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第二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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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迭連環圖詳盡記載隱月八風牙,落款署名阿驪。
一迭連環圖闡釋四手伏龍籙,落款署名阿驪。
以太古為天的小少年首度認清自己對太古的深沉執著,他親自登上賽風寶艫,刻意帶上亂雪埋刀。
采薇南山豐神俊朗,氣慨不俗,沉凝一處,有廟堂中尊之穩重,行住坐臥自然而然平息四方紛擾,一雙鐵掌厚實利落,擺袖揚袂皆是武,翻雲覆手且為招,看得來人抱定呼吸,不敢亂來,采薇南山說:“你一人來,不必帶著他。”
小少年程絕衣一襲藍衣襯出祥鳳氣質,眼神清澄,一潭眼波現白鷗黑鷗,聲音抑揚頓挫,如鼓皮與風鈴交互徹響,腰仗一劍,挺直跪坐,氣定神雅,一派有誌之士高姿,聽出這采薇南山顧忌著自己帶來的人,清朗道:“他是我現在的護衛,隨身帶著,這很自然。”
至於那亂雪埋刀,以無情刀客自居,從來隻論刀不論情,他倚樹岸上,於樹下靜候喂馬,單手按刀,單手叉腰,這日換上的乃是小少主程絕衣特地為他訂製的一襲白衫滾紫邊,鑲紫腰帶,氣象清新,姿儀有模有樣,但凡誰看了都會心生愛慕恨不得招攬為駙馬。
采薇南山麵容嚴肅。
小少年問:“在下一直有個疑惑,前輩的名號像是女子名,為何用采薇二字?”
采薇南山說:“你的寒暄十分單刀直入,但這不奇怪,畢竟我隻給你一刻鍾。我的母親名叫采薇家住南山,我以她為名號,讓她知道我惦記著她,倘若有一天當我揚名立萬時,她會知道有個叫采薇南山的人是她兒,可以依此找到我。”
小少年再問:“最後,她來找你了。”
采薇南山說:“很不幸,她被仇家找到,當眾淩辱,先奸後殺,那仇家後來剿了無辜全村,知道我還有一個兒子之後,還想殺他,我痛下心,放那唯一的小兒順水漂走。”
小少年問:“我該感謝前輩,若無當年一舍,我程絕衣無緣一得。”
采薇南山將方才遞過來的連環圖奉回,猜出百步蛇郎大概出事了,轉念道:“你的護衛隻需是那手中竹笛,不需要亂雪埋刀,帶著那笛你一人可以自由行走,不必帶著一個羈絆。”
小少年說:“亂雪埋刀不是羈絆,隻是,這風雪若終日飄個不止,終究惱人。”
采薇南山說:“所以,你今日要我把那狂風大雪平息了才滿意。”
小少年說:“你對他是違心?我看不清,但是,這亂雪若平息了,我會給你一句承諾,絕不虧待他,永遠善待他。”
采薇南山說:“這亂雪平息了嗎?”
小少年說:“我竭盡所能,隻能做到暫時平息。”
采薇南山說:“你不是好人。”
小少年說:“我喜歡當壞人。”
采薇南山說:“小少主,你還不夠火侯,你當不了最窮凶惡極的壞人,隻能當第三流的壞人,因為第一流的壞人做完壞事之後,不會後悔,第二流的壞人,偶爾後悔,偶爾悔不當初,至於第三流的壞人,你往後就知道了。現在,你可以告訴我阿驪人在哪裏?為何不是他親自走這一趟?”
小少年說:“前輩斷定我是第三流的壞人?我很訝異,你可以不問亂雪埋刀,卻問起阿驪。”
采薇南山說:“你是來向我興師問罪?”
小少年說:“豈敢問罪,在下今日前來叨擾,不過想厘清求證這阿驪所撰的隱月八風牙與四手伏龍籙是真是假。”
采薇南山:“若我說是真?”
“前輩後繼有人,該恭喜。”
“若我說為假?”
“證明前輩不與無恥之輩交結,保住一世英名,該恭喜。”
采薇南山:“貴教有你口若懸河,不知是幸或不幸。”
小少年說:“晚輩豈敢,隻是盡力而為。”
采薇南山語帶保留,撲朔迷離:“阿驪他多年前主動來親近,拜師不成,求武不成,他本身就是一個偽品,真假難辨,你要當真嗎?此隱月八風牙,我並未傳授於他,至於四手伏龍籙,也是在我有把握他孤立無援的前提下指點他一二,這麼多年來,采薇南山維護過誰?保全過誰?一個都沒有。我與貴教太古雖不相識,卻與太古不約而同做了相同的事──全力封殺東風白。”
小少年說:“要論封殺東風白,別忘了還有我程絕衣。”
采薇南山提疑:“你確定……跟我是同路人?”
