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九章 蝶戀花(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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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抒陽的臉驀然冷峻,眸中怒火升騰,一瞬間又冷寂下來,興起一抹涼涼的嘲弄:“他的忍耐力非常有限,我的忍耐力——更加有限!”
他俯身下來,罩住我的雙唇,婉轉纏綿。一川陽光,滿城荒涼,隻餘廢墟之上的片刻旖旎;方才的驚心動魄與生死搏鬥,悉數融化於兩人的動情與暈眩之中,仿佛要印證:我們仍然好好活著。
未上他的脖頸,淪陷於他的狂熱與溫柔,腦中異常清晰:原來,對於世間的男子,我的目光、真的是一種極致的魅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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隆慶王沒有食言,立即下令封刀,以安民牌遍告城中百姓:屠城即刻結束。且命令興兵清理積屍,堆積成高高的屍山,再行焚燒。整整兩天,城中到處都在焚燒屍體,腐臭與焚焦的氣味彌漫在上空,凝結成一層厚厚的煙霧,令人作嘔吐。
十餘萬生靈,朝夕之間慘死興兵長矛、刀下,天地為之震動,鬼神為之嗚咽!興軍惡行,人神共憤。
揚州城經此大劫,散盡,繁華永逝,仿佛一具腐爛、汙穢的屍體,五髒六腑潰爛成糜。城中來往的人,焦頭爛額,斷臂折腿,刀痕遍體,血漬淋漓,臉上的血塊仿佛一行行的蠟燭可怖,活像竄獄的冤魂。
瘟疫開始蔓延,屠城中僥幸存留下來的百姓再次麵臨著極大的恐慌。二哥、三哥的兒皆在瘟疫中夭折,僅餘大哥的小兒子端木遠。而三哥,早於初四裏得知三嫂的死訊之後,神智失常,癡傻瘋癲,誰也不認識。
盛夏的揚州城,天連衰草,煙靄紛紛,斷人心腸;燈火已黃昏,孤鴉萬點,高城望斷,最是傷情處。
淩璿、淩萱自是住在端木府,淩萱一心一意地照顧著葉思涵,寸步不離;陸府已經灰飛煙滅,陸舒意與西寧懷宇理當住下。
而“煙慢”酒樓殘損不大,絳雪與媚兒回到酒樓、重新修葺,唐抒陽也跟隨她們回到酒樓。他沒有跟我解釋,我也沒有問,隻當作是他的習慣了——他向來與絳雪寸步不離的。
初八這日,他離開之時,我坐在風亭的石凳上,聆聽著風鈴聲聲,清脆的撩撥著我的心底,那根絲弦扯得緊緊的。
弦月高懸,清輝弄影,冰冷地望我。“煙雨流雲”之外,慘綠愁紅,枯枝敗葉零亂地灑落空階。假若爹爹見之,定是有所欣慰的吧,畢竟,揚州城唯一保存下來的園林,隻有端木府瘦兮湖了。
我孑然一身站在修竹下,風破暖,孤瘦修竹風搖生動,似是故人來,無限淒涼;風過處,驚起竹葉簌簌而落,愴然心驚。
爹爹,三哥瘋癲、失常,如今隻剩阿漫和遠兒……爹爹放心,阿漫一定會好好地活下去……
昏紅的燈籠遠遠傳來暗渺的燈火,突然,一抹拉得長長的黑影無聲無息地漫移在我跟前的地上,我心口一震,僵直了身子,後背冷汗直下……一隻粗糲的大手迅捷地蒙住我的口鼻,摟住我的身子,不一會兒,氣息滯澀,黑暗襲來,我再無知覺……
悠然轉醒,發覺自己躺在一張簡易的榻上,燭火幽暗,照亮了一方布置粗獷的營帳。前方的案幾上坐著一個黑衣人,背對著我,自斟自飲。
心頭一緊,營帳?莫非是隆慶王?
