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 令狐衝  第二十九章 魔障   加入書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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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令狐衝的心裏其實並不抱希望。
    立在竹林中那半日,隨著日頭逐漸落下,如身心都墜入了黑暗中,他的內心一片絕望,再也看不到光亮。被平一指帶走的不止是盈盈的身子以及東方的心髒,他帶走的是令狐衝活在這世上唯一的念想。
    可如今,他已經什麼都沒有了,於是也就什麼都不在乎,也什麼都不想理會。他最後想做的事情隻有殺掉平一指以及他自己。
    任何膽敢擋在他麵前阻礙他完成這件事的人,都是他的敵人。
    ·
    “我沒想到你會這麼快找到這裏來。”
    與燃燒的火把一同倒飛出去,重重摔在幾丈外的平一指深陷入雪地中,一口氣提不上來,險些就這樣暈厥過去。胸前如烈火焚燒般劇痛難當,肋骨斷了好幾根,呼吸間滿是血腥的味道,氣息淩亂中,甫一開口,一股腥甜湧上,殷紅的血霎時間奪口而出,噴灑在亮白的雪地上,鮮豔欲滴。
    大字般躺在雪地上,平一指已經放棄了掙紮,當然,憑他此刻的傷勢,要從他手中逃走根本是不可能的事情。他並不害怕死,隻是很遺憾自己終究還是沒能做到。
    到頭來,他竟一事無成。思及此,平一指不由一陣苦笑。
    微微轉動頭顱,冰湖邊,令狐衝一腳踢開了那些燒著的枯樹枝,於是火光隨著濺起的火星子一同飛了出去。
    “是因為能找的地方隻有這一處嗎?”雪地滲骨的寒冷維持著平一指的清醒,望著不斷飄雪的灰暗色的天,他一邊想著對方能這麼快找到自己的原因,一邊感慨自己竟能死在神教聖地。脖子突然一冷,清亮的劍身已抵在他跳動的脈搏上,刺痛中,皮膚已被劍氣劃了一道口子。
    居高臨下俯視自己的令狐衝眼神冰冷,這模樣是平一指從未見過的。如裝著一頭狂暴的野獸,在他平靜的外表下,鼓動的殺意與嗜血的瘋狂交錯閃過。衣帶被不知何人的鮮血浸紅了,劍身染血,血腥的氣味充斥鼻間。
    看著渾身戾氣的令狐衝,平一指微微皺眉,“你殺了多少人?”
    手上微微用力,劍尖刺入頸項,鮮血頓時順著脖子滑了下來。瞅著那抹殷紅,令狐衝唇角微勾,入魔般的嗓音幽幽響起,“就差你了。”
    平一指突然後悔了。他做的這一切隻是希望能救他,不是逼瘋他。是他害了令狐公子,他還有什麼麵目下去見聖姑和東方教主……
    寒風呼嘯而過,一根枯樹枝經不住這陣風從堆得高高的枯木垛上滾了下來,發出細微的聲響。兩具屍身並排躺在木垛上,瑩白的、大紅的衣角上下翻飛。落了薄雪的鮮豔袍子一角已被燒得焦黑一片,從整齊斷開的缺口望過去,雪白如紙的手臂隱約可見。
    “東方的身體是你一直保存著,”殘忍一笑,令狐衝沉聲說道:“我可以留你全屍。”
    眼前的令狐衝再不是平一指認識的令狐公子,入了魔的他殘酷至極且身懷絕世武功,怕是這天下最恐怖之人。沒人能阻止這樣的令狐衝,至少活著的人辦不到。
    “東方教主。”他唯一能想到的,如今唯一能動搖他的,大概隻有這個已經死去的人了。
    果然,嗜血的笑容一頓,令狐衝暫時沒有對他下殺手。
    教主的心髒一如平一指猜想的那樣,沒有令狐公子為其續內力,那顆心髒在運來冰湖的途中便明顯越跳越弱了,到最後幾乎同死了沒什麼兩樣。這也是平一指最終決定這樣做的原因。教主已經死了,這是不爭的事實。她的心髒不死是因為令狐公子,她的屍身不腐則是因為冰魚。
    是的,教主的屍身並未腐壞。
    半年前,原本鮮活跳動的聖姑心髒突然發生了變化,不僅心跳減弱生命跡象逐漸消失,就連表麵也開始出現灰黑色斑。見狀,平一指擔心聖姑安危,便四處尋找她與令狐公子。那日在客棧見到他二人之後,聖姑的表現著實讓平一指吃了一驚。
    太像了,聖姑偶爾的言行舉止與東方教主實在是太像了。這讓平一指不得不懷疑這一切可能都與教主心髒脫不了幹係。於是他回了一趟黑木崖,並從冰湖裏撈起了教主屍身。讓平一指難以置信的是,已經死去半年的東方教主竟猶如活著般半分腐爛的跡象都沒有,他甚至有一種教主隻是睡著了的錯覺。