小少年說:“在封殺東風白這一條路上,是同路人。”
采薇南山靜默半晌,起身,準備送客,臨別贈言:“小少主,你永遠不可能與我同路,因為你是第三流的壞人,你的身上有一道枷鎖,當你卸下枷鎖時,才是你認清楚這第三流壞人的真心實意,保重。”
一道枷鎖?
這一年,小少年不識愁滋味,不知枷鎖為何物,步出賽風寶艫時,猶做疾風快馬迎向他的海闊天空。
燭火微渺,燈下,小少年徹夜不眠省思白日會麵的情景,執筆紀錄。
謎樣的阿驪有幾成是真?宛如吃了一記悶棍,就算隱月八風牙不習自采薇南山,也不能證明此圖為假,即使隻有一份真,這東西也不能留下!
“餘孽!怎能讓你死灰複燃呀!”
一聲“餘孽”決定了百步蛇郎在小少年心中的地位,毫不遲疑將連環圖挪至燭火上方,親眼看著一團烈焰一吋又一吋將阿驪多年心血吞噬成餘灰。
***
自那日起,賽風寶艫不再出現百步蛇郎的身影。
他去了哪裏?
一個被逐出門戶的江湖賊星,處處受迫,舉頭仰望星辰,猶有壯心不止。
“此路艱險迢遠,我空有一身武藝卻無人識,且讓我再次拋磚引玉,再造隱月八風牙一冊、兩冊、三冊,無論是誰找上我,我阿驪都恭候大駕。”
南溪鎮上一書坊老板乃昔日江湖大俠,退隱後販賣二手書,見一青年廊前避風雪,又見這青年衣衫襤褸,麵容梟冷好強,腰上所懸之刀卻亮晶晶不沾一片雪,半惜英雄半資助,主動親近。
“這位壯士,這風雪看樣子不會停,要不要進我屋內,天晴時再上路?”
“不克打擾,這一點風雪不算什麼。”
數日後,雪霽天晴,“這位壯士,你要走了?這兩張餅你帶上路。”
“連日打擾,我身上沒碎銀,謝過你的餅,我一路上打野味,不礙事。”
“這樣吧,兩張餅半文錢再送你一袋米,你身上有沒有東西換?”
也許是嗅到了願望之星的氣味,也許是從店東的口中聽到了好鳥枝頭亦朋友一份和善之情,百步蛇郎從懷裏掏出一份墨寶,盡管明白將未來寄予在這店東身上有些可笑,仍以一分希微,慎重其事問:“不知你這間書坊收不收這東西?”
店東翻閱細審,眉頭一縮:“這套武學坊間流傳的版本不下十餘種,差異甚大,沒關係,東西我收下,壯士一路慢走。”最後以半文錢的價值將身上最重要的稀世珍寶換給了書坊店東。
一匹壯馬,一把牧羽長天,一條命,這是他的全部,行旅多磨難,幾度命喪挫折不了他的意誌。
這日風清日朗,又寄出第一百九十九封信函,振振有詞:“吾最敬愛的步源師父,於此隆冬時節,雪景風光無限好,一步一勝景,小哪吒不敢一日淡忘師恩,鴞二其武學浩瀚,博大精深,非一日可成,縱使前路受阻,徒兒必不辱使命。”
他的眉頭更加深鎖,他的臉龐更添霜痕,他的眼眸中溢出了承載不了的滄桑,他所吞咽的每一口茶其滋味更是苦的不得了,他的心思,他的盛情,他的情懷,毫無保留,以命相舍,也要小心維護心中的真理大帝。
莫笑他癡。
莫笑他愚。
莫笑他以獨特的方式走上這一條早被埋沒的道路。
陌上,一株藍色花朵茂盛枝枒,百步蛇郎忽爾停步樹蔭,折下一朵,鼻尖頓時芬芳,“莫道路遙,昔有小哪吒,今有百步蛇郎,明朝又是一日希望,就讓這花的馥鬱陪我走一程吧。”
漂泊無所依,江湖中,他乃受累劫苦之微渺眾生,微渺至極處,行蹤日漸杳杳,終於無人聞問。
花霧宵年年更新“惹不得名冊”,今年元春最新版,各路英雄好漢叱吒名人榜,頭角崢嶸,無一人非權傾一時,無一人非傲笑一方,榜上,他的姓名已經銷聲匿跡,抹去多年,甲乙丙丁又戊己,歲時輪流搶頭香,可還有誰記得這江湖上有個獨步曲徑異鄉客,小小蜉蝣懷抱豪情誌,曾經造孽一時,沉浮華年,名叫百步蛇郎……。
世人眼中的一條龍卷風,空曠荒野平白無故升起的一條卷雲,倏忽至,倏忽不見,已成匆匆過境的昨日災殃,再無人識。昔日曠野寄情,也隻在這紙荒唐武林記事中,隨筆萬言。
群雄江湖由來不會寂寞,旗海飄飄素來能見新幡,此人是誰,刀蹤何在,再不複記。
(第三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