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段:那麼多年…… 第三章:君憶紅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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洞庭湖旁的那棵古鬆,又長粗了些。枝葉繁茂。已遮住了半邊洞庭湖。他伸手扶在上麵,感覺它的歎息。閉眼,“穿”了進去。樹裏麵,卻是些精致的石具。和一張虎皮床。石桌上,是方正的棋案和兩罐黑白棋子。他有好長時間沒有下棋了。全然是因為她。
鬆棱坐到虎皮床上,從枕下摸索出一方鏽著君子蘭的白色手絹。層層打開,裏麵包著的,是一根白發,和一粒白色玉子。絹上,還有一團鮮血。因為相閣年代久遠,早已模糊,顏色也由紅化為黑。那些,自然不是他的。
望著這些,鬆棱又陷入了回憶。
那已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人間雨後,自然山水都顯的分外靈秀清新。鬆棱行在一片翠綠的章樹林裏。衣衫還是幹爽的。用了避雨屏。那是一段上山的路。他也隻是隨意走走。山路蜿蜒明滅間,他抬頭看到一處雅亭。隻是一角,有一大鵬石雕。
再往上走時,卻突然發現亭裏有一位著彩色紗衣的女子。仙子般的容顏和氣質。正低頭下棋。鬆棱走近她也毫無知覺。還在皺眉思索。看打扮,像是大家小姐。細長的眉,柔和的眼,陽光透過她長長的睫毛在她眼下投著兩片好看的陰影。纖纖十指。膚如脂玉。該是雙十年華!
看了一眼棋盤,鬆棱從棋罐中取出一枚黑子點上。
那位小姐驚訝的抬頭看他。一眼,便呆了,再也移不開。鬆棱對他淺淺一笑。那樣俊秀的男子,像是從未食過人間煙火。還有淡藍的發。那樣夢幻。“咳——”她從腰間掏出一方繡著君子蘭的手帕。捂唇咳嗽起來。兩狹溢出來一抹病態的潮紅。停下來時,看了一眼棋盤,又將棋子各自收回到棋罐。輕聲說著“你贏了!”
“一個人下棋,不覺的無聊嗎?”——鬆棱
收棋的手停了下來。她又抬頭看他,眼裏盡是哀愁。長睫垂下“那——你陪我啊!”沒有溫度的聲音。比他更冷漠。
鬆棱坐下,將白子收到自己那邊的陶罐中。那小姐收黑的。兩隻蒼白的手一次次交織在棋案之上。無意的輕輕碰觸了一下。她的手很燙,而不是溫暖。
“你叫什麼?”那女子問他。
“……鬆棱”說完他自己也吃了一驚。這是頭一次對別人說出真名,而且,是一個素不相識的女子。驚訝之餘,又問她“你呢?”
那女子抬頭看他。竟然很冷淡的反問“為什麼要告訴你?”
“……”鬆棱又是一陣吃驚。
“恩……你可以叫我柳姑娘。也可以叫我柳小姐。”她說。
(我暫且呼她為柳兒!)
“哦?”——鬆棱
棋都收好了,柳兒卻將那罐黑子推給對麵的他,而將他收揀好的白子拉了過來。卻還是麵不改色。“我比較喜歡白子。”
鬆棱隻是認為她這是大小姐的個性。
無言的下了許久。都是鬆棱贏。他的棋藝是很好的。棋品也好。不在乎黑與白,光這點,柳兒便不如他了。
“你怎麼都不說話?”柳兒問他。
“……說什麼呢?”鬆棱反問。輕輕點下一粒黑子。
柳兒卻溫柔的笑了起來。
“…柳小姐…你,就住在這深山裏嗎?”——鬆棱
柳兒望了他許久,點頭。轉身指著山腰上的一處建築“我就住那!”
鬆棱抬眼望去。她指的地方,叫做——清月庵。
她又咳嗽了幾聲,笑。“你不用奇怪!那就是我的‘家’……我想,你也一定看出來了。我——有病。(下下一粒白子。敲著棋案輕響)指不定什麼時候會死。”無奈的笑……
看她這樣,鬆棱卻感覺心裏像是陡然堵上了一快有菱角的石頭。壓得很痛。這種感覺,是以前所沒有過的。認定她是一個讓人心疼的女子。如此才情,如此花容月貌,如此錦繡年華,卻注定埋沒於深山而無人理會。“……你爹娘,他們,就舍得嗎?”
