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多過往鋪天蓋地地呈現出來，從她破殼的那一刻起，一直到二十多年前她被仙規所罰下界，她終於信了蘭卿卿所說的，原來前生那二十多年，隻為還債的那一年做鋪墊。
    趙清影走出心形樓閣，對著愈來愈濃的暮色，哂然一笑。
    若說她這前半生，真是活得離經叛道，視規矩如無物，整天在仙界招搖撞騙，美其名曰瀟灑快活，將大半個仙界攪和得人人自危，走個路都提心吊膽，生怕半路上撞見她，被她一爪子拍飛到幾座山頭之外。
    天帝和天後念她是青鸞一族最後的人，一直對她容忍有加，即便她做得再荒唐，兩位最高統治者都隻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對她沒有半句重話，每次開蟠桃盛會，都要選最大最好看的一隻送給她，可她做了什麼，她竟然用尖尖的鳥喙啄了兩下，剔了兩口肉後，嘴巴一甩，將果肉屑甩到旁的仙者身上，再一爪子將整個蟠桃拍落，便宜了不知哪個偷偷拿回去的小仙。
    她喜歡趾高氣昂地站在天後身邊目視眾仙，高興了就放兩聲嘹亮的鳴叫，不高興了就耷拉下她的單尾長羽，低頭觀察她那翹起來的爪子，真是個生活恣意的家夥。
    趙清影一邊回憶自己從前的種種劣跡，一邊搖頭哭笑不得，這，這特麼就是一個無法無天的熊孩子嘛，怎麼可能是她？難道為人一趟竟然能轉換了性情？她表示，對從前的自己沒眼看，就一個字：作！
    不過，她回頭一想，發現自己從前的行為有跡可循，譬如她對大白蛇的所作所為，印證了從前那份躁動不安的心，沒錯，這就是真實的她，唯恐天下不亂的那個意氣風發胡作非為的青鸞上神，沒錯，仙界竟然有如此劣跡斑斑的上神！
    所有的記憶中，隻有逗留人間的記憶比較深刻，與其說深刻，不如說人間的風景比仙界單調的華麗更有韻味，而遊蕩人間的經曆中，有三個人的麵貌讓她過目難忘。
    第一位是她一千年前第一次下凡之後見到的唯一一個敢說她“醜八怪”的白麵書生，當時她現了原形在村口的池塘邊洗澡，那些大字不識幾個的村民稀奇地圍在岸邊，一睹她的芳容，被那麼多凡人圍觀，比天後的寵愛更讓她受用，那顆小心髒膨脹得不得了，伸直了頭顱對天空引吭高歌，嘹亮而優美的聲線令村民讚歎不已，唯獨一個遠離人群抱著書本皺著眉頭的布衣長衫的青年撂下一句：“你們都別吵了，不就一隻青綠的醜八怪大鳥嗎？都散開，吵了我讀書！”年輕人說完，黑長發一甩，快步走進緊挨著池邊的茅草屋。
    圍觀的村民對他嗤笑著搖了搖頭，背後指指點點：哎，連續考了八年，連個秀才都沒考上！”
    “看吧，讀書讀傻了，今後我兒子可不要學他這樣！”
    “大家別說了，人家讀書人，說的都是之乎者也，我們這些莽夫哪能夠得上高端的品味，都散了散了，該回家吃飯了哈都，下午還要下田幹活兒呢！”
    於是，眾人哄笑著散開。
    水池邊恢複她初到時的寧靜。
    她很生氣，瞬間張開翅膀撲棱清澈的水麵，喧叫兩聲，發泄自己的不滿，爾後大搖大擺地拖著水珠走入搖搖欲墜的茅草屋，擺出一個單腳支地，背倚門框的滑稽造型（趙清影看到這段回憶的時候，出了一腦門子的汗，這習性怎麼跟大白蛇整得那麼像呢？），用翅膀作手，尖嘴一張，露出鮮豔的小舌頭，指著他嗬斥：“好你個矮矬窮蠢書生，竟然敢罵本上神醜八怪，你給我說說，老子哪醜了？你看老子這一身的羽毛，哪一根不漂亮？”
    白麵書生大叫一聲，書本一撂，昏死過去。
    她就坐在他身邊等他醒來，揪住一開始的問題，反複逼問，幾次一過，書生的抗懼能力大大提升，目光陰鷙不知死活地道：“你這身上哪一根羽毛都醜極了。”
