宅院內，程絕衣正在翻閱一冊連環圖，研究一支劍舞，冊子已經泛黃，圖麵也有陳年汙垢，一角還有被蟲子蛀蝕的痕跡，另一角有黑黑的黴漬，使的他格外小心翼翼，連環圖的右側則是他親自摹擬的全新副本，樹木婆娑，微風沁脾，他的神情十分專注。
    連環圖是他在南溪鎮上，以一文錢，向一個販賣武林秘籍的店家買來的。店家指稱，這連環圖所記載的是一個十分了不得的武功，向他索價十文錢，也許是市麵上抄襲的作品太多，以此為名的冊子光在他的架上就有二十種版本，多屬偽造，店主對自家販賣的連環圖也沒信心，這本發黴蒙塵的冊子最後以一文錢成交。
    一文錢的冊子，程絕衣一眼識出，這是唯一手寫的真本。
    一個叫做阿驪的人，真心寫了這冊子，所有人都以為他瞎編胡謅，逼迫他自己承認此文為假，作者署名阿驪，一名非奸即盜專門敗壞江湖道義的兄弟，這麼一個不上道的人，程絕衣也認識。
    也許是為了安撫他的護衛亂雪埋刀，程絕衣將這冊子送給了他。
    起身，推開窗，這是闊別山莊兩年後第一個清晨，窗外景色依舊，遠山近山層巒交迭，深深淺淺，踏出廳門，踩上一地落葉，眸光清朗，衣袂俊秀，步姿翩翩，腰佩虎頭金錯玉，更昭顯這位少主的出身不凡，朝林下喊了一聲護衛的名號，一前一後，動身前往議事堂。
    ***
    江湖人的刀，砍向自己人，也時有耳聞。
    都說江湖存道義，也未必如此。八風教有許多盟友，其中，天豹門曾於清理門戶時，盟主反被門人反噬，連命都喪失。再有，四宇堂也於清理門戶時，盟主與副盟主遭門下先行一步動手，雙雙殞命，死狀淒慘。
    就在蘇鐵牙消失的同時，程絕衣也離開八風山莊展開一段為期漫長的江湖行旅。
    足跡縱橫東西南北，周旋於五湖四海，不僅親身經曆天豹門與四宇堂不幸事件，還必須與得勢的逆賊大肆慶祝，口稱天佑德沛，與逆賊們稱兄道弟。就在江湖動蕩洗禮之下，小莊主如今已是雙十年華，一別兩年，脫胎換骨，威儀赫赫，修養過人，武雖不足以服眾，卻是以智見長，有獨到的忍功，行止有江湖風範，讓人判若兩人。
    遇事無解常自嘲：“無榮無辱自由身，乃逍遙江湖人一點自由。”以此為題，字跡遒勁，題於扇子上，有個好處，時時警惕自己正淌著一池混水。
    藉著一年一度大集會在即，若非程大虎勒令他必須返回，可能他還繼續在江湖上打滾，深入各教派內部做客，這些年來，他一方麵與江湖各派交結，一方麵為盟友獻策，彼此之間互為肱骨，互相壯大，替八風山莊打下一片天，可謂是大功一件。
    頭上頂著功勞光環，初回返的態度也讓議事堂內其他莊主很不習慣。
    向來，莊主團的決議都必須經眾人商量才能定奪，可他的行事風格有別於一般，不做無謂的口舌之爭，總而言之，就算莊主團決議不做，他也會私下攬過來。
    現在，知眾人顧忌，他率先發難：“我曾查出一人，疑似東風白的傳人，無奈此人口風太緊，辦事又滴水不漏，查不出他與何人曾經交接，我為追查其他黨羽下落，留他一命，可惜此人至死都不願吐實，至今音訊全無，我已經斷了這條線索。要知，當年東風白向太古開了一個玩笑，表示他自己也要有傳人，意欲在我八風教內興風作浪，我一查，此事千真萬確，東風白確實傳下後人，經此三十年之久，一直隱身在此山莊之內，替他效力。”
    此話一出，眾人嘩然，以為在說笑，一時意見嚷嚷，雜言紛紛。
    議事堂又名虎頭堂，堂內，一張虎頭形狀的大木桌，一人一席，圍成一張胖虎頭，此虎頭桌可同時圍上三十人，因此，十餘位莊主各自擁有寬鬆的空間可以伸展，約莫一個時辰的議事禁酒禁膳，程絕衣正襟跪坐，一手撫摸著紮起的長條辮子，雙眼不停打量其他莊主。