柳兒搖頭。“怎麼就不舍得呢?我娘一死,他就把我送來了。嗬嗬,他有錢有勢,過著逍遙日子。少了我,是少了一個麻煩。(咬了咬唇)再說……他膝下兒女,又何止我一個?”
“你娘…………”——鬆棱
“我娘,也是病死的!我,是遺傳。”——柳兒
“……”鬆棱失神,下錯了一子。
“你可憐我?”柳兒問。
鬆棱抬眼看她。她的眼裏,除去哀愁,其實還有一絲稚氣。他都活了好幾千年了,怎樣可憐可悲的人都見過,也不露一絲同情。然,對她,卻有心疼的感覺。
柳兒再下一子,由於剛才鬆棱的疏忽,她卻勝了。“呀!——這會我贏了。哈哈……”柳兒笑,開心的笑。露出一排玉齒。露出孩童般的稚氣。鬆棱望著她的笑魘,也呆了。她笑起來,真的,好美。
笑得突然,呼吸急促,柳兒又咳嗽了起來。這回咳得厲害。臉都漲得通紅。咳出一泊毅紅的鮮血到手絹上。將鬆棱也嚇了一著。“柳小姐!…沒事吧?”
上麵從清月庵,匆忙趕下一位帶帽小尼。手裏拿著一件上好的明黃絲綢外披。來到亭裏給她披上,輕輕拍打她的背。“柳小姐,怎麼樣了?師太不是囑咐過你,叫你不要到處走動的嗎?這裏風大。柳老爺來信跟我們說,不讓你再在這裏下棋了。”柳兒好了些,小尼把她扶了起來,道:“還是快回庵裏去吧!”她淩厲的瞪小尼一眼。“我不要!…。。你走開,別管我!你們都別管我。”用力推了她一把。小尼也不敢使力。她是病人,是小姐。誰人敢跟她較勁呢?沒有推多遠,柳兒卻又咳了起來。扯下外套瀉恨似的踩了幾腳。眼睛紅紅的看著鬆棱。突然趴在棋案上痛哭起來……全然不見剛才的明媚笑顏。
“柳小姐!”小尼走近去喚她。柳兒卻揮手將桌上的棋都掃了下去,濺得四處亂竄,叮叮的響。而她隻是一味痛哭。有些打到了小尼的身上。她倉皇的退了好遠。柳兒也是鬆棱頭一次見過的,在他麵前如此失態的小姐。
小尼看了那位白衣公子一眼,也動了紅塵之心。低下了頭。“你先回去吧!讓我好好勸她!”——鬆棱
“你是柳小姐什麼人呢?”——小尼
“這些你就不必問了!”鬆棱淡淡的說。小尼看了看他,又看了一眼柳兒,還是走了。
柳兒哭得很壓抑,沒有什麼聲音,隻是肩膀顫抖得厲害。
鬆棱也不打擾她,搖搖頭,蹲了下去,一粒一粒的去撿她揮下去的棋子。揀到那方帶血的手絹的時候,也不知為什麼,就不禁藏入了袖中。
柳兒哭了很久。哭累了,察了擦眼淚,就呆呆的望著他,一粒一粒的,優雅的,拾著那些棋子,放進左手的陶罐中,清脆的一聲響。
都收揀好了,鬆棱隻是無聲的放到她桌前,也不坐下。柳兒仰頭看他。淡淡的說——“我不需要你的憐憫!”
鬆棱淡漠的看她一眼。道——“不是憐憫!……是關心!……我想,這也是你需要的。即便,是一個陌生人!”
“關心?”柳兒皺眉!
“你身體不好,還是回去吧!我也該走了。”——鬆棱
“……你還來嗎?”——柳兒
他微笑的看著她——“如果你希望的話!……不過!我很忙!”
柳兒失望的低頭。又抬頭。“那就一百天之後來吧。(笑)你棋藝很好!”