    她一聽立即炸毛，當著他的麵，將他唯一的一床寒酸的還能看得過去的被褥給抓成滿屋子的碎絮，書生被她的過激行為徹底惹毛，再看她一臉得意又挑釁的表情，操起一根棍棒就追著她滿村子跑。最後不出意料的是，體力不支的書生敗下陣來，棍子一扔，躺在地上大口喘氣，她悠閑地走去過，高傲地撓了他一爪子：“老子美嗎？”
    “你醜，你最醜！”書生麵色煞白，氣急敗壞，路過的村民都以為他中了邪，自言自語說著漫無邊際的話，過了幾日，那些村民看他的眼神越發怪異，他竟然說一隻鳥會說人話，笑死個人了，那青鳥雖通人性，並未有人聽到她口吐人言好嘛！
    再後來，所有的村民都以為他魔怔了，漸漸的，書生也不掙紮，也不解釋，目光呆滯，頭發枯黃，隻口出一句：“你是天底下最醜的鳥！”
    她忍了一年，終於忍無可忍，在某個深夜，一爪子拍裂了他的腦瓜子，濺出雪白的腦漿……這個人就是南悅的前世，生得寒磣，死得淒慘。而她在拍死他之後，滿意地踢了踢他的尚且溫熱的身體，高吭一聲，展翅飛向天際。
    第二位是一具屍體，她之所以記住他，是因為那張與滄離一模一樣的臉。那時候，她霸占了一座人稱鳳尾山的山頭，在最粗的一棵樹上做了個窩，那日她照例去巡查她的領地，看有沒有什麼意外的收獲，於是就在林中遇到身中毒劍毒發身亡的屍體，那屍體臉朝黃土背朝天，後背插著一支斷箭，傷口處還有暗紅的血液汩汩流出，她用翅膀捏住鼻子稍作觀察，斷定這是個剛死不久的倒黴鬼。
    為了不使自己的領地在未來的幾日裏散發出腐敗的臭味，她嫌棄地用爪子刨了個人形坑，幹脆利落地將他給埋了，完事後，她一屁股坐在地上，兩隻青色的爪子交疊：“累死老子了，真不該這麼耗費體力的，直接用個法術把他變走多好！”
    那時候，她哪裏會想得到，許多年後，他們會再一次在人海相遇，他如同她當初埋他那般幹脆利落地與她訂了冥婚！
    前文提過，滄離不記得生前之事，是因為他的記憶被她給剝離毀了，當時她觀察他的死相時，隱約感應到他身上的龍氣，處於好奇心使然，她潛入他尚未離身的魂魄中尋找根源。
    原來，他是一位慘遭太子暗算的小皇子，是當時在位皇上與寵妃所生的最得寵的孩子，他本是天子的命，但十八歲那年，命中有一大劫，挺過去，天定的皇帝命，挺不過去，客死異鄉，很悲催的是，他沒能躲過去。
    那一年，他的母妃遭人陷害，被父皇打入冷宮，永世不得出，他心疼自己的母親，著手暗中調查，發現一切的幕後指使，竟是他的大哥太子一手策劃，為的是爭奪皇位，盡管他做得小心翼翼，還是被太子的人察覺，還沒來得及逃遠，便丟了性命，甚至到最後，他的父皇到死都不知道他到底怎麼了。
    從他的魂魄中出來，她突然有點可憐這個苦命的孩子，於是大發善心地毀了他的記憶，好讓他沒有包袱地投胎轉世，可造化弄人，幾百年已過，他仍舊以鬼魂的狀態在人間晃蕩，甚至一度想要謀害她。
    後來，境主大人說，這是她與他之間的緣分，前生她埋了他的屍首，讓他入土為安，此是因，冥冥之中，蹉跎三萬多天，他們因緣際會地相遇，這是她們之間特有的緣分，是命中注定，這份恩情，滄離一定要還的。
    趙清影就琢磨著，她當時真的隻是順手而已，為了是讓自己眼不見心不煩，並沒有境主大人說的那麼高尚美好，唉，這件事她要怎麼跟他說明白呢？她不需要他的報恩，一點都不要！
    第三位的出場時間，與第二位在同一年，她心滿意足地在那座山頭安家落戶，白天化作人形去山下的小鎮溜達，坑蒙拐騙一番，將得手的銀子拿去買吃的喝的和玩的，夜晚現了原形回巢休息，小日子過得極其瀟灑快活。
