外站著達斯塔,那廝便若無其事返回。不見有人開門,門外的人自然急,又連連加重了敲擊聲,隻聽砰砰砰砰響,蕭代菱暗中施法,那門便應聲露了條小縫。
達斯塔徑直衝進院兒,轉眼見李昂屋中人影,又瞥七凰倚在案旁優哉遊哉喝茶,當即氣不打一處來:“曉得你方才去門口了,不開門現下還裝沒事人一般,我是掘你家祖墳了還是與你有殺父之仇,怎的淨與我過不去!!!”
七凰懶得搭理,蕭代菱一見達斯塔怒發衝冠的模樣,禁不住笑道:“他若是與你有殺父之仇,你還能好生杵在這兒訓斥人麼~~~”
後者冷哼著一抹臉,一甩頭上幾十條小辮,換了麵色將手中一封信遞給李昂:“我暗地找了密探傳信,這是李宰相三日前所發。”
李昂拆信,一目十行,神情卻越發嚴峻。
原來是宰相李石上書懇請告老還鄉。李昂想起這些時日,因宦官氣焰囂張,故與宰相密切聯係起來——俗話道:落毛的鳳凰不如雞,失權的皇帝不如太監。他常找這些宰相抒發心中難耐之意,本指望這些元老忠臣會堅守陣地,住自己一臂之力,不料今日卻也堅守不住扔了自己一人獨臨大敵。
李石心中所述,一字一句發自肺腑,卻透出深深的無奈之情。他反複提到自己外出途中屢次被刺殺,又提及仇埌等人圖謀不軌,隻道“臣於聖上感恩戴德,而唯恐佞臣當道,吾命即休矣!恕臣餘心乏力,望聖上成全!”
作為一代君主,李昂深切認識到神策軍早已不能保護朝中重臣,也不忍再把李石往火坑裏推,思前想後,隻伏案提筆,一紙寬慰,回宮即刻將其調往外地任節度使。
蕭代菱見方才還頗有閑情調戲自己的文宗,這會兒又伏案愁眉不展。達斯塔疑惑道:“莫不是朝中一日無主,出了變故?”
他這話一出,蕭代菱心替他揪了一把。這皇上再怎麼落魄平凡,“朝中變故”之說還是禁言,達斯塔這麼口快胡亂一說,自然是對當今聖上的大不敬,若是龍顏大怒,待他日回了宮中將其懲治一番就不好了。
所幸的是李昂並不介懷,隻抬眼看著,悉心將回信放進信封中,遞給達斯塔:“若有變故,我早成了宦官通緝之首……隻是朝中人心不安,臣子請命還鄉罷了……”他嘴上說的貌似輕鬆,卻流露一種深深的不舍與無奈之情。
蕭代菱低眉:“還不知如今宦官猖獗至此,待惹得了民不聊生的地步,那些人也好不去哪兒了。”
達斯塔不屑:“區區宦官,竟欺負到主子頭上,若在我回鵑,定讓他們生死不如!”
李昂沉吟:“當初德宗設立左右神策軍,便給了宦官偌大的權利,也預示了宦官今日猖狂的局麵……順宗被倒台,憲宗被害,穆宗一病而亡,敬宗被刺……嗬……德宗倒是搬起石頭砸後人的腳,我如今境地不堪至此,也是上了宦官的當!”想著勞心傷神,他漸坐下休息,一手輕揉眉心,又歎了口氣接道,“當初王守澄將我推上皇位,自詡功不可沒,肆意違法——那時若不是他死攥神策軍護軍中尉一職,我早處置了那奸人也算為祖上報仇……”
七凰高翹著一隻大腿,搖搖晃晃著,看起來愜意得很,隻因他對李昂發自肺腑的感歎全不關心。不論是非與否,他隻聽出那人一番牢騷抱怨起不了任何實質作用,反倒讓他覺著李昂懦弱無能,心中少不了輕視。
蕭代菱蹙眉:“朝中……就沒有皇上的黨羽?”
李昂一聲自嘲:“有又如何,還不是遭奸人加害……也怪朕耳根子軟,當年朕親手提拔宋申錫為尚書右丞,隨後任命其為同平章事,本可竭盡全力助朕一臂之力,卻聽讒言說他企圖立漳王為帝……朕……親手處決了他……不止如此,朕……還軟禁了親弟弟漳王……嗬……嗬嗬……”言及此處,李昂又是一番自嘲,傷神不免傷神,他斷斷續續咳了兩聲,又笑得淒愴悲涼,咯咯之聲如千年寒冰入骨,令在場之人無不汗顏。
達斯塔大歎一聲,在大腿上拍一巴掌表示願助其一臂之力,蕭代菱本有心批評幾句,隻是話到了口中又咽下肚。
七凰瞥了李昂一眼,隻幽幽道“活……該”,蕭代菱大驚失色,連上前一腳踩了個結實。
李昂回頭悲戚看他們一眼,麵上掛了兩行清淚,後隻自顧一步一步向門外走,身子頎長卻稍有佝僂之態,好似隻剩一個空殼,一晃一晃顯得舉步維艱,又仿佛走在刀尖上一般。暖風拂過,不時掀起那人輕盈衣擺,周圍一切定格一般,周遭靜謐無聲,此情此景難免有種悲涼之意。
想到一代君王處境如此難堪,卻還要強撐不倒,達斯塔和蕭代菱麵麵相覷,想上前扯住他好好寬慰一番,卻隻覺心有餘而力不足,不禁感慨萬千。
隻是七凰側目打量他許久,那看起來弱不禁風的背影漸行漸遠,直到消失在眼前,忽而一陣激靈,猛地起身,風一般竄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