“恩!後會有期!”——鬆棱
“謝謝你!……鬆棱!”——柳兒
那一年,鬆棱在人間化名為魏閑。去的國家叫——觴雲國。
他也是個鍾愛凡間事物的妖。因為自己冷清,到極至,所以喜歡沉浸於凡間的熱鬧。但,不會融入,也不懂融入。
每到人間,都要靠金錢養活自己。他有才情。總能過得很風光。但是,誰又知道,當初他隻是個小樹妖,初出洞庭的時候,他也曾極至落魄。當他並不強大的時候,洞庭裏的妖,也對他排擠萬分。他也曾傷得一敗塗地。然,這是每一個洞庭的妖,都必經的成長過程。而他,當時木呐的不知怎樣躲避。隻是一味堅強。
而這些,知道的,了解的,隻有洞庭湖旁的那棵古鬆樹。
在人間,他也適當的運用自己的靈術。憑借自己的才情和那種王者的氣質,他總是引人矚目的。那一年,他趕考高官,的確很忙。但是心裏種念想著那個孤獨寂寞的,姓柳的小姐。感覺,和自己有幾分像。也記得那個百天之約。
想當然的,他很容易的就考上了。三品文冠。而當時和他一同參考的學者,紛紛落榜。之前,因為鬆棱為人冷清,都不怎麼理會他。而鬆棱封官之後,大家竟然都不約而同的到魏俯來道喜,不過是套交情罷了。他也不理會。弄得人家尷尬非常。
人間的很多事情,其實他也不懂的。那些勾心鬥角,爾虞我詐,紛紛擾擾,喜笑怒罵,和他們的恭維。他隻看作是幼稚。也不懂得圓滑世故。總是遭人恨。但是礙於權位,都隻在背地裏。同僚對他也是人前笑讚人後怒惱。
然,由於鬆棱的清俊相貌和貴者氣質,道是很受女子們的喜愛。
百天已到。他還是穿著一身白衣。多了一個裝飾。是腰間的一吊滴血玉墜。碧綠的一團,自然的圓滑。中間一滴桃花紅。透露著天地靈氣,在當時是很值錢的。價可傾城。
然,那天是第一次見柳兒,卻差點成為最後一次。再去清月庵。山腰的亭還在。清月庵還在。隻是早已人去樓空。破舊不堪。一絲人氣都沒有。“也許是命中注定吧。隻是一麵之緣!”他這樣想。那是鬆棱第一次相信命運。但是,仔細一瞧,從進門處,就有一排白色玉子“淩亂”的成一條。他便蜒著白子走到一處空房。直到床下。露出一張宣紙。娶出一看。是一行娟秀的字:
爹不讓我與異性接觸。連清月庵和我都般走了。在苓殷城下。
——還望君,不吝而來
如此財大氣粗,也不知他爹是個怎樣的人物。竟然可以買下一庵的人心。不過這樣想來也好辦事。道姑也愛錢財。那就給她們好了。他也給得起。
他又趕去苓殷城。詢問之下得知清月庵所在。以拜香求佛之名進去。添了不少香油線。才去得後院。
院內都是自然景觀。中間是一汪秋水,前後相接水廊。之中是一綠瓦亭。柳兒正在其中等他。看他來了,也無笑顏,無意外。隻是埋頭理棋。她這天穿著的是一件橙黃的紗衣。才百天不見,卻顯得憔悴不少。看起來沒精神,溫軟的靠在欄杆上看潭裏的魚。還是沒有妝容,看著很幹淨。舒心。
鬆棱也無聲的進去坐下。“等很久了?”
柳兒抬頭望他,不言,取了一子,想了許久,下定。“也沒有等多久。”
下上了好幾盤都沒怎麼說話。其實二人不過是誌趣相投的棋友。才剛相識,說的多了,還顯的唐突。而且,她連自己的名都不願告知與他。或輸或贏,隻是一眼對視,而心領神會。柳兒不時咳嗽,卻都壓抑著。
大多是鬆棱贏。隻是,幾天未見,柳兒的棋藝精進了不少。想是無聊之時練出來的。想到她上次稚氣的笑,鬆棱不由得讓了她幾盤。她卻隻是淺笑“我贏了。”該是怕,像上次那樣咳出血來。
夕陽沒底時,鬆棱說了聲告辭。
柳兒捏子望天“不覺已經黃昏了。(笑)時間,過得真快啊。”
“我想,再與小姐下棋,可能要有些日子了。”——鬆棱
柳兒對著天微笑,好像沒有聽到他說什麼。那樣一個角度,看著她,好落寞。
“你看夕陽多美?……還有環繞在它周圍的紅雲!”——柳兒
鬆棱也抬頭看。再低頭看她時,卻是一張笑臉。閉著眼睛。長長的睫毛微微顫動。嘴角是一彎最美的弧線。“不過,它就快消失了。”——柳兒
“……”——鬆棱
“那你再什麼時候來?”柳兒問。
“……一年!”——鬆棱。
柳兒睜大了眼睛。一年,對於她這個病人來說,實在太長了。但,隨即又沒有了任何表情。“好!”