    某個陰雨綿綿的夜晚，她睡在自己結實的窩巢中，忽聽樹下一聲痛苦的呻吟，她探頭往樹下看，未察覺異常，於是安心睡覺，卻在她即將睡著的時候，再一次聽到有氣無力的哼哼，她聽得心煩，沒好氣地飛下樹尋找聲音的來源，下飛的過程中，她已眼尖地看到黑漆漆的地上一團朦朧的白，一股血腥的氣味直衝腦門，她湊近一看，發現竟是一隻受傷的狐狸，她一一掰他毛茸茸又濕噠噠的大尾巴數了數，一共七條。
    乖乖，原來是個妖孽啊，她抖了抖身上的雨水如是想，爾後笑嘻嘻地撫摸他那長長的嘴以及黑得發亮的鼻子，手感真軟，嗯，這張臉毛茸茸的甚是可愛，看他這麼漂亮的份兒上，就做一回無名英雄吧，啊，拉倒吧，好幾百年前，她就中了顏控的毒。
    打定主意後，她草草處理了他的傷口，隨後拖著他下了山，趕巧兒似的，正好遇到一大戶人家喪女，於是她將他藏在門後，附身到那女屍身上，隨後操控女屍從棺材中坐了起來，眾人皆以為小姐起死回生，一個個婢女小廝兒轉悲為喜，奔走相告，辦了一半的白事宣告結束，長輩皆圍到小姐的閨閣，看到麵色蒼白但眼睛生動的小姐，皆以為是奇跡，神靈保佑。
    等送完一波又一波看熱鬧的人後，她偷偷溜去門口，將藏好的命若懸絲的七尾狐抱回房，替他運功療傷。她耗費了自己不少的靈力治好了他的傷，但他體內流失的元氣卻需要漫長的恢複期，他昏了七天七夜，最後一夜的時候，她撐著手趴在床邊觀看昏迷的他，暗想，過了今夜他再醒不過來，本上神就不管他了。
    似是有所感應似的，拂曉時分，他迷迷糊糊地睜開了眼，朦朧的視線中，映現她的臉，哦不，是那位寒影小姐的臉。
    隨後，她對爹娘說，她之所以能活過來，是因為遇到仙人相助，便是那七尾狐，她的爹娘一看床麵幾乎被銀灰色尾巴占滿的狐狸，頓時又驚又畏，這時，她一本正經的地胡編，他為了救她，耗損了不少仙氣，所以現在體質虛弱，需要進補湯藥，爹娘全都照辦。
    接下來的幾日，狐狸時而清醒，時而昏迷，她在閨閣中百無聊賴，隻能欣賞他的容顏消磨時光，他身上的每一寸毛發肌膚都被她仔仔細細地摸過，掀開他大團大團尾巴毛的時候，她忍不住笑了出來：“哈哈，難怪這麼勾人，原來是隻公的啊，我要不要找隻母狐狸給他交配？”嗯？勾人的不更應該是母狐狸精嗎？
    後來的幾天，她一得了空兒就遣散下人，捏著他毛茸茸的蛋蛋玩得不亦樂乎，嘖嘖，這手感比那些小娃子們玩的鐵彈珠軟和得多，好想捏爆它，趙清影望著自己一臉邪乎的笑，無語地閉上眼睛，這真的是她嗎？色到沒有邊際了吧？
    七尾狐睜眼的時候，總會遇上她撫摸他的樣子，且時常是奸笑，不知這狐狸眼是怎麼長的，愣是把奸詐的笑容美化成溫柔嫵媚含情脈脈的笑，每次看到寒影的臉，他的尾巴總是不自覺地擺上幾下。
    據說七尾狐是一種很長情的物種，他醒來的時間越長，看她的眼神越發癡戀，她越來越招架不住那股灼熱的目光，一想到讓她一生一世守著一隻狐狸生活就生無可戀，她會審美疲勞憋死的，狐狸這種生物，遠遠地看著養眼就好，不能收在身邊，她可保不準哪天遇到個更漂亮的家夥而春心蕩漾蠢蠢欲動，結果一不小心就傷害了他那顆脆弱的狐狸心。
    七尾狐狐傷好之際，臨別前給她畫了一幅丹青，許諾三天之後回來看她，到時候他會來娶她。在他走後，她嚇了一激靈，老子跟一隻野狐狸共度餘生？確定不是開玩笑？
    她使勁甩了甩腦袋，當夜從寒影的身子裏逃了出來，火速奔回仙界，嚇死老子了，本上神不過是一時貪念美色，順手救了他一命，他竟然想以身相許，太，太恩將仇報了！
    等等，她前些日子遭遇的七尾妖狐跟記憶中的是不是同一隻？如果是的話，那真的太可怕了，豈不是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