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 令狐衝 第二十六章 心跳
加入書簽
章節字數:3787
滾屏速度:
保存設置 開始滾屏
金秋十月,酷暑雖去,但氣溫依舊不低,饒是竹林中要比外麵涼上幾許,平一指從冰湖帶來的那顆心髒卻依舊壞了。
厚冰早已化得無影無蹤,隻剩一顆泛著惡臭的腐爛心髒兀自待在那個狹小的錦盒中。盒內放著一些延緩腐敗的藥物,卻也隻是一種安慰罷了。自然的力量如此強大,人力絲毫無法與之抗衡。
正如平一指無法阻止心髒腐壞一樣,令狐衝也沒有能力阻止任盈盈的離去。
望著靜靜躺在床上再也無不會睜開眼的她,令狐衝的心又開始疼了。
盈盈……
已經很多天過去了,他始終無法接受眼前的事實。無論是她的死,亦或是她的恨,他都無法接受。
他想過自殘,想隨她一道下去再與她解釋,可方證大師不許,儀琳和平一指也不許,於是他連死都做不到。
眼前曾經鮮活的人如今毫無生氣地躺在那裏,再也不會動,不會笑,也不會與他說話了。哪怕起來狠狠罵他,也好過這樣一動不動地躺著。
“為什麼……”眼淚偷偷滑落下來,令狐衝心如刀絞,“為什麼不肯相信我……”
“令狐大哥……”看著他的眼淚,身邊的儀琳也陪他落了淚。
方證怕他做傻事,因此一連幾日都守在這屋子裏。幾天下來,這是令狐衝第一次開口。會開口說話,至少比前幾日那樣生不如死來得好。這樣想著的方證忍不住舒了一口氣。
竹舍唯一的臥室四周,堆放了許多四四方方的巨大冰塊。均是平一指差人從洛陽城最大的冰雪商庫中‘拿’來的。群豪聽說聖姑病了需要冰塊,也都紛紛從各地絡繹不絕地運送過來。以為是治病的玩意兒,卻無人知曉他們的聖姑早已去了。冰塊隻是用來延緩她的腐壞而已。
可讓平一指難以相信的是,同樣的環境中,錦盒中的心髒早已惡臭不堪,可聖姑的屍身卻依舊完好無損。除了麵無血色毫無生氣之外,竟與生時別無二致。
這大概也是令狐衝不肯接受事實的原因之一吧。
將化掉的冰塊連同盛放的箱子一同撤走,換上剛運來的巨大冰塊,平一指一麵張羅著這些,一麵看了看屋裏如同靜止的三人。
厚重的陰影猶如有形之物般沉沉壓著那三人,讓隻是遠遠看著的平一指都忍不住心裏一梗,咬著牙,望著身前兀自冒著寒氣的巨大冰塊,內心也是一片悲涼。
“為什麼不肯相信我……”
正感傷中,平一指忽聽到令狐公子如此問道,於是又下意識地看了過去。
“寧可選擇恨,也不肯信我。”被風幹的眼淚如兩道傷痕深深刻在了心上,一瞬也不瞬地望著床上的人兒,令狐衝的眼中再也看不到其他人,其他事,隻有她慘白的如玉雕的容顏。伸手輕輕握住她冰冷的手,如捧著稀世珍寶般小心翼翼,他看著她,問:“為什麼你連你自己也不信了?”
——令狐衝,你根本就不曾愛過我。
——捫心自問,你最愛的人究竟是誰!!!
