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集  009/【現代】《四十八秒》(中)   加入書簽
章節字數:43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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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
    雲落進辦公室時我正在批改作業。他腳步很輕,直到他站在我的身後,我才感應到他的存在。他趴在我背上,修長的手指捏起辦公桌上的相冊,臉上似笑非笑。
    “該換換了。”
    “什麼意思?”
    “高三到現在都過去那麼久了,還存著它幹嘛呢。”他熟練抽出照片,在手中碎成了片,紛紛揚揚灑進桌邊的紙簍。“夏雲涯,如果與生俱來的默契,是不是也像這廢紙一樣不堪一擊呢?”
    腦袋裂開一般痛。嗡嗡的耳鳴過濾了他後麵的話。作業本灑落了一地,混亂的桌麵上我找不到那瓶可以使我鎮定的藥。雜物跟著拉出的抽屜一起重重砸向大腿,所引起的效果卻還不及頭疼的萬分之一。視線裏他的臉越來越猙獰,越來越模糊。
    “你不是雲落,雲落是不會對我這樣笑的!”
    伴隨我歇斯底裏大喊的,是水果刀狠紮進左胳膊後的鎮定,絕望而麻木。
    “老師!”
    腦袋漸漸恢複了意識,我拔出水果刀。血濺灑在臉上的感覺,竟是如此的愜意舒服。
    “幫我整理一下。”
    米揚愣愣站在辦公桌旁,我提住刀柄走出了辦公室。
    水龍頭被我擰到了最大,噴湧而出的激流衝擊在刀麵上飛迸起的水花比未凝固的血還冰冷。微紅的水在潔白的池壁裏打著旋鑽進下水口,鏡子裏臉色蒼白的人衝我勉強勾起嘴角。
    “老師,辦公室已經收拾好了。”米揚低著頭不敢看我,“你的胳膊要不要去醫務室看看,都刺穿了。”
    “包裏有繃帶,你拿過來。”我用棉簽沾了水擦拭著傷口。
    米揚手顫抖地厲害。
    “對不起。”
    “道什麼歉…”
    “我剛在樓道見到冷遙了…如果不是那天我逞強,找他幹架,你也不會…”
    “傷是我自己刺的。”
    “可是…我想保護你。”
    我抬起沉重的左手揉了揉他的腦袋。
    “該上課了。你要是真想保護我,以後就別再蹺我的課了。乖乖待在教室裏,待在我能看到你的地方…”
    米揚眼睛裏的悲傷,叫人心疼。
    他靜靜地坐在最後一排,單手撐著下巴一動不動盯著我。衝他淡淡一笑,我別扭用右手翻開教案。講台下寂靜的可怖,他們害怕的是米揚,而非我。
    早在來高二九班的第一天,我就知曉了他們的不屑和鄙夷。
    半年前自己從師範畢業來到一中,接手的第一個班級就是高二九班。那時我並不了解情況,隻是看到了其他老師幸災樂禍的神采。
    李老師是高二九班曾經的班主任,他說這是全校最差最難管理的班,說高二九班是老師們的地獄。班裏的學生不是比較有名地痞混混就是家庭背景顯赫,但無論哪個,老師都惹不起。
    “如果覺得棘手,上課就不要去了,即使待在辦公室裏校長也不會說你什麼。”
    “我盡量試試吧。”
    李老師安慰性拍了拍我的肩,走出辦公室時他還在搖頭。
    第一天上課,自我介紹完,我捏起粉筆準備板書,一把美工刀紮在我右手旁的黑板上,血即刻流了下來。我掃視了教室一周,沒有人搭理我,都在忙著自己的事。被灑了辣椒粉的粉筆飛出的末粘在傷口上有些蜇,角落裏的卷發男生饒有興趣盯了我整整一節課。
    “我說你到底上不上課!”
    回憶突然被打斷,一緊張手中的粉筆折作了兩截。
    “安玲玲,滾出去!”
    安玲玲抿著嘴瞪了眼角落的男生,抹去眼角的淚,拽了書包跑出教室。
    “那個…”
    “老師,不用管她,繼續上課。”
    “…這節課…我不想上了。”
    合上教案,走下講台時我看到米揚皺緊了眉頭。
    【五】
    雲兮咖啡的大門敞開著,門上卻掛了close。
    我再看了一遍雲落的短信。
    “哥,下午六點咖啡館見。”
    左袖子被我拽得遮住了大半隻手後我才敢進雲兮。館裏一個人也沒有,空蕩蕩的前台甚至連電腦也是黑屏狀態。我在靠窗的沙發裏坐下,等了很久雲落也沒出現。
    摸出手機,準備給雲落電話,剛摁亮屏幕就被人一把奪了去。
    冷遙在我對麵坐下。他不懷好意的笑容令我心頭一顫。
    “雲落有事出去了。他找你呢,是想讓你嚐嚐店裏的新品。”
    “和你在一起久了,雲落連我的口忌都忘了。”我淡然看了眼桌上的綠茶咖啡,站起身。“手機還我。”
    “這麼著急幹什麼。”手機被冷遙捏在拇指和中指間不停地轉動著,“雲落親手煮的,你不領情,就不怕他難過?”
