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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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聽到《安和橋》,白煜就覺得,這歌真他媽好聽啊。
他就跟個木棍兒似的杵在人家的店門口,望著那黑漆漆的喇叭發呆,一聽就是十多分鍾。
店主以為自己犯了什麼事兒,倆手搓著圍裙走出來小心翼翼地問:“白警官,什麼風把您吹來啦,進,進去喝口茶吧?我這程子生意不錯,全仰仗您照顧……”
白煜這才如夢初醒似的回過神兒,擺擺手:“不用了。”說罷指了指門口那個小破喇叭,“這歌兒什麼名兒?”
“喲,這歌最近挺火的,叫《安和橋》。”
白煜低著頭念叨:“安河橋……在北邊兒,遠著呐。”
“可不是,離咱這兒可不近。哎,白警官,這就走啦?不進去歇歇腳?”
“甭麻煩了,我走了,您忙吧。有什麼情況隨時聯係。”白煜揮了揮手,繼續掃街去了。
“好嘞,好嘞!”老板應著,望著白煜高挑的背影。
白煜腰上揣著警棍,把周圍的胡同大街統統巡了個遍,路上沒少收到周圍街坊鄰裏的問候。這周圍的居民都知道,咱管片兒派出所的白煜警官,年輕勤懇,古道熱腸,誰家有麻煩事兒了都愛找他,他也從來就沒煩過,永遠都是一副笑模樣。
名字好聽,人笑起來也好看。
白煜回到派出所裏的時候,辦公室裏就剩下老崇和小沈了,老崇正在那兒收拾東西準備下班兒,小沈今兒夜班兒,正在那兒百無聊賴地趴在桌上搗鼓他那盆兒仙人掌。
“大煜子,回來了?也到點兒了,收拾收拾,家去吧。”
白煜並不大,相反,他是整個所裏年紀最小的,今年才24,正是好時候。因為他個子最高,所以所裏的同事都管他叫大煜子。
“好嘞。”白煜坐下,喝了口水,起身拿起外套,拍了拍趴桌上的小沈,“今兒晚上辛苦你了。”
“嗯……”小沈眨巴眨巴眼睛,毫無生氣地悶了一聲。
出了門兒,白煜伸了個懶腰。夕陽照在巷子裏,金燦燦的空中飛過一群鴿子,悠悠的鴿哨聲此起彼伏。
走在半路,白煜正琢磨著晚飯怎麼打發,兜裏的電話就響了。
是他弟弟打來的。
“小煥?”
“哥,哥,哥!!”電話那頭的聲音清脆,嘹亮,像清澈的河水流進心坎兒,“成績出來了!!我考上了!我考上研究生了哥!!”
白煜站住腳,嘴角咧開,忍不住笑,“我就知道你小子能成!今晚家來,哥給你做好吃的!”
“好,好!”電話那頭,白煥興奮地應著。
白煜立馬掉轉了方向,直奔了菜市場,他今兒要好好露一手,犒勞犒勞他們白家的大才子,他一生的驕傲。
“喲,煜子,回來啦?這買了多些菜啊,今兒有客人來?”一進院門,王嬸兒正在槐樹下曬衣服,瞧見白煜拎著一大兜子東西進來,趕忙上前。
白煜靦腆地笑了,臉頰上染上一抹夕陽的絳紅,“我弟考上研究生了,我叫他今晚回來,給他做頓好的。”
王嬸兒的眼睛一亮,“哎喲喂,這可是件大喜事兒啊!小煥那孩子,真出息!真給你爭氣!”
“也得謝謝您,這麼多年照顧著。”白煜拎起手裏的袋子,“我買了魚,還有蝦,做成了給您送些去。”
“好,好,好孩子,快去忙吧,有需要幫襯的,言語一聲就成啊!”