那一年,鬆棱很忙。才剛上任。總有許多事情。而且還要打理自己的新府邸。招下人,侍衛。覺的一年過的好快。
再去苓殷城,清月庵的水中亭時,卻覺的變了不少。人變了,物也變了。景也變了。水也變了。甚至——連空氣也變了。但是,他說不出來是哪裏變了。
柳兒正在喂魚。見他來了,將魚食都撒了下去。鬆棱坐下,仔細看了她一眼。還是冷清淡漠。隻是,這天穿得很蔭沉。紫紅的裏衫,銀灰的外套。(那時是秋季。)化了淡淡的妝。感覺不再是冷清,而是滄桑。臉上有深深的潮紅。顯然是剛咳嗽過的。
“一年來,你一點都沒有變啊!”柳兒說笑,卻沒有笑。
“哦?”棋案之上,是她剛下的殘棋。鬆棱低頭,捏一粒白子欲下,柳兒卻收了一顆棋子。“叮”的一聲,又收一顆。動作很慢。很憂傷。
下棋的時候,鬆棱輕聲說“身體不好的話,該多見陽光的。……有出清月庵嗎?”
低頭冷笑。“你說呢?……可能麼?”——柳兒
亭前,走來一位小尼,手中端著一盤藥茶。“柳小姐!到了喝藥的時候了。”柳兒伸手觸了觸。溫熱的。喝的時候,眉頭皺得很深,很深。眼睛也閉著。
喝了一半便遞給小尼了。小尼楞了楞,還是端走了。
那次一下,又是一天。鬆棱婉言,再見時,同樣一年。那時,對他來說,這隻是個簡單的對弈之約。他不想將時間浪費在這些無謂之上。可是,熟不知,這樣的一年,卻是不到十次的。
再去苓殷城時,鬆棱覺得變化大多了。往日新的橋水閣樓,都殘破了。殘破的閣樓旁,又有新的閣樓出現。卻似乎變得更冷清了。
這次,柳兒依舊坐在亭裏。很遠就聽見她的咳嗽了。停歇時,四目偶然相對。她的眼裏,卻好似已無半點人氣。身穿的,是一件黑色稠衣。繡著金色的蝶。同樣化了精致的壯容。比上次見她時,微微濃一點。但還是掩不去眼角眉梢那一絲絲細小的憂愁。深坐閨中,無奈佳年華。腹有詩書才情也無人問津。那是她的可憐。也是她的可悲。
“柳小姐,身體好些了嗎?”——鬆棱
柳兒抬頭看他,卻很久沒有離開。那樣俊秀的男子,人間,也真是少有。淡笑,底頭,拿著白子在棋盤上敲扣把玩。也不知心裏在想些什麼。
“今日不想下棋嗎?”——鬆棱
“……實在……是沒有這個閑情雅誌了。……幹什麼,都有膩煩的一天。我……也沒有多長時間消耗了!”柳兒顯得很累。說話的語氣都很慢很慢。說完又側身俯在欄杆上,看水,看魚。看景,看風。而鬆棱看見的,是滿眼的哀愁。
許久,許久……。
“如果你想離開……。”——鬆棱
柳兒一楞,轉頭看他。眼裏,有一絲期待和幸喜。
“我可以。”——鬆棱
“……可是,庵裏這麼多人。我是不能夠踏出去半步的!想又如何?隻是……奢望!”——柳兒
鬆棱笑“我向來說到做到!……除非……你不信我?”
柳兒看他許久,終還是點頭。一笑。燦若明霞!