    鬼神之事平一指向來不信,他堅信屍身不腐定是有什麼特殊原因。因此,他又花了幾日做了一番調查,並再次潛入湖底找到了任夫人的屍身。死去多年的任夫人按理說應當早化作一堆白骨才對,可平一指見到的任夫人卻隻是幹枯了。四肢雖現了白骨,衣衫也早就破敗不堪,但身子卻還尚存。隨後,平一指在任夫人枯黑的肌肉表層發現了一層透明的粘狀物體,緊緊包裹著那些肌肉,使其得以保存。
    這層透明粘液正是冰魚體表覆著的那層東西,平一指雖然不知道是什麼,但猜想教主身體完好無損其中定有這層粘液的緣故。
    教主屍身沉入冰湖的時間與聖姑心髒被取出的時間相差無幾,那之後半年,平一指也同樣用冰魚的粘液來保存心髒,可如今,聖姑心髒早已腐臭潰敗,而教主的身體卻依舊鮮活。為什麼會有這麼大的差別,這其中與聖姑的死又有何連係,平一指不敢妄加推斷,更何況他已活不過今日,又哪裏有心思再想這些。
    眼前的令狐衝早已殺紅了眼,而且無所畏懼,一旦他離開這裏出去,但凡有人阻攔,便逃不過命喪當場。平一指無法阻止他殺人,更不可能從他手中逃脫,他如今唯一能做的就是將他困在這裏,用一個他不能拒絕的理由,能困多久便算多久。
    “東方教主的屍身不腐,是因為冰湖的特殊氣候以及冰魚體表的粘液,一旦離開這裏,不出三日定當腐壞。”你若真的這麼在乎她,那就一輩子留在這裏陪著她吧。
    一瞬也不瞬地盯了他一陣,令狐衝問:“遺言都交代完了?”
    皺了皺眉,平一指終究還是忍不住說了出來,“你可曾想過,聖姑若是見到你如今這樣會是什麼感想?”
    扯唇一笑,“她既已恨了我,就不在乎多恨一點。”
    “那教主呢?”
    “……”
    “你曾最恨她魔教妖人的身份,說她殺人不眨眼,那你現在又如何?你看看你如今的模樣!身上、劍上,哪一處不是你心狠手辣的結果!”一通斥責讓平一指煞白的臉陡然一紅,幾聲輕咳之後,唇邊再次溢出了血。
    握劍的右手漸漸有些顫抖,平靜的表象終於被打破,令狐衝的臉上盡是恨意,卻不知究竟是在恨平一指還是在恨他自己。“我以前就是太仁慈!太把正邪當一回事!才會讓東方絕望飲恨,棄生求死!江湖恩怨與我何幹?!是對是錯又有什麼關係!我通通不在乎!倘若當初能早點明白這些,我就不會失去她!”
    胸膛起伏不定,令狐衝握劍的手指開始泛白,盯著平一指,他眼中的怒意幾欲噴出,“如今東方尚有一絲希望,可你竟然想要燒毀她的身子!平一指!你就是死一千次也不足惜!!!”
    已經不想再看到眼前這人,也不想再聽他說任何話,緊握手中長劍,令狐衝麵上一冷,眼看便要一劍刺穿他頸項!
    “令狐衝……”
    空然的猶如虛幻的嗓音陡然響起,令狐衝與平一指均是一愣。
    在原地踟躕了一陣,令狐衝才敢轉身看去。
    身後還是那片被凍住的冰湖,湖邊堆著高高的枯木垛,垛上一白一紅兩個人影依舊靜靜躺在那裏,除了被風拉扯的衣角,一切都還是剛才的樣子。
    天空似乎比之前更灰暗了,大片大片的雪花飄落下來,被寒風一吹,斜斜地擦過令狐衝的臉,轉瞬落在雪地上無法分辨了。一根不知是何物的東西隨風飄了過來,令狐衝伸手一抓,便牢牢握在了掌心。
    青色的發帶纏繞在指尖,雖然有些舊了,卻十分幹淨。看著這根發帶,令狐衝的眼神一瞬深了。
    “剛才那是?”平一指已從雪地上坐起,捂著胸口重重喘息,他一臉驚疑不定的表情。
    根本看也不看他,令狐衝隻是盯著手中的發帶。
    是你嗎?
    是你吧。
    你是想讓我放過他嗎?可他剛才差點毀了你的身子。
    哪怕隻是回想一下,看到紅袍著火的一瞬間,令狐衝隻覺得世界都要塌了。
    青色發帶溫柔地繞著令狐衝的指尖飄舞,寒風吹到他麵前也突然柔和起來。將發帶一圈圈纏繞在掌心,勾著唇角,令狐衝終於微笑起來。
    好吧,依你就是。
    再回身看著平一指時,他身上的戾氣已經蕩然無存,但眸中寒冷的光依舊刺得平一指一個激靈。
    “滾。”甩掉劍身的血,收回劍鞘,令狐衝毫不留戀地轉身就走,“從今往後,不許再踏入黑木崖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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