王嬸兒望著那一身警服,洋溢著喜悅的背影,歎了口氣,“這苦命的兄弟倆,也算快熬出頭了吧。”
白煜進了屋,背對著陽光,把東西放到桌上,走到櫃子前,拿起桌上的一張照片,輕輕道:“爸,媽,咱們家小煥考上研究生了。我就一直跟您二老說,他是塊讀書的料兒,將來肯定出息著呢。爸,媽,我會照顧好他的,您二老也好好照顧著自己個兒,過兩天清明,我帶著小煥去瞧您。”
相片上,一個笑容燦爛的女人穿著紅色的碎花裙,手裏抱著一個大號的鋁製飯盒,笑的格外燦爛。她一旁的男人,伸著胳膊擦著汗,頭上的安全帽歪斜著,臉上都是黑黢黢的煤灰,卻笑得露出一口潔白的牙齒。
這是白煜的爸媽。十八年前,因為一場礦難,再也沒從房山回來。事發那天,白煜記得很清楚,白煥在裏屋睡的正香,他媽媽穿著照片上的這條裙子,抱著手裏的鋁製飯盒,蹲下來跟他說:“我去給你爸爸送飯,你照顧好小煥,乖乖等我回來。”
他望著那道鮮豔的背影漸行漸遠,看著那紅色碎花裙消失在胡同口消失不見。那時白煜不知道,那是他和母親的最後一麵。
那日他爸爸在井下加班,他媽媽帶著熱菜熱湯和一群同事下了井,哪想到瓦斯爆炸,井下十幾口人,無一生還。
正值千禧年,所有人都沉浸在迎接新世紀的喜悅中,沒有人在意這一場很快就被淹沒了風聲的事故。
世紀壇燈光亮起的時候,白家兄弟還在處理喪事,還在為了第二天吃什麼犯愁。
“你照顧好小煥,乖乖等我回來。”
這一等,十八年過去了。
“哥,哥!”
院兒裏傳來白煥嘹亮的聲音,白煜的思緒被帶了回來,抹了把臉,轉身就看到白煥活蹦亂跳地闖進門,像個小猴子似的就竄進他懷裏。
“哥,我都兩個月沒回家了!可想死我了!”白煥死死地摟著他哥,孩子似的撒嬌。
“好了,好了,你放開我,我去把冬瓜洗了。”
白煥跟在他哥屁股後麵兒,看著他哥那高挑的身影在廚房裏忙活,那雙修長的手像是會變戲法兒似的,不一會兒的功夫,汆丸子、糊塌子、清蒸鱸魚、紅燜大蝦,還有一大鍋翠綠的冬瓜排骨湯,嫋嫋的香氣兒順著白煥的鼻子鑽進去,催出一嘴的哈喇子。
白煜做好菜,給大院兒裏的王嬸兒和李大爺送了點兒去,伴著兩家不住的誇獎聲回到屋裏,瞧見白煥已經毫無形象地坐在那兒,左手抓著一根啃了半截兒的排骨,右手的筷子又戳了個丸子正要往嘴裏送。
白煜笑,他弟弟狼吞虎咽吃飯的樣兒,總能讓他覺得很幸福。
“慢著點兒吃,當心噎著。”白煜坐下來道。
“哥,你是不知道,我這倆月啊,瘦了好幾斤呢。食堂的大媽忒摳門兒,做菜都放油……我都吃了倆月的白菜燉豆腐了……”
白煜夾了塊魚肉放進白煥的盤子裏,“給你的生活費不用省,你看書費腦子,營養得跟上了才行。”他看著白煥,好像真瘦了,顴骨都有點兒突了。他知道,他弟弟的學校食堂裏有好吃的,可為了省錢,白煥寧願天天都吃那食堂裏最便宜的菜。
白煜心裏有些不是滋味兒。
“哥,有酒嗎?”白煥朝白煜眨巴眨巴眼。
“你小子。”白煜伸手揉了揉白煥的頭發,笑著站起身,不一會兒,懷裏抱著兩瓶二鍋頭,指著白煥道,“不能多喝啊,我明兒一早還得執勤。”
“嗯,就一點兒,今兒個不是高興嗎!”
兄弟倆就著窗外門口昏黃的鎢絲燈光,聽著外麵涼夜裏冷風吹過樹葉的婆娑,偶爾響起自行車的鈴鐺聲,還有胡同裏小孩兒的嬉鬧聲,一杯又一杯。
“哥……我啊,覺得特對不起你。”白煥喝多了,情緒堵在喉頭,望著他哥一身警服外係著圍裙的樣子,聲音抖了,“如果當年上大學的是你,你肯定不比我差……”
當年兄弟倆同時收到的名校錄取通知書,兩個人,一張桌,望著那擺著的兩份通知書,想了一夜。
上大學,誰不想啊?將來做個知識分子,就能一點點地往社會上層走,能受人尊敬,找一份體麵的工作,再說大點兒,就能改變命運了。
可是兄弟倆誰都明白,這家裏的積蓄若是都花在上學上,著實是捉襟見肘了。他們沒有生活來源,政府給的補助,哪兒夠兩人份的學費和生活費啊?