鬆棱也笑。清月庵裏的道姑,早日就已被他收買了。他起身,伸手。柳兒微微一楞,握了上去。是從未有過的塌實。
原本,若如他所願,這將是一個美好的結局。
可是世事總是不盡人意。
他二人才剛踏出清月庵的門,迎麵卻走來一位華衣老爺。是柳兒的爹。依稀有些白發,麵容卻顯得蠻橫。那是鬆棱第一次見他時的印象。身後,還跟著十來個丫鬟家丁。像是很有派頭。
柳兒見他便收主了腳,帶著幾絲怨氣的眼神看他。柳老爺一走近,未說一句話,:“啪”的一聲,便是一掌,打得柳兒側頭。那也是鬆棱始料未及的。隻依稀記得她那一低頭的哀傷與無望。
“你真是丟我的臉。我道是誰把你迷住了呢。就這樣不知羞恥的跟著別的男人跑。之後不定做出什麼對不起祖宗的事情來。你眼還有我這個爹嗎?早知道這樣,當初就不該身下你來。就是一個禍根子……”柳老爺氣及敗壞的不停罵著,全然沒有老爺的形象。
柳兒隻是無言的側頭,麻木的抬手捂臉,嘴角是一絲冷冷的血跡。鬆棱隻是淡漠的擋在她身前。無視柳老爺的叫罵。
他終於說完了,呼呼喘著粗氣。庵裏的小道姑都出來看熱鬧。還有那些香客。
柳兒抬頭,麵無表情的看著那個所謂的爹。
“你還瞪我?”柳老爺抬掌,卻被鬆棱捏住。不屑的問他“難道柳老爺你是這樣管教女兒的嗎?”柳兒他爹這才仔細瞧他。“她是我女兒。我生我養。難道還管教不得?”手被鬆棱捏得緊緊的卻怎麼都抽不出來。他也想不到,看起來這位清瘦如文客的白衣青年竟有如此神力。柳老爺扭頭,“來人!”
上來幾個打手,柳兒卻說話了。叫他們退下。再怎麼樣,她總是算是個小姐。那幾個下人也不敢動了。她卻又咳嗽起來。許是氣及了。又咳出一泊血來。卻是黑色的。鬆棱放開她爹的手,皺眉看她。
柳兒隻是用袖角擦擦,抬眼。冷清的說“鬆棱,你回去吧!”
他看她一眼,點頭,轉身走了。隻幾步,又回頭。看柳兒,看柳兒他爹。非親非故,他又能做什麼呢。對於那樣一個心死的病美人,也隻是徒勞。本身,他也不是一個好管閑事的人。而對她。他自覺是憐惜。
再,忙忙碌碌的,又是一年。淡忘她時,柳老爺卻差人來,讓他去清月庵看柳兒。也不知道他怎樣神通廣大的打聽到他魏閑的身份。
他問原因。柳老爺隻是推脫小女脾性孤僻。無友寂寞。但是任誰都想得到。肯讓這樣一個倔強的老爺低頭,是不容易的。當初他是那樣反對自己的女兒與陌生男子接觸。甚至不惜重金將整個清月庵搬走。這年既然低聲請求他去,那定然是柳兒的病,更重了。甚至是……
相隔一年,再見她,還是在清月庵後的水廊深處。
柳兒還在亭中等他。還有棋盤。隻是。她疲倦的趴在桌上睡著了。很是安然。鬆棱走近瞧她。頭上的發,白了許多。陽光撒在上麵,閃著銀光。隻有麵容依舊。臉狹上是一抹朱紅,帶著病容。看著入迷,他竟伸手去撫。對於冷血的鬆妖,那樣的溫度是他所接受不了的。覺得燙手。
輕咳一聲,她卻醒了。半睜眼看他,是庸懶,亦或疲倦?鬆棱隻覺她又蒼老不少。對於年僅二六的她,也許這個詞用的過早。但是,事實如此。
如若不是這副癆病身子的拖累。想必她早嫁得好人家了。兒女滿膝也說不定。
她看他,眼中還有絲驚喜“你,來了?”
“恩!”他坐下擺棋。
柳兒疲憊的笑。
“今日!還下棋嗎?”——鬆棱
“……有高手相伴。自然下得有趣!”——柳兒
隻是還未下得一個時辰,又來了一位送藥的小尼。
柳兒端起,輕搖,又放下。
小尼問“柳小姐不喝嗎?”
