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一、姑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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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嗜血惡毒,當粉身碎骨
嗜血惡毒之人,當受粉身碎骨之苦。
在我小的時候,我看見那個應喚“姑姑”的女人迎風攬袖,柳眉細細長長,眼角細小的淚痣顫著,似笑非笑、帶有唇珠的小巧嘴唇被舞起來的長袖遮住,然後就再沒然後了——她從那據說會讓人粉身碎骨的山崖躍下,至此世上又少一人。至於像不像鳥越飛澗我不知道,因為身邊絮娘將我的眼睛捂住。
那是多麼瘦弱的一雙手,虎口處有厚厚的繭,骨節寬大而閉合困難的指縫間有藍衣掠過,就像是我沒機會看完的、飛鳥一般的身姿。
“謠謠。”絮娘喚我,那閉合不了的指縫分開,突地光入了眼,眼前一片金晃晃,隻有大片藍色身影或跪或立在涯前,抬頭伸頸,似是哭又似是笑地從喉嚨發出嘶啞尖叫一般的聲音,起伏的從人群的一頭響起,複又是另一頭,就像是什麼邪惡的膜拜。
而姑姑已然不在了。
我向後退了退。
“謠謠,你害怕嗎?”絮娘問我。
“不怕。”我回答她。
她的眼神說她不信。
我無奈。這世上總有解釋不通的事,因為大家都隻相信自己的眼睛。以那狹小的範圍企圖窺視或於天、或於地的人心,並往往以為是對的。
這全然不可笑。不過是和拳來眨眼一般,人生來和骨子裏的自大與自私同行,控製不了的。
如潮水般湧動跪拜的人因伏地或起身的交錯,從那縫隙可看得明明白白,他們麵前的是崖邊的一灘血。
原來作惡多端、百死不能平其罪的女魔頭,也是紅色的血。
“謠謠。”
恍惚間,那眉毛細細長長,眼角有顆細小黑痣的女人似貼著我,喚我,撫著我的發。那羊脂玉一般的手指頭斜斜指出去:
“你看……”
就如從很久之前,發生過很多次的那樣。她將我抱在懷裏,撫著我的發,用溫和柔軟的聲音對我說,謠謠你看。
是極度的害怕,那似乎空了一塊的心髒有細密的緊張纏上來,偌大的恐懼先占據指尖,顫抖著往上延伸,化為四肢的無力。而這無力卻偏偏不是沒有力氣,而是無力控製它們,連體溫都被趕走,四肢泛上青紫。而在忍受腦袋的暈眩和四肢的冰冷時,我突然一想——若姑姑此時還在,肯定會將她那張被稱為禍國之貌的臉貼在我的手臂上,帶著三分笑意道:
“謠謠你真暖和。”
就如從很久之前,發生過很多次的那樣。
當刺眼陽光還存在的時候,黑暗淹沒了我。把記憶停在這個蛇蠍心腸的女人身上,停在她那如蛇一般體溫的記憶上,便不得我掌控,隻聽見絮娘在我昏過去的瞬間急切的問:
“謠謠?你身上怎麼這麼涼?”