唇邊有一抹淒慘的笑,令狐衝痛苦地咧著唇,“你寧可信我不愛你,也不願信我愛著你……”喉間梗了梗,才又問:“為什麼非要與她爭個輸贏?在我身邊的人,一直都是你……”
聽到這裏,平一指忽晃了晃身子。腦中出現那日豔陽中,躺在屋簷下定定望著自己卻也根本沒有看自己的聖姑。神色黯然地,她問:“他為什麼可以原諒我,卻獨獨無法原諒她……”
瞅著那張始終被陰影籠罩的床,平一指忍不住濕了眼眶。
令狐公子,聖姑,東方教主。
平一指不敢擅自揣測這三人的故事,如今卻終於可以一臉堅定地回答聖姑當日的問題了。
或許令狐公子的最愛真的不是你,但他最終選擇的卻隻有你。
聖姑,你可聽到屬下的話了……
·
聖姑最後的心願,平一指無論如何也想為她做了。畢竟這已經是他唯一能做的事情。
自那夜以來又過了半月有餘,令狐衝依舊不許任何人碰她的屍身。不肯下葬,也不許誰提到一個‘死’字,仿佛隻要不提,她便還活著一樣。眼看他一日日消瘦下去,三人都知道這樣下去不行,可不管他們如何對他動之以情曉之以理,他都聰耳不聞。終日守在床邊,眼裏心裏,都隻有那個已經死去的人。
見他如此,平一指雖然不忍心,卻也知道不能再等下去了。
錦盒中的心髒盡管用冰塊凍著,但腐臭味依舊一日重過一日,淌出來的液體也早將原本絳紅的錦盒染得不成樣子了。早晚有一日,裏麵的心髒會徹底歸於塵土,再不可見。
還有聖姑的屍身,此刻看來雖然沒有一絲腐壞的跡象,但誰又能保證這樣的情況能一直持續下去?終有一日,她的屍身也會壞,會長出屍斑,會發出惡臭,甚至會開始腐爛。
他平一指這一輩子見了不少死人,從剛死的到死得隻剩白骨的,各式各樣的都見了不少,卻唯獨不想見到這一日。他受不了一直尊敬的聖姑在他眼前遭這份罪,也不忍心讓那個愛她的人見到她變成那種模樣。
在她最美的時候與她告別,對聖姑來說也是一種寬慰。
平一指想在這一日到來之前,為她換上她原本的心髒。這也是聖姑最後的心願。
將這一想法告訴了方證與儀琳,三人都同意換心後擇日下葬,但顯然令狐衝並不願意。
“誰都別想動她一根頭發。”護著盈盈的屍身,令狐衝不怒而威。
別無他法,平一指隻得效仿方證大師,趁他不注意時將他打暈。
終於得到了聖姑的屍身,看著眼前雖無生氣卻猶如鮮活的聖姑,饒是平一指也不禁恍了幾秒神,產生了她可能還活著的錯覺。甩了甩頭,他提醒自己聖姑已經死了,再不會活過來。
與方證大師一起轉移了聖姑的屍身,儀琳則留下來照看令狐衝。
“阿彌陀佛,”林中腹地,一處簡易搭建的棚舍中,方證大師的臉上有些不忍,“這樣瞞著令狐少俠,老衲心裏過意不去。”
平一指一麵準備待會要用的工具,一麵抽空看了一眼方證大師,“大師不必介懷,令狐公子若是要怨,就讓他來怨我吧。哪怕是要取我性命,我平一指也認了。”回身看著靜靜躺在中央木板上的聖姑,“我已經救不了聖姑,絕不能再看著令狐公子如此下去。”
一日不處理好聖姑的身後事,令狐公子便一日不會振作。無論是為他還是為聖姑,這件事平一指都必須去做。
見他堅定,方證也忍不住點點頭,“老衲如今也不能置身事外了,既然這是任大小姐的心願,老衲自然不會阻攔。”
“多謝大師。”
無奈搖頭,“老衲什麼忙都沒有幫上。”看著平一指手中的細刀,方證默了半晌,終究忍不住問了,“換心之後,東方教主的心髒你打算如何處置?”