“……這藥太苦!我喝不下!”——柳兒
“可是。這裏麵,已經加了糖的!”
“加再多的糖,都是苦的!”——柳兒
“既然稱藥,自然是苦的。可是凡事都是先苦後甜。苦盡,甘來。又是另一翻趣味!”那小尼也該是有幾年修為的了。世事在她說來,也是對的。
“可是……我喝了,病就可以痊愈了嗎?”——柳兒
“沒有絕對。但,總是有好處的!”小尼笑說。
柳兒捂嘴,又想咳嗽,卻忍住了。取過藥,一口一口吞下肚裏,閉眼,皺眉,卻有一滴眼淚順著臉狹流下來。真的,很苦。
鬆棱看著,也苦。
小尼走後,柳兒又沒有下棋的興趣了。站了起來,依在欄杆上低頭看水。清風拂過,也是很舒服的。隻是,柳兒的無奈和哀愁,傷了他的眼。
鬆棱也站了起來,和她一起看風景。突然的說了一句“你知道嗎?……是你爹差人叫我來的。”
柳兒側頭楞楞的看他,許久。“我爹?”
鬆棱點頭。
她卻紅了眼睛。對於那樣的一個爹,她該說什麼呢?隻是閉眼,無言的蹲了下來。全然不見她往日的冷清與成熟。鬆棱緩步走去,也蹲了下來。柳兒就哭了。隻是由於憐惜。鬆棱微笑,將她擁入懷裏……
柳兒不哭時,抬頭看他。又是無言。
他回去魏府的時候,才發現,白衣上,一直掛著一絲全白的長發。貿然看去,是不明顯的。發現之時,卻又是一陣感傷……
再又是一年。鬆棱再見柳兒,卻真的是最後一麵了。
柳兒倚欄,手裏是滿滿的一把棋子。一粒一粒的丟到潭中。半白的發,淩亂的披散在肩背之上。一襲暗紫的衣裳。
他看著她一年年的老去卻無能為力。也是心痛的。不過。這也是想當然的。人世間,生老病死都是常有的事。他也隻是她殘缺人生中的一個過客。能陪她幾逞已不錯了。
“柳……”隻喊了一個字就喊不下去了。她還沒有告訴他自己的名字。而,相識了幾年,叫柳小姐又顯得生分。
柳兒卻回頭了。一臉蒼白。又咳嗽了幾聲。轉頭過去。
鬆棱走近。許久,問了她一句“還下棋嗎?”
柳兒將棋子一粒一粒的丟到下麵潭中。唇角勾起一彎淺笑。“下棋?……我下了一生的棋!……我一生的棋,都下完了。還下麼?”
“……那……如今,你是否還想出去呢?”——鬆棱
柳兒仍不回頭。“一切!隻是惘然!如今,我都不需要了。”
“你真的放棄了嗎?……至少,如今你還活著。心裏總該是有一個心願的。而我,可以辦到。隻要你,像上次那樣信我!”——鬆棱
她側頭看他。很冷的一眼“我信你!我信你!我知道。你魏閑魏大人,是無所不能,無所不精的!”冷嘲的笑。“不願告知我真名。也不必騙我。”
鬆棱皺眉看她。無奈的笑。“我騙世人都沒有騙你……隻是……柳小姐!你不信我!”
柳兒將棋,都撒了下去。細細的看他依舊清俊的容顏。伸手撩開他額前的發。微笑起來。“……我,信你!鬆棱!……隻是,我的願望,你是無論如何,都辦不到的。”
鬆棱這次,感覺到的,不是燙。而是溫暖。看她釋然的笑,心裏卻不好受。
柳兒放手,依然微笑。她笑的時候。真的很美,很美。
柳兒放手,依然微笑。她笑的時候。真的很美,很美。“隻是……現在,這些,都是無謂的。惘然!”
寂靜許久,柳兒又說話了。輕聲問他:“鬆棱,你……明年還來麼?”
“該忙的,也都忙完了。明天就可以來。如果你需要的話……”——鬆棱
(笑)“隻怕!明年你都見不到我了。”——柳兒
果真,應驗了柳兒的那一句玩笑話。鬆棱再去苓殷城下清月庵,那廟門,已然非常破舊了。隻有一個小尼姑在門前掃秋楓的落葉。
鬆棱問她“柳小姐還在嗎?”