於是某一天,白煥從外麵回來,他哥跟他說,“我的錄取通知書不小心掉進煤爐子裏,燒了……小煥,你去上學吧。”
白煥至今還忘不了他哥當時的樣子。毫無遺憾、毫不後悔、甚至洋溢著幸福的笑容。
他當然明白他哥心裏有多難過,他也知道,他哥為了讓他過上好日子,這一輩子放棄了太多了。
父母放棄他們了,可好在,他哥沒有放棄他。
白煥當時抱住白煜哭的昏天黑地,那時起他堅定,就算是為了他哥,他也要出人頭地,混出個樣子來。
那以後沒多久,白煜就參加工作了,去基層派出所當了一名民警。這下子,他們兄弟倆的生活一下子就寬裕了不少,白煜每個月有兩千多的工資,政府每個月補貼的錢。
哦,對了,當年白煜父母過世拿到的賠償金,攏共十萬塊,白煜全都存在了銀行裏,分文未動。
用他的話說,那是爹娘的命,輕易動不得。
“哥。”白煥舉著杯子,眼前都是這麼多年來他跟他哥相依為命走到今天的一步一步,憋著一心窩子的話,全都蓄成眼眶裏的淚,“謝謝你。”
白煜微醺以後淡淡地笑,伸手拽住白煥的脖頸子晃著,“再跟我說這種話,小心我用膠條封上你的嘴。”
白煥還是笑,被白煜晃動的眼淚掉了下來。
白煜也動容了,舉著酒杯跟白煥碰杯,一飲而盡。他不太會說話,也不知道怎麼表達自己心裏的情感。但是他知道,這十八年來,他活著都是為了他弟弟,隻要他弟弟過得好,哪怕自己吃多少苦,都無所謂。
兄弟倆正在酒勁兒裏溫吞著,白煜兜裏的電話便響了。因為是款式比較老的諾基亞,所以鈴聲特別大。
白煥看著那手機,按鍵上的數字都磨得看不見了。在這滿大街都是功能機的時代,誰還跟他哥似的,一個功能機用上好幾年啊。
“小沈?”
“大煜子!西園子二巷北口,有一夥兒人打起來了,動靜特大!”
“成,我這就過去!”白煜撂下手機,利索地解開圍裙,囑咐了一聲“你慢慢吃”,就像一陣風似的消失在門外。
基層民警,哪有什麼正經的休息時間,還不是哪兒出了事兒就得第一時間過去,哪怕是鄰裏吵架這種芝麻大點兒的小事兒。白煜常掛在嘴邊而,不讓掛在胡同口的“有困難找警察”的紅牌子成了擺設不是。
“哥,哥!”
白煥望著他哥的背影,歎了口氣。你說說,自個兒忙活半天辛辛苦苦做了這一大桌子的菜,還沒吃上兩口,就因為這一通電話,就隻能等回來吃些冷菜冷飯了。白煥心疼,突然覺得也沒什麼胃口了,把碗筷收拾了,給那些剩菜蓋上蓋兒,一個人鋪床準備睡了。
他突然瞥見屋子角落裏的一個麻袋。走過去一瞧,裏麵全都是空塑料瓶。
白煥皺著眉,望著那半麻袋的空瓶子,心裏像是被戳了一下似的。
他哥還沒改了這個習慣呢。
他們沒了爹媽以後,家裏一下子沒有了經濟來源。親戚朋友倒是有來幫襯的,白煜他舅舅還有二姑都來找過他們,要接他們過去住,但每個人隻能接一個,兄弟倆得分開過。白煜當時就那麼死死地抱著白煥,說什麼都不答應,親戚們也就隻好作罷,偶爾過來些個人幫著他們做做飯,帶點兒錢接濟他倆。
白煜撿瓶子的習慣大概就是那個時候養成的。倆人剛上小學,白煜就每天帶個布兜子,挨個教室串門兒,晚上放學再拎著滿滿一袋子的瓶子,攢起來拿去賣。白煥有時候想幫忙,白煜總是拒絕,他不想讓他弟弟被同學議論嘲笑,這種事兒,當哥哥的承擔就行了。
那時候,白煜不過是才七歲的小孩兒。
白煥不會忘,每學期的書本費和文具,都是他哥哥撿瓶子撿出來的,他記得很清楚,當年,每個瓶子隻賣幾分錢。
這個習慣就一直到了工作以後,白煜有時候不值班兒了或者閑著了,就腿兒著在周圍轉悠,看見路邊兒的空瓶子,或者垃圾桶裏的,都斂進這大麻袋裏頭。白煥有時候勸他,工資也不少,壓力沒那麼大了,不用出去撿這些回來。
可白煜大概是改不掉這個習慣了。
白煥覺著他欠他哥太多,這輩子恐怕都還不完。想著,他把麻袋放回原處,抹了把臉,躺在床上,閉了眼準備睡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