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  謝瑾:夢醒時分   加入書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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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一年盛夏,他並不想來到這個世界,所以大聲哭了起來。待到淚幹夢醒時才發現,自己處在孤寂的深海。”
     
    我叫謝瑾。
    瑾這個字,是媽媽取的。聽奶奶說,是出自戰國•楚•屈原《楚辭•九章•懷沙》中的——“懷瑾握瑜兮”,寓意身上懷有美玉一樣的品德。
    其實奶奶並沒有完整理解媽媽的意思,因為“懷瑾握瑜兮”還有下半句,那便是“窮不得所示”。
    所癡所念,終其一生,求而不得。
     
    從我具有獨立意識起,就一直認為,人的本質是孤獨的,從生到死不過就是一場自我慰藉的沉默演出罷了。我們掌握著這場演出的形式與內容,卻在台下觀眾的反響與目光中,不斷調整著自己的表演風格,在自我堅持的同時迎合著他人喜好,塑造著所謂“人格”特性。
    而讓我更加感知深刻的是,在這場演出中與台下觀眾互動所產生的親密關係是一種懲罰,越是濃烈,越是在一曲終了人散場時意猶未盡,念念不忘。而這個度究竟要如何拿捏,卻從來沒有人告訴過我,我也始終沒有能夠領悟。
    可能,是我太過愚鈍的緣故。所以我想,不如在一開始就淡漠掉所有情緒,這樣說再見的時候,就不會太過難捱了吧。
     
    我的出生,是一個錯誤。
    這是生命所有關係中,最為親密的母子關係所帶給我的第一認知。
    即便為時尚小,我也可以明顯的感知到,我的媽媽她並不愛我,甚至可以說對於我的降生,她是厭惡的。
    這是一個俗套的故事,我的媽媽她並不愛我的爸爸,她深愛著的另一個男人是兩人共同的大學同學,因為醉酒的緣故,我媽和我爸陰差陽錯地有了我。
    在當時那個年代啊,未婚先孕是不敢想的事情,尤其是我媽家那樣的書香門第。最後他們奉子成婚,扭曲了三個人原本既定的命運走向,我媽媽的人生演出也變換了風格,從一開始的七彩斑斕,到後來持續性的晦澀暗淡,沉寂低落,一心撲在事業上。
    而我的爸爸,又是一個沉默寡言,不善言辭的人,所有的情感都體現在了行動上。而這,不僅是他悲劇的開始,同時也是我和他更為不親近的緣故。因為這種代償式的給予,反而像是一種彌補虧欠的自我救贖。
     沉默,是家庭氣氛的大多數,彼此都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裏,用著自己的方式來對抗著思維空間裏的波濤洶湧。如果用最熟悉的陌生人來形容我們的家庭關係,或許也不為過,怪隻怪在一開始就不曾搭建起相濡以沫的情感鏈接。
    我沒有朋友,也不需要朋友。
    在我小學的時候,就曾因為過於寡言孤僻就診谘詢過心理醫生。
    醫生下得診斷是,輕微自閉症,並伴隨一般性抑鬱情緒障礙,家庭關係是主要的心理問題誘因,並開始向社會關係能力過渡牽引。
    為此,奶奶態度堅決、不容置喙地將我接了過來,準備要扶養我成年,以確保我所謂的心理問題不會進一步嚴重。
    其實奶奶這樣做,意義並不大,因為我並不認為這是病。
    所謂生活,從來都是一個人的事情,與他人產生關聯,甚至情感,本身就是一件麻煩事,躲開都來不及,為什麼還要主動深陷其中呢?
    那時候,我真的覺得醫生的想法真是令人難以理解,也不願接受,打從心底抗拒。
    那時候,我喜歡一個人坐在奶奶家的院子裏發呆,看著天空中緩慢流動而過的白雲,嗅著在陽光映照下清香四溢的果植,感受著微風拂過所帶來衣衫撩動肌膚的觸感,時間仿佛靜止在那一刻,我才真正覺得自己屬於自己,是自由的。
    奶奶曾經問過我:“阿瑾啊,自己一個人發呆多無趣啊,為什麼不想和其他小朋友一起玩耍呢?”