一聲脆響,他擱下酒杯,站起身,展露出高挺的身量、寬闊的肩背;怦然心跳,我趕緊閉上眼睛,隻聽見一陣極為輕微的腳步聲,複又平靜,我張開一絲縫兒,昏暗的火光下,他脫下黑衣,換上一身純白寢衣。
披上寢衣的瞬間,我看見,他的肩背,他的削腰,他的雙腿,他的古銅膚,他的健昂肌體,無處不是男人的極致惑,無處不是人的深度迷戀。而他的後背上,從左肩到右側腰,斜斜地橫亙著一道長長的傷痕,暈紅的火光之下,泛出幽然而可怖的光。
心口猛烈地跳動,我的臉頰騰的火燒,定是紅抹凝腮了。在他轉身走來之際,我輕輕閉上眼睛,放鬆全身,均勻氣息。
隆慶王蹲在沿,濃烈的酒氣與溫熱的氣息輕煙一般嫋嫋地撲麵而來,薰得我氣息急促。此時此刻,天地歸於澄澈、靜寂,時光停滯……他抓我來此,究竟為何?
他長久地凝視著我,終於,輕歎一聲,伸手撫上我的臉龐,指腹滑過下頜、腮邊、眼睫、娥眉、前額,順著鼻梁滑到唇瓣,緩緩的,柔柔的……我極力克製著心底的驚慌與潮湧,還有……那不共戴天的仇恨!
我恨他,我相信我會殺了他!然而,我亦相信他對我的深情,即便我並不知曉他究竟喜歡我什麼。所謂情到深處,天地無,神魂顛倒,一切不由自己。
“這一生,我從未想過你會原諒我,”隆慶王輕冷一笑,竟是如此苦澀,“我隻希望,你能理解、能明白我是多麼想要你!我是我們興族戰無不勝的戰神,很多人拜倒在我的腳下,是的,我有過很多人,可是,在我眼裏,他們就像嬌的兒,冷風一吹,便萎謝、零落,一無是處。你不一樣,跟她們完全不一樣……我隻想要你,即便戰神死去,即便是我所擁有的一切都將失去,我也毫不在乎……”
他絮絮訴說,語聲含情、黯然,嗓音蒼啞,仿佛柔腸已斷、心魂已滅;我暗暗心驚,孰料他竟是如此用情至深,不由得心下悵然。
他握住我的手,輕輕揉搓:“你要恨,便一直恨下去吧!今,就讓我們成為真正的夫。”
起身的輕響,腳步的聲響……我驟然坐起身子,斷然喝道:“不可吹滅燭火!”
隆慶王訝然地轉身,幽暗光芒閃爍的臉上略有尷尬:“你醒了?”他走過來,坐在沿上,粗獷而豪邁的臉容暈然有光,“你……聽見了?”
我點點頭,驚訝於他憔悴的容顏。兩三日前,隆慶王容光煥發、威風凜凜,此時,粗短的胡茬堆滿下顎,眼眸中紅絲縈繞,容光愁損萎頓,仿佛三日三不眠不休的光景。
他是為我而消瘦而憔悴嗎?他的眼底、是苦澀而相思的,他的神、是破碎而激躍的……
“怎麼這麼看我?”他輕聲問道,黑發散落,淩亂地垂於臉頰兩側,白衣素服,猶顯偉岸而孤漠。
我低垂了眸光,臉腮微熱,訥訥道:“沒什麼……”
“成為我的人,好不好?”
我抬首看他,他言辭懇切,容顏蕭肅,眸光慘淡,層層疊疊的、是無限的期盼與深沉的情懷。我平靜地搖頭拒絕,慘淡一笑。
他迅捷地摟過我的身子,將我壓向他堅實的胸膛,心痛得目光顫抖、神思淒迷:“你當真不願意?你喜歡唐抒陽?”
冷眸一勾,我迎上他熾熱如火的怒眸,鏗鏘道:“我知道,我無法反抗你。然而,假若你真的強迫我,你將永遠得不到我的心!”