    我端起被子一股腦灌進嘴裏。甜膩的奶油混雜著過量的苦澀的綠茶粉從喉嚨滑過,我忍不住咳出了聲。
    “手機還我!”
    他冷笑一聲,將手機放在桌麵上,指尖推到了咖啡杯旁。
    晚自習後腦袋又開始劇烈的疼痛。杯子從顫抖的手中滑落,水灑了一褲子。眼睛又燙又脹,麵前的事物也漸漸變得模糊。隱隱約約感覺有人扶著我走出辦公室,他的嘴在動,可說了什麼我卻一點也聽不清。
    夢裏雲落一直在看著我笑,我伸出手想去抓他,他卻離我越來越遠,越來越遠…
    “雲落!”
    米揚趴在我胸前,眼神裏滿是害怕和緊張。
    見我醒來,他輕輕拉開被子走下床,想了想什麼又轉過身,把被子往我身下壓了壓。他赤裸的身體在冷空氣中不住的顫抖。
    “對不起,你把我當作雲落了。”
    我坐起身,腦袋隱隱陣痛。
    “上來。”
    他盯著我,嘴巴張成了O型。
    “上來!”
    米揚遲疑了片刻,慢吞吞爬回了床上。
    “當心感冒。”我用棉被裹緊他。“你昨晚沒睡好,今天就不要去學校了,我給你寫假條。”
    我穿衣服時他拉住了我的手。
    “沒事,高二九班我已經習慣了。乖,好好睡一覺,我中午回來給你做飯。”
    他點點頭,閉上了眼睛。
    講台下一如既往的吵鬧。我的腦袋亂哄哄快要炸了一般。換了支新粉筆,搭在太陽穴旁的左手一點勁兒也沒有。
    頭越來越痛。我仰靠在黑板上,望著天花板。
    一杯開水遞到我眼前。
    “喝吧,沒下藥。”陳剛將水杯塞進我手中。“安靜!誰他媽再吵就給我滾出去!”
    台下發愣的盯著他的同時,也都閉了嘴。
    “你不用謝,”他冷冷看著我,“米揚吩咐的。”
    中午下班,我被雲落攔在了校門外。
    “哥不打算跟我解釋一下麼?”
    “你什麼時候學會抽煙了?”
    “你別岔開話題。”
    “解釋什麼?我什麼都不知道。”
    “也包括你當著我的麵和他接吻?”
    我深吸了口氣,淡然笑道,“你不也放我鴿子了。明明有事,為什麼還約我去雲兮?明明知道我不能喝咖啡,還特意煮給我?”
    “開什麼玩笑!昨天我去進貨,根本沒有約你!”
    “真要我翻出記錄你才肯承認麼?”
    我掏出手機。
    “收信箱”早已清除的幹幹淨淨。
    “你還有什麼好說。”雲落又抽出根煙叼在嘴裏,點了幾次打火機卻都沒能點著。“哥,你背叛了我。”
    “我無話。分手吧。”
    “夏雲涯!你混蛋!”
    結果明明在預料之中的,可心在那一刻還是疼了。
    終於挑開了。這樣,也好。
    【六】
    BEERBAR的角落,我麵前的桌麵上擺滿了空酒瓶。
    手機一直在震動,是米揚打過來的。我摁下掛斷後關了手機。
    大腦一片空白,意識也漸漸消退,我看不清周圍的人和物,隻有隱隱傳來的頭疼還在掙紮著告訴自己,我,是個活物。
    小小的雲落坐在遊樂園的秋千上,笑容像深秋的暖陽般舒暢。
    “哥,推我,推我嘛。”
    “好。”
    我歡快向他跑去,卻撲了空。
    “哥~”
    “哥~”
    雲落的笑聲回蕩耳畔。
    腦袋一陣眩暈,劇烈的頭痛將我扯拽回了現實。
    我看了眼表,11:20——BEERBAR最high的時間。
    一個人晃蕩在冷清的馬路,街邊的店鋪都已關了門。厲風直鑽進脖子,我拉緊了衣領。
    雲落從我麵前走過,他始終望著冷遙,似乎我並不存在。我閉上眼睛深吸了口氣,朝著和他們相反的方向走去。
    “為什麼不接我電話?”我剛打開門,米揚就撲了上來。“老師,你喝酒了?”
    “有些頭痛。”我癱倒在床上,“我以為酒精可以麻痹…”
    “老師怎麼比孩子還幼稚,要是酒精能…”
    我拽住他胳膊將他壓在身下,米揚瞪圓的眼睛裏充滿了驚恐。
    “恨我嗎?”