沒回答,因為我暈過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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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坊長謠,天生仙骨,貌如謫仙,行動若仙氣繞身。
這句話不是我想出來的,而是集萬千閑著無聊之人的智慧。我思來又想,覺得指不定是哪個家夥在摳腳的時候想出來的提議。
證據很簡單:短短一句話,四個斷句,就有三個‘仙’。縱使我這個人多沒臉沒皮,心裏如何自我優越,也萬萬說不出口的。而摳腳是最為放鬆的時刻之一,指不定昏昏中就得了個靈光閃閃。
我的惜時聽到這,說長謠你真真白瞎了這張臉。
“有麼?”我攬鏡自照。一雙眉如遠山,眸如翠竹深澗般幽遠,膚如白玉而唇自朱,烏發用雲色發帶半束在腦後,斂眉抬眸全然神仙模樣。
“明明還是一樣的好看死了。”我看著他,控訴他的不誠實。
惜時聽到這裏,涼涼給我個眼神讓我自個兒體會,便出門溜貓去了。
我的姑姑玉坊九煙,是玉字坊的前坊主。若盤算列名這世上誰為罪大惡極、天理不容之輩,姑姑之名一定名列前方,將那九州犯人遠遠甩在背後,也不算恭維。
可惜這名聲浩浩的一代魔頭,終究在十年前跳了崖。
而十年前的我也算是明白了大人的很多話都是唬人的——都說絕崖跳下去一定屍骨無存,可三天後姑姑的屍體從崖底運上來。綁著大拇指那麼粗的繩子,一部分一部分的運上拚好,蓋上白布,端正的放在廳堂中央,連頭也蓋著,看不到那張魔氣的傾城之貌。
我覺得以前的屍體找不到,一定是他們沒用心。
又想姑姑果然是百年來玉字坊最為傳奇之人,就連去死也要打破這些道貌岸然之人的謊話。
我坐在堂椅上方,孩童的雙腳夠不著地,便隨意擺動幾下。兩個寬大的袖口一晃,將茶杯放下。又是一晃,拿起一塊桃花酥,送嘴裏抿著。
堂下一行人眼角開始抽搐。我心裏想著要是姑姑還起得來的話,一定是上來和我一起吃,沒準還要一壺小酒,絕無這些人這般無趣。
“稟護法,”一個臉上有刀疤的男子上前一步,對著區區七歲的我行禮,說大家都知道的話:
“惡徒玉九煙的遺體已經找到。”
我盯著他看,想看看這人是多沒臉沒皮,才會叫和自己實際上做的事一樣的人‘惡徒’。但是他不看我,看琉璃房頂看青玉石頭地板就是不看我。
大家都往別處看,而地上有我一年四季體溫都如寒冰的姑姑。我抬眼看去,那是殺戮有罪無罪之人,做下種種驚天惡行的女魔頭的空殼。
我從小是姑姑教導長大的,每年到了姑姑生日都蹭不到長壽麵,而是她那似笑非笑一句:‘嗜血惡毒之人,當受粉身碎骨之苦。’
我眨眨眼,目光停在白布下斷斷續續的線條上:
這下可算是真的粉身碎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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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自小無父無母,在玉字坊長大。負責教導我的姑姑雖然整天想著為禍人間,倒也讓我吃穿不憂。
姑姑是惡名昭彰的女魔頭,她的目標是把我教導成小魔頭。魔頭自然不能被人視作可愛,所以大家喚我‘謠謠’沒幾年,就被改口變為玉公子。
我想和她說這和稱呼沒關係,隻要我是魔頭,哪怕叫二狗也能叱吒風雲。可我不必思來想去,也沒膽子說出來。
後來也再沒機會說了。
葉惜時是六年前我從山中撿回來的,本以為是野人,洗幹淨倒也好看,便留了下來。熟悉之後,他曾問我要是不當護法的話,以後想當什麼?我想了想,眯著那被譽為如幽如林澗的眼,告訴他想當豬。
他那帶著活力的英俊臉龐一臉不可置信,手指著我抖抖抖,於是我傾身咬上他的指尖,他縮了一下,反而是怕我咯了牙。
可就是我這樣一個謫仙兒一般、連耍脾氣咬人一口還會反被擔心咯了牙的人物,偏偏被姑姑指點,從她還活著到死了入土多年,都接手刑訊的工作。
“惡賊!有膽子殺了我啊!”在黑暗的地方,聲響總是會聽得大些的,更別提這一嗓子從嘶啞的喉管裏噴出,帶著瀕死的顫音和呲出的血沫,實在不怎麼好聽。若是要相比較,我寧可聽惜時那琴魔手下哀鳴的古琴。
身旁的獄卒揮手便是狠狠一鞭,鞭上有倒刺和辣椒水,一鞭下去,便是一道歪歪扭扭、血液噴出且深可見骨的痕跡。
“玉長謠……你個啖血吃肉的橫眼畜生!活害你怎麼還……還不死!”
牢裏並不空曠,這拜於我師父——她要關要打的人實在是很多。而這小小的一間放滿各種刑具,偏偏這麼嘶啞的一吼,居然有回音出來。
我看了一眼旁邊連禿瓢都冒著汗的獄卒,不想理會他偷瞧我的驚懼模樣,吩咐:
“開始吧。”
“是。”他似乎鬆了一口氣。
我上下打量那人,補了一句:
“舌頭挺會說話的,先割下左邊那一半吧。”
瞬時又吸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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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坊長謠,天生仙骨,貌如謫仙,行動若仙氣繞身。
可惜,是個實打實、手段殘忍、惡名昭著、該粉身碎骨的魔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