小尼抬頭,亦是滿麵皺紋。他恍然憶起,她,便是他與柳兒第一次在山腰的亭裏相遇時,前來給柳兒披衣的小尼。
許是老眼昏花。她卻沒有認出他來。眼裏早沒了當日的靈氣。凡塵之心,也想必清淨了。不視他一眼,低頭掃地。“若柳小姐還在,小庵還能如此狼狽嗎?(搖頭輕歎!)現在這庵裏,也隻有我和師太肯住了。柳姑娘一死(鬆棱一驚!)柳老爺就不再施舍清月庵了。”
“柳小姐她,去世了?”——鬆棱。雖然是早晚的事,但是他沒有想到。會這樣急促。心裏就空了。再沒什麼念想……
“是啊!去世了。葬禮辦得很隆重。全庵的人都為她念經超度。柳老爺哭得很傷心。”——小尼
鬆棱聽著,就覺得他虛偽。柳兒活著的時候,不去好好珍惜,不去好好照顧。死了,又有什麼好哭的呢?反而是鬆棱,此刻聽到這樣一個消息,眼裏,卻酸澀得狠。
“隻是,雖說柳小姐可念,但是,脾氣卻是很不好的。”——小尼自顧自的說著。
隻是,柳兒的苦處,她們這些出家之人,又能何解?連鬆棱,也是不知道的
“小姐死前,昏沉沉的,嘴裏總念叨著一個人的名子。什麼棱的。該是那位白衣公子。很清秀的容貌。不細看,還以為是女兒家呢。我也曾見過一麵。後來不伺候小姐了,就沒再見。隻是聽說,那個人,沒年都會來水亭裏,陪小姐下棋。有一次,無意看見了。小姐的臉上,卻是不同於往日的安逸。其實,和那位公子在一起的時候,小姐是最開心的。雖然無笑。隻是,明眼人,都看得出來……”——小尼一邊掃地,一邊安然的述說著。
隻是,她沒有發現,鬆棱的臉,都變了樣。很痛苦不安的表情。全然沒有了往日的淡定。他又憶起柳兒的話:
“你叫什麼?”——柳兒
“鬆棱……你呢?”——鬆棱
“……為什麼要告訴你?——柳兒”
“我就住那!”——柳兒
“你不用奇怪!那就是我的‘家’……我想,你也一定看出來了。我——有病。指不定什麼時候會死。”——柳兒
“怎麼就不舍得呢?我娘一死,他就把我送來了。嗬嗬,他有錢有勢,過著逍遙日子。少了我,是少了一個麻煩。再說……他膝下兒女,又何止我一個?”
——柳兒
“我娘,也是病死的!我,是遺傳。”——柳兒
“那就一百天之後來吧。(笑)你棋藝很好!”——柳兒
“謝謝你!……鬆棱!”——柳兒
“你看夕陽多美?……還有環繞在它周圍的紅雲!”——柳兒
“不過,它就快消失了。”——柳兒
“一年來,你一點都沒有變啊!”——柳兒
“那你再什麼時候來?”——柳兒
“……可是,庵裏這麼多人。我是不能夠踏出去半步的!想又如何?隻是……奢望!”——柳兒
柳兒看他許久,終還是點頭。一笑。燦若明霞!
她看他,眼中還有絲驚喜“你,來了?”
“……有高手相伴。自然下得有趣!”——柳兒
“……這藥太苦!我喝不下!”——柳兒
“加再多的糖,都是苦的!”——柳兒
“可是……我喝了,病就可以痊愈了嗎?”——柳兒
“下棋?……我下了一生的棋!……我一生的棋,都下完了。還下麼?”———柳兒
“一切!隻是惘然!如今,我都不需要了。”——柳兒
“……我,信你!鬆棱!……隻是,我的願望,你是無論如何,都辦不到的。”
——柳兒
“鬆棱,你……明年還來麼?”——柳兒
(笑)“隻怕!明年你都見不到我了。”——柳兒
小尼這才發現,麵前的年青男子,也是穿的白色的衣服。抬頭看他。卻還是沒有認出來。因為鬆棱的臉色,蒼白如紙,毫無一點人氣。他終於明白過來了。原來他對她,不僅僅隻是憐惜。原來對她的那種憐惜的心痛,是關心。原來那種心痛的關心——是“愛”!