    我甚是疑惑不解:“我自己就很開心,為什麼還要從別人那裏獲取快樂呢?”
    奶奶想了很久,才撫摸著我的頭發慈祥地說到:“那要將你的快樂分享出去啊,這樣別人也就能快樂了。”
    雖然我並不明白為什麼要將自己的快樂分享給別人,但我知道奶奶是與我擁有深度情感鏈接的人,並且是無法割裂的那種,她的話是要聽的。
    從那時開始,我極力嚐試從自己的世界裏走出來,在分享自己快樂的同時,去理解別人的快樂。
    漸漸地,我發現自己變得話多了起來,夥伴多變多了,也更愛笑了。可我,卻不在像以前那樣快樂了。
    我不知道這樣做對或不對,但我發現奶奶從那時起明顯變得開心起來,不再像從前那般看向我時神色憂慮,就覺得,就先這樣吧。
    不是真正的快樂又如何呢,奶奶是我人生舞台劇最重要的觀眾,她的感官對於我來說,很關鍵。
    於是白天的時候,我會戴上麵具活成他人期盼的模樣,夜裏,我才能摘下麵具,與沉默的自己相顧無言。
    初語和唐靜,可以算得上我成年後真正意義上的兩個朋友。
    初語,是一個心思較為細膩的女孩子,在她的眼裏,朋友的事情就是自己的事情,處理起問題來幹淨利落,讓人很有安全感。
    而唐靜,則標準的富二代大小姐,膚白貌美身材佳,就是性格大大咧咧,無所顧忌,隨心所欲。
    其實一開始,我並不想和她們成為朋友的。尤其是因為初語性格的緣故,太過於親近反而難以麵對離別。隻是唐靜這個女人,太自來熟了。
    “嘿,這位好帥好帥的小哥哥,你有女朋友嗎?”
    大學開學第一天班會的時候,初語和唐靜就坐在我的身後,而唐靜這貨根本不知道什麼叫做矜持。
    “沒有。”
    我禮貌的笑了笑,準備轉身回頭,不再搭理她。
    “那正好,我和初語也沒有男朋友,以後姐姐帶你一起玩吧。”
    唐靜仍舊不肯放過我,自言自語,自作主張定下來了安排。
    “帶我一個好不好,我和美女你眼中這位好帥好帥的小哥哥謝瑾是室友,我叫林新宇。”
    “看心情吧,你的桃花眼實在太招人了,一看就是渣男。”
    唐靜淡淡地看了他一眼,略顯嫌棄地下了定義。
    “真是冤枉啊。”
    林新宇撒起嬌來,那雙桃花眼就變得更加迷人了。
    這,就是我們四個人莫名其妙混到一起成為夥伴,我和林新宇最後在一起的契機,因為唐靜。
    那個時候,我並不知道林新宇已經對我一見鍾情。
    初語她們三個人都是愛玩的性子,為了配合她們的快樂,我也表現得越發開朗。
    相處一段時間後,當林新宇向我表白的時候,說實話我真的慌了,我不知道該如何麵對林新宇的感情。
    在此之前,有人向我表達愛意,我都是直接拒絕的。因為有我父母的前車之鑒,加之我不擅長處理更為親密的戀人關係,所以就不如一開始就徹底掐滅。
    但林新宇不同,他向我表白的那一刻,我發現我的內心竟然是歡喜的。所以我慌了,我不知道該如何去麵對這種情況,內心裏有兩個聲音在彼此叫囂撕鬥,一個聲音告訴我接受他,接收自己真正的快樂;另一個聲音告訴我不可以,親密鏈接的形成,是多一重的情感羈絆,是自己生命中不可承受之重。
    這個時候,初語出現了,她已然看出來我對林新宇也有不同於對她們的情感與依戀,但並不清楚我再糾結些什麼,以為我隻是掙紮在性別相同的泥潭,於是她對我說:“阿瑾,人的一生就是不斷在抉擇中度過,而每次選擇從來都沒有對錯與否,隻不過就是所看到、所經曆的風景不同罷了,我希望你的所有決定都是為了自己,不後悔。”
    後來,我就和林新宇走到了一起,那是我最快樂的一段時光,是真正的開心。
    那個時候,我才發現,原來讓另一個人走進自己的世界,在觀眾席的最前排增添一個位置,甚至想邀請他上台的感覺竟如此美妙,美妙到想要時光就此停下來。
    大四畢業時的那個盛夏,爸爸打電話過來,說奶奶的身體不太好,叫我盡快回去。
    沒有辦法,我隻好拒絕了初語她們畢業旅行的提議,暫緩了一起租房、找工作的議程,以家裏有些事情先需要回去一趟為由,趕了回去。
    當我趕回去的時候,奶奶已經躺在病床上,連動一動都是一件困難的事情,但奶奶的笑容還是像兒時一般慈祥。
    “你們也熬了好幾天了,都先回去吧,今晚讓阿瑾在這裏陪我就可以了。”
    夏天的夜晚仍舊燥熱難耐,室內的風扇煽動間帶來絲絲清涼。
    “阿瑾啊,一晃你都這麼大了。”
    待到父母和叔叔姑姑們離開後,奶奶看著坐在床邊愣愣出神的我溫柔地說到。
    “是啊,奶奶,我都已經23歲了,已經能自己將自己照顧得很好了。”
    “阿瑾啊,你還在怪你的父母嗎?”