    按座上次序，他排行第十一。
    這裏的陳設未經變動，牆上一幅“仙人舞劍圖”尤其明顯，窗欞似是重新上過了新漆，顏色鮮豔，猶有淡淡的漆味，壁上七十具虎頭栩栩如生，虎須完好無缺，虎眼死氣沉沉卻仍保有生前的桀傲不屈。
    程大虎臉色一沉，思量過後，說：“因為我教素來避談東風白，才會留下餘孽，讓他們有了可乘之機存活。”
    程絕衣說：“我今日發此言論，是想延請眾莊主來主持此事，將那東風白所有黨羽一並拿下，八風山莊也該清理自家門戶，如若允準，我願擔任主事。”
    清理門戶，此事非同小可。
    程大虎與其他莊主當下商議，經過一番言詞激戰後，有了初步決議，程大虎說：“要清理自家門戶可是本教大事，倘有個萬一，反被清理，此事得從長計議。”
    另有其他人也駁回：“這幾十年來，本教並未因此而受創，反而蒸蒸日上，因此，是否有必要斬除他的人，還有待商榷。”程三虎也說話了：“本教應該全力對付飛泉，我不相信去世多年的東風白還能起什麼作用。”
    無人支持，反對聲浪反而更大，程絕衣乃不怕事之人，將此事延宕至今才公開，著實也審思了多年，手中掌握的線索早斷了，也思索不出個頭緒，教他悶的發慌。
    “我知曉各位的心意，看來，此事還隻能旁的做，不能正經的做，此番我遊曆歸來隻打算在山莊內休息半年，怎麼說還是外頭適合我，就拿那西武林來說吧，千乘堂與百華會都與我訂下約期，等著我去做客，這半年光陰倏忽而過，我也不想當個閑人，如若信得過我，放手讓我拿辦此事，就以半年為期，當然，也希望各位毋插手過問。”
    眾莊主交頭接耳交換意見，亦無人反對。程三虎出言問他：“清理門戶，光憑你一人料理的了？在毫無頭緒下，你的辦法管用嗎？”
    程絕衣說得頗有信心：“就算我一人料理不了，也會拿出辦法，對付那幫想充當硬漢的刁滑之輩，自然不會再客氣。”
    程三虎聽出這言外弦音，道：“對於倔強難纏的賊人，你幾時手軟過，可你得聽明白，若火燒眉毛了，也隻能燒到你頭上，座中所有人不能殃及任何一人。”程三虎乃伯父，在程絕衣出使各教派之前，都是由他來打理幹涉，江湖上的朋友多如牛毛，對於程絕衣拿人的狠辣手段，也聽聞了不少。
    程絕衣自信依然，道：“我有亂雪埋刀，在火燒眉毛之前，他能為各位一一擋下。”
    “就仗著一個亂雪埋刀？”
    “三伯認為一個亂雪埋刀，不夠？”
    “還有兩個人能動上他。”
    “若再加上我，三伯認為夠不夠？”
    “他手上的刀……？”
    “北嶺鎮菜市口十文錢買來的雁翎刀。”
    “還是雁翎刀。”
    “而且是菜市口小販架上最廉價最不值錢最普通的那一把。”
    無話可說，程絕衣提醒在座諸位，他們的憂心乃是多餘。
    起身，散會。
    虎頭堂，門上的銅環擦得很亮，亦是虎頭標誌樣，堂外白石板路潔白如洗，每一片石板上都刻印著虎頭紋，為這虎頭堂增添雄誌氣勢，楓樹豔紅羅列兩側，樹下立著一個人，程絕衣喊向他的護衛。
    回返山莊第一個清晨就種下一株戰苗，僅僅兩年行旅，程絕衣不僅容顏改變，心緒改變，各方凶險邪佞兄弟與他來往，也一一拜服於他的座下，他生於江湖，起於江湖，也立於江湖，此時，江湖人對這八風教的程家一脈敬重有加，主動替他冠上了尊字，讓出一條康莊大道予他馳騁，並罕見地封這騖飛於江湖的年輕少主為：朝陽鳴鳳小齊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