隆慶王濃眉飛揚,激動道:“你是說……往後,你有可能不再恨我?是不是?”
我轉移目光,冷冷道:“往後的事,誰也無法預料。”
嗬,隻要保得一朝一夕,以他對我的深情厚意為賭注,欺騙他,耍弄他,我便是這般冷血、殘忍——我從未忘記心中的仇恨。
他一手攬著我的身子,一手抬起我的下頜,目光犀利而幽深,微笑道:“你的姑奶奶神思恍惚,時常胡言亂語,本王命人明日將她私洛都診治,你看可好?”
我深深地審視著他,滾圓的眼珠子一動不動,心中十分明了,他是以此威脅我、要我向他妥協。我坐直身子,擋開他的手,翠眉一橫,不屑道:“隆慶王有何見教,不妨直眩”
隆慶王紅光滿麵,眸底興起一抹讚賞之:“今邀你前來,便是為了這事。你的姑奶奶年事已高,怕是不堪千裏奔波,這樣吧,隻要你答應我一件事情,世上便隻有一個胡言亂語的老太太,至於揚州小朝廷的太皇太後,七月初一,火燒行宮之時,葬身火海,已成焦土。”
那日一見到我,即刻下令封刀,命令興兵清理堆屍,輕易放過姑奶奶,他待我、終究隻為一個字:情。然而,他提出的條件不能輕易答應,即使很人。我斜睨著他,冷嗤一笑道:“答應你什麼?”
他的眸光情絲如縷、奪人心魄,沉聲道:“陪我三日。”
我一愣,不料他要我答應的,竟是如此簡單!我猶疑地盯著他,心底萬分悲哀:“我答應,隻不過,你也要答應我一個條件。”見他眸中光亮熠熠,我冷唇一勾,堅決而語:“不可強迫我任何事情。”
他豪邁一笑,爽快應允:“好!”
答應他,是無可奈何、亦是必需。姑奶奶終究是我自小敬佩、孺慕的親人,不能棄她而去。這是犧牲嗎?或許是吧。是可恥的嗎?或許可恥。
然而,我無法理會那麼多了,縱然葉思涵、西寧懷宇將會看輕我,縱然陸舒意、淩璿、淩萱將會鄙視我,縱然唐抒陽誤會我、惱恨我,縱然所有人都不理解我,隻要我無愧於心,便是心安理得。
******
翌日一早,我修書一封,隆慶王派人私端木府、交予葉思涵,便與我策馬馳騁、行出郊外。
隆慶王按韁執轡,駿馬緩緩而行:“今晚,我們便在郊外過一宿,好不?”
我點頭答應:“好啊!”
隆慶王坐騎名喚“雪光”,乃千裏名駒,通身如雪,神駿健昂,馳騁之間如驚電、如疾光、仿佛踏風釁。我秘一記鞭子,“雪光”迅若閃電的揚蹄馳騁,衣袂翻飛,長發飄蕩,兩邊的綠雲濃蔭急速地飛掠而過,不一會兒便來到西郊的一處密林。
郊外上空再無濃重不散的腐臭氣味、焚燒氣息,呼嘯的長風中混雜著清新的草、,令人心神一震,直想墮入藍天碧草的懷抱。
林木繁茂,濃蔭遍地,林間陽光明媚盛開,一束束的光流輕盈地舞動。牽著駿馬緩緩而行,滿目深綠,縈繞周身的,是陽光的焦,陶然醉。
清脆的聲音響在耳畔,年少的時光疊現在眼底,心底一澀,我幽緩道:“小時候,時常跟著哥哥到郊外玩耍,一眨眼,我已是大姑娘了,而哥哥……卻……”
他停下步伐,俏地看著我,眸底堆積著深深的悔恨:“對不起……假如我知道你在揚州,我一定不會下令屠城。”
我慨然長歎,黑睫微卷,一滴珠淚瑩瑩光轉,泫然泣:“說什麼都沒用了……我的親人一個個地在我眼前慘死……每個晚,我都會夢見他們悲慘、可怖的模樣……”
驀的,銀白的光芒一閃而過,一滴溫熱的水滴輕輕地飛濺在我的臉上——我驚悚地瞪大雙眼,呈現在眼前的,是一隻鮮血淋漓的手掌,小指飛落在地,隻餘一個平整的傷口,汩汩地冒血。
他臉冷凝,朗聲道:“一隻手指並不能洗刷我對你造成的傷害,隻想表達我對你的歉意。”
嗬,他的誠意,我自能明白,然而,他所犯下的滔天罪孽、對我造成的傷害,饒是如此,他也無法抹去我心底的悲痛。我悵然一歎:“你這是何苦呢?”我漠然朝前走去,極目望遠,“既然今兒外出遊玩,所有的羈絆都拋棄吧!”