“柳兒葬在哪裏?”{(“柳兒”是盤旋在他心底深處千百次的妮稱。但,那時,他卻如何也叫不出口。他不知道為什麼柳兒不肯告訴他自己的名字。以為是不想與他深交。以為他在她的心裏,連朋友的位置都占不上。以為,他隻是她人生中的過客。隻是“過客”)}他失去理智般的捏住小尼的肩膀,急切的,厲聲問道。
小尼著實嚇了一朝,掃帚也落了下去。
“在——傾鑿陵圓!”——小尼
鬆棱轉身就走了。
他轉身的瞬間,小尼才看見,他腰間配帶的那一吊滴血玉墜。碧綠的一團,自然的圓滑。中間一滴桃花紅。透露著天地靈氣。那塊玉叫——單思玉!
直到她墓前,鬆棱才落下了那一滴淚。那是他第一次流淚。也是最後一次。以前,他以為,木,是沒有淚的。可是,傷心到了及至,木,也是會流淚的。
直到她墓前,鬆棱才知道,柳兒的全名,叫——柳善容。墓碑上刻著朱紅的字——愛女,柳善容!
直到她墓前,鬆棱才知道,柳兒,原來也是深愛他的。墓碑右下腳,是她的絕筆詩:
生於塵世曆陌桑,
佳人餘病青燈熵。
靈山水處遇棱君,
告知名缶亦無佯。
依生已過非閑短,
餘恨餘情來生償。
摸著那名,撫著那詩,佳人逝去空留一石,隻留下鬆棱,慢慢思量。他想,如若不是自己清高,早些告知她對她的情感,早日帶她離開,也許,善容就不至於這樣淒慘了。從她出世,就沒有人真正關心她。柳老爺,又是那樣蠻橫的一個人。如若帶她走了。他一定會治好她的病的。就算毀去自己三千年的道行都是值得的。隻是……這些,如今想來,是可能的麼?
那年,鬆棱就打算離開觴雲國了。隻帶走了三樣東西。善容的手絹,善容的白發,還有一粒在她閨閣裏拾得的棋子。他記得,她喜歡白色的。
最後一次到她墓前,卻看到柳老爺抱著墓碑痛苦的哭。沒有家丁,沒有華衣麗服,沒有老爺的架子。
鬆棱也吃了一驚,站在暗處細細聽他說著什麼。
“餘恨餘情來生償……善容!爹知道。你恨我。我的好女兒,乖女兒,爹知道你怨我。可是,善容你知道嗎?你是爹最疼的一個孩子啊。爹不嫌棄你有病,爹不怪你不聽話。我打你,罵你,討厭你,都不是真心的啊。你是那麼讓人憐惜的一個孩子。我雖有用不完的錢,花不完的金,那也買不回來你們母女的情,買不回來你們母女的命啊。爹是怕!怕你也像你娘一樣,那麼早就升天了。爹是怕啊。怕愛得深,疼得重,你們走的時候,我的心,就會越疼啊。難道你不記得,善容你娘走的時候,爹有多痛苦嗎?那樣的打擊,我怎麼還能再受一次呢?原本以為,我不在乎你,厭惡你,打你,罵你,就會真的不在乎你。可是,你走了,我的心,比當初你娘走的時候還痛啊。爹真的是對不起你。早知道這樣,就不該違背自己的良心去做傷害你的事啊。善容,你再給爹一次機會好不好?再給爹一次機會。爹一定會好好照顧你的。不再讓你受委屈。你要什麼爹都給你,都答應你。好不好?善容……”柳老爺不停的哭訴
我才明白。原來,柳老爺不愛惜善容,不在乎善容,不照顧善容,全然是因為放不下,全然是因為在乎。在乎得比在乎自己都在乎。隻是,害怕失去。所以害怕擁有。
而善容一直以來,都不告知鬆棱自己的名字。也許,也是這樣一個簡淺的道理。可是。無論是對於柳老爺,還是鬆棱,亦或魏閑。苦的。都隻是一個叫柳善容的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