    奶奶話音一轉,問到了我內心最深處的潛藏秘密。
    怪嗎?應該算不上怪吧,畢竟他們將我生下來並撫育成人,已經是應該感恩的事情了。若說不怪呢,多少還是有一些的,因為自己的童年從未感受到來自父母家庭的溫暖。
    “奶奶,我從小在你的身邊長大,我很好。”
    “唉,阿瑾,果然你還是有怨氣的。其實,你父母也是可憐人。”
    奶奶深深呼吸了一口氣,目光開始變得遊離起來,仿佛思緒飄蕩向很遠很遠的過去。
    “你爸爸剛和我說要求娶你媽媽的時候,我是堅決反對的,因為我知道你媽媽並不愛你的爸爸,她愛的那個人是你爸爸的好兄弟。”
    “後來,你爸爸他見我實在態度堅決,沒有辦法了就跟我說了實話,你爸爸和你媽媽有了你,其實算不上意外。”
    “當年那場酒局,是你爸爸好兄弟安排,你爸爸那個好兄弟就是浪子,他知道你媽媽喜歡她,他想睡你媽媽但卻不想負責,你媽媽又是一個道德觀念很強的人,所以他一直也沒有得手,臨近畢業的時候,他在你媽媽的酒裏下了藥,當時你爸爸也在場也喝了很多酒,也喝了那杯下了藥的酒。你爸爸在酒局上無意間知曉這件事,立刻就和他翻了臉,在帶你媽媽離開回家的過程中,兩個人的藥勁和酒勁上來了,就有了你。”
    “阿瑾,這個事情你爸爸他除了我誰都沒有告訴,一方麵他是覺得自己也有錯,對不起你媽媽;另一方麵,他不想讓你媽媽知道那個人的真麵目,從而絕望。今天我將這個事情告訴你,是希望你能理解一下你的父母,他們也是有難以啟齒的苦衷。另外,我希望你不要像你爸爸一樣,一輩子為情所困,要為自己而活。”
    ……
    那一夜,我失眠了。
    當奶奶沉沉睡去後,我披上外套漫步在醫院的住院部,腦海裏始終回蕩著今晚奶奶所說的話語。
    我的媽媽愛上了渣男,虐緣暗結,一輩子活在癡想與現實的衝突中;我的爸爸情種深種,甘願被誤會,一輩子得人不得心。
    我無法評論他們的選擇是對是錯,因為我沒有資格。但我明白,我爸爸和我媽媽兩個人,這麼多年的深情,終究是錯付了。
    同時,我也無法像奶奶說的那般,那麼容易便釋懷,不僅僅是在於她們在我們童年時期的陪伴缺失,更多的反而是他們兩個人之間所存在的情感斷層。
    因為他們坐在我人生舞台劇的最前排,他們的一舉一動一個表情,都會對我產生巨大的影響。
    而現在那裏,一共隻有四個位置,奶奶,爸爸,媽媽,還有,林新宇。
    我尊重奶奶他們的人生理念,並沒有將這件事情說破,隻是默默地將其記在了自己隨身攜帶的日記本裏,給獨處時的自己留下記憶的符號。
    沒過多久,奶奶還是去世了。她走的時候很安詳,見到了想見的人,安排了要安排的事情,沒有經曆太大的痛苦。所以,我的悲傷來得並沒有那麼強烈。
    就像是在人生這場舞台劇中自己表演時,目光一直聚焦的位置突然暗淡了下來,眼神就會變得慌亂起來,不知道應該將目光看向哪裏,不知道應該將誰的態度放在第一位。
    說句自私的話,比起悲傷,反而更多的是迷茫、彷徨與絕望。
    這麼多年來,自己一直習慣於順著奶奶的期待成長,那麼奶奶離開了自己,最為親密的情感鏈接斷了,自己又該將這部分期待寄托在誰的身上?