前方是一片綠茵茵的草叢,各野散漫綠草之上,嬌紅脆黃迎風而立,流螢飛舞,彩蝶飄飛,爛漫況味沁人心脾。
我漫步而去,留連野草,任憑蝶舞螢飛、縈繞左右。年少的純情時光一幕幕地疊現眼底,三哥的調皮搗蛋,表哥的溫柔嗬護,而如今,俱已成灰。冰冷的恨意自腳底升騰而起,侵入心底,眼底恍然有淚光湧出……
五指絞纏,驕陽底下,我抬眸望去,琉璃如透的陽光下,一馬一人潔白如雪、黑如墨,靜好如流光。隆慶王長身而立、呆呆地望著我,一身墨衣袍,廣袖孤清,袍角低回,散發出懾人的氣度。
我炕清他的表情,耀眼的陽光將他的臉膛照得恍如神明。他是興族戰無不勝的戰神,卻是汁南人的惡魔,滿手血腥,滿身殺戮,罪孽罄竹難書……
我走到他跟前,倏然發現他下垂的手指仍自不停地滴血,而他毫無所覺。
我低歎一聲,抽出絲帕將他的傷口裹好,隻覺他磅礴而灼熱的目光將我籠罩,比陽光更加炙熱。
“方才……我仿佛看見了一個仙,我們興族聖湖傳說中的仙。”他低幽道,好似大男孩般的靦腆,“這身裳裙很麗,仿佛翩翩起舞的飛雪,又像滿樹梨開……”
這是昨日的衣裳,羽白穿枝疏影瓊滑絲長裙,輕若羽毛,影似輕煙,暗如蘭,是去年夏時二哥淬州帶回來的絲緞,便做了這一襲長裙。二哥,二哥……
我頷首下去,娥眉暗自絞結,沉思道:“隆慶王何時率軍北上洛都?”
“不要叫我‘隆慶王’,捍?嗯……叫我‘阿雷’吧。”隆慶王脈脈地凝視著我,伸手拂開我鬢邊流垂的發絲,“暫時不會北上,前兩日剛接到陛下密旨。”
思及唐抒陽說過的洛都興朝局勢,假若隆慶王十二萬大軍果真陷於江南,興朝便岌岌可危……平複著心底湧起的絲絲驚喜,我凝眉道:“哦?那你要留在揚州了?”
他抬首望天,剛毅的唇邊流溢出一絲苦澀,悵惘道:“三日後便會離開揚州,拔營南下。”
“南下?”問作驚奇道,旋即隨意猜測,“你還要南下攻城?是浙州麼?”
他點點頭,忽而無限期待地盯著我,:“假如沒有遇見你,我會毫不猶豫地率軍南下,可是,我……行軍打仗,好似一之間,喪失了所有的興趣。在我以往三十多年的日子裏,我唯一的信念便是馳騁沙場,攻下一座又一座的城池,而今,這個信念,被另一個信念取代,你知道是什麼嗎?”
他勾起我的下頜,深眸熠熠:“見到你之前,我夢想著要找到你,如今,我要得到你的真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