    “如果…如果老師能開心,把我當作雲落也…也沒有關係…”
    “你給我記住,你是米揚…你不是雲落,不是他任何人的替代品。”我翻身仰躺在床上,“今晚我得回趟家了。”
    “我…我能陪著老師嗎?”
    母親開門時我聽到客廳裏雲落和冷遙的談笑聲。
    “回來也不提前跟我打聲招呼。這位是?”
    “米揚,我的學生。”
    “伯母好。”
    “你好。”母親微笑著給米揚取出拖鞋。“一定是雲涯最偏愛的學生了,雲涯可從來不會帶人來家裏玩的。”
    “伯母,也不是…”
    “是最偏愛的學生。媽,我隻回來拿個藥。”
    “你呀,先別急著走,雲落也回來了,我剛洗的草莓,一起吃吧。”
    “不了,明天還要上班。”
    “老師,”米揚輕扯我袖子,“我在門口等你。”
    冷遙不懷好意看了我一眼,走出了客廳。雲落一直盯著電視。我捏起茶幾上的草莓扔進嘴裏,母親坐在身旁安靜看著我。
    “吃完了。”最後一個草莓塞進嘴裏,冷遙回到了客廳。“媽,米揚還在等我,晚了路上也不安全,我就先走了。”
    取了藥,我拉著米揚出了門,他的臉色不大好,手指也冰涼的厲害。
    “怎麼這幅表情?”
    “老師…”
    “‘雲涯’…我挺喜歡你這麼叫我的。”
    “雲涯,你剛進書房怎麼沒開燈啊。”
    “摸黑習慣了,我家我要是還不熟悉,就白在裏麵待二十多年了。”
    米揚笑得很勉強。他雖然沒再說什麼,但我總覺得他不太對勁。
    米揚自告奮勇要幫我把藥瓶放到客廳的櫥櫃裏。
    等我洗漱完,他已經躺床上睡了。替他脫去衣物,他發出不情願的哼哼,看他沒有醒,我也沒再理會。替他蓋好棉被。
    衝了杯茶,我在米揚的書桌前坐下,掏出公文包裏的月考試卷。
    米揚睡覺很不老實,喜歡翻來覆去的,半夜醒來也常常會聽到他說夢話。然而今天,他出奇的安靜。
    半夜我實在熬不住困倦了,可手下還有幾張試卷沒有批改。茶杯早已見了底,我去添水,一轉身,米揚正站在我麵前,一雙眼睛通紅通紅的。
    “今天怎麼這麼積極,鬧鍾都還沒響,就起來了?趕快回被窩去,小心凍感冒。”
    “雲涯,我熱。”
    “發燒了?”我將額頭抵在他額頭上,“不燙啊。有沒有覺得哪裏不舒服?”
    他搖搖頭,側身坐在我腿上,胳膊勾住我脖子。
    “雲涯,我想抱著你。”
    “乖,讓我把工作忙完。”
    他枕在我肩上,像隻膽怯的貓。我左手頗費力攬住他,雖然傷口已結了痂,但仍使不上勁。最後兩張卷子足足改了一個多小時。放下筆時,他已昏昏睡去。安靜的像小時候的雲落。雲落也喜歡抱著我入睡。想起雲落,腦袋又開始疼了。將米揚抱回床上,重新替他改好被子。我摸黑走進客廳,櫥櫃裏並沒有我的藥。
    清晨起晚了,我叫醒米揚,匆匆忙忙鑽進衛生間洗漱。從衛生間的鏡子裏我看到他懶洋洋倚靠在門框上。他的無精打彩,極為少見。
    最後還是遲到了。
    胡亂簽了到,順便將試卷交到教務處後我直奔高二九班。未走到門口,就聽見教室裏吵吵鬧鬧的聲音。
    昨天的黑板還沒有擦,地也沒有掃,估計今天又要被通報批評了。我搖搖頭拿起板擦,卻看到趴在桌上睡覺的米揚。
    他們完全無視走下講台的我,依然嘻嘻哈哈聊著天。我徑直來到米揚的座位旁。米揚沒有同桌,他一人占據著兩張桌子。開學時排座位,他趾高氣揚地在最後一排坐下,說他隻喜歡那裏,卻用眼神告誡其他學生聽我的安排。
    我關了窗戶,脫下外套披在他身上。單薄的毛衣終究難以抵擋寒冷,我打了個哆嗦,走回講台。
    板書時,身後異常的安靜。被幾十雙眼睛同時盯著很難受,我還是別扭著在下課之前抄完了教案。下課鈴響了很久,台下的眼睛依然沒有從我身上離開,我愣愣站在講台上,一時竟不知該怎麼辦。多希望米揚能站起來幫我解圍。
    他仍在睡覺,姿勢一節課都沒變過。
    地獄般的寂靜一直持續到第二節課。離下課隻剩不到十分鍾時米揚終於醒了。他一隻手撐住下巴,另一隻手有節奏的輕輕敲擊著桌麵。
    看見他笑,我長籲了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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