    那段時日,我再度變得自我封閉起來,我的父母以為是奶奶的離世,導致我的自閉症與抑鬱症再度複發,帶我去看心理醫生。
    心理醫生說我現在處於應激狀態,病情變得更加嚴重了起來,需要家人特別重視與貼身的陪伴。
    開玩笑,小時候的我都不認為自己有心理問題,長大後的我又怎麼認同呢?
    於是對待心理疏導,我變得消極起來,後來實在沒有辦法,父母和醫生在做心理治療的同時再次配合用上抗抑鬱藥。
    “我的小瑾瑾,我們畢業旅行都已經結束了,你什麼時候回來?”
    我並沒有將自己狀況和家裏的事情告訴林新宇,還有初語她們,當我打開手機看到他們傳來的訊息時,目光中也開始漸漸出現了色彩。
    是啊,奶奶走了,我還有我的爸媽,雖然他們並沒有像奶奶那般愛我;我還有的林新宇,他說他會一輩子和我在一起的;我還有初語和唐靜這兩位死黨,她們說會一直和我做朋友,分享彼此的開心的。
    對,我還有他們。
    “爸,媽,我有一件事情想跟你們說。”
    奶奶去世過後,我的爸媽兩個人換班調休陪著我。那天晚上,剛好父母兩個人都在家,我覺得是時候把林新宇的存在告訴給她們,讓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三個人知道彼此的存在。
    “我戀愛了,他叫林新宇,是個男人。”
    令我沒想到的是,這件事引起了軒然大波,我的爸爸媽媽難得站在了同一戰線上,極力反對。
    他們說,即便他們死了,也不會同意我和一個男人在一起。
    他們說,你和一個男人在一起,考慮過你奶奶的感受嗎?她把你撫養成人,就是讓你做這不孝的事情嗎?
    他們說,你和一個男人在一起,讓親戚鄰居怎麼看?
    他們說,他們要打斷我的腿,在打斷林新宇的腿。
    ……
    他們說,他們說了好多,我記不得了。
    我隻是突然間覺得好難過,如果奶奶在的話,她應該是會支持我的吧,畢竟她說過:“阿瑾,我不求別的,隻希望平安健康,開心就好。”
    果然,嚐試和多年來情感淡漠的父母產生深度情感鏈接是一件奢侈的事情。奶奶,你走後,我這場舞台劇已經沒有人在乎我的想法了,他們隻想看到自己想看到的表演,就連我想添一位重要嘉賓進來都不可以。
    奶奶,我累了,我想結束這場舞台劇,去找你了。
    “好,我明白了,我會和林新宇分手,聽從你們安排,留在家鄉安分守己,娶妻生子。”
    和爸媽爭吵了幾天,還是沒有爭取到自己想要的結果,我決定放棄了。
    後半夜,吃過抗抑鬱藥的頭昏昏沉沉,我坐起身軀,打開台燈,翻看厚厚一摞日記本裏所記錄的這十幾年的點點滴滴,我在想我還是自己嗎?
    我翻開日記本的嶄新一頁,分別給我的爸爸媽媽以及林新宇他們寫了告別,在風通過湧進室內的那一刻,縱身跳了下去。
    此時我的腦海裏,揮之不去的兩個畫麵分別是在奶奶家院子裏奶奶用手撫摸我頭發、笑容慈祥地與我說話,以及林新宇向我表白、初語和唐靜不斷起哄的那一刻。
    如果有下輩子,我希望我是自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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