怔了怔,平一指沒有抬頭,“自然是物歸原主。”
看了看他,方證沒有繼續追問下去。東方教主的屍身如今唯有他一人知曉在何處,由他物歸原主是再自然不過的事情。方證並不是不好奇她的所在,隻是,正如平一指擔心任大小姐一樣,一年已過,方證不難想象如今的東方教主會變成什麼模樣。
一想到曾經叱吒風雲的魔教教主,如今也與凡夫俗子一樣漸歸塵土,方證心裏便免不了有些唏噓。人活一世,任生前風光無限,死後也不過一捧黃土罷了。是非恩怨,愛恨情仇,終歸隻是虛無。既是虛無,又何苦執著半生……
“方證大師,我要開始了。”手握細刀,平一指認真說道。
雙手合十,方證終究還是不忍親眼見此景象,看了一眼木板上的任大小姐,又看了一眼那個惡臭不斷的錦盒,歎了口氣,最後轉身離開了棚舍。
深吸一口氣,平一指的眸光異常專注,細刀輕輕拉過,胸前的衣衫便開了一道半掌長的口子。裂開的衣衫下露出了聖姑瑩白的身子,心口一道淡粉色的刀痕,正是上次換心後留下的。
盡管知道她已經不會覺得痛,平一指下刀的時候依舊小心翼翼,盡量不留下多餘的傷痕。
淡粉色的刀痕上,平一指輕輕下刀,細刀的尖端抵在上麵,指尖觸到她的皮膚,沁涼的感覺由指尖漫過四肢百骸,讓他下刀的手指不由得頓了一下。
‘啪’!平一指還來不及看清眼前的狀況,隻覺得手腕猛地一痛,胸前一緊,隨即後背便撞上了一旁的竹子。
“平一指!!!”
震耳欲聾的怒吼響徹竹林,大片竹葉被震落,洋洋灑灑地飄落下來。
被令狐衝痛擊一掌,平一指忍不住‘哇’地一口吐出血來,卻不等他喘過氣,衣領已被他用力拽住,“你已經殺了她一次,還想再殺她第二次嗎?!!!”
“令狐少俠!”幸得尚未走遠,方證聞聲趕來時,正瞧見令狐衝欲再補上一記,忙單掌迎了上去,倉促之間,手上力道重了些。本就重傷在身的令狐衝不由連退數步,麵上一白,唇角也溢了血。
本以為他會就此收手,卻不料令狐衝根本不顧自己傷勢,隻又衝著平一指而來,眼中怒意盛然殺光閃現,竟是想要傷他性命。
隻見他腳上隨便一踢,一根枯木棒便朝前飛去,欺身上前,令狐衝如當方證不在,手握枯木棒借著前飛的衝力一劍直指平一指眉心。
方證心下一驚,忙運掌相抗,卻不料令狐衝劍式一轉,竟在空中突然改了方向,繞過方證直奔平一指!
被令狐衝的怒意驚到,捂著疼痛難當的胸口,平一指竟絲毫也提不了氣,又背抵著竹子無處可退,眼看就要避不開這一劍。所幸方證大師反應也不慢,令狐衝改變方向的下一瞬間,腳下一個踏步,枯葉濺起,方證已順勢趕到令狐衝身前,淩空一掌架開他的劍招,便聽‘噼啪’一聲,平一指身旁一棵粗壯的成竹已從中心被劈開一道口子,被勁風一吹,‘轟隆’一聲便從中間破開倒了下來。
“令狐少俠!有話好好說,不要傷人性命!”得一瞬空檔,方證連忙勸道。
許是傷勢過重,令狐衝一手緊握枯木棒不放,一手捂著胸前大口喘息,“方證你讓開!我今日定要殺了他!”
擋在平一指身前,方證分毫不讓,“平大夫打暈你偷出任大小姐屍身固然有所不妥,但也隻是為了完成任大小姐的遺願,令狐少俠又何苦為難於他。更何況,他這麼做也同樣是為了你。”
“我不管是為了什麼,”冷著眉,令狐衝橫‘劍’指向平一指,“你已經殺了她一次,我決不允許你再傷她分毫!”
“殺她?”方證聽不懂,就連平一指也是愣愣的。
定定望著身前二人,令狐衝一字一句道:“盈盈體內,東方的心髒尚且活著。”
“什麼……”異口同聲中,眾人都忽略了其中一道柔弱的嗓音。
“心跳尚在,東方便還活著!你若刨心,東方則必死無疑!”筆挺著身子立在竹林中,令狐衝渾身上下都裹著寒意,“誰再敢傷她分毫,我定要他生不如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