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冉慢慢醒過來，經曆了一場暢意的酣睡，他終於心滿意足地睜開眼。
    吸入心脾的是泥土的芬芳和空氣中淡幽的花香，春草翠綠的葉尖微微地刺著他的臉，四周一片靜寂，隻有風吹來時頭頂的樹葉發出的沙沙聲響。
    他揉著眼睛坐起來，捏了捏睡得有些僵的臉，看著前方寬廣的草地發了一會兒呆。
    過了一會兒，他才意識到自己身邊還坐著個人。
    “你還挺能睡。”
    又是帶著淡淡嘲諷意味的語氣。顧子默以一成不變的冷淡麵孔盯著他，手上拿著一本封麵印滿暗金色薔薇的書本。
    黎冉以為自己還在做夢，忍不住傾身過去盯了他好一會兒。
    “你怎麼會在這裏？”
    “我為什麼不能在這裏？”
    他迷糊地看了看四周，除了他們以外一個人都沒有：“小文呢？”
    “今天不在。”
    他感到更迷惑不解了。
    黎冉像所有熟睡過後的人一樣，都短暫地喪失了時間感和空間感。等他想起自己如今身在為處以及為何在此處時，不禁恍然大悟。
    顧子默微微蹙著眉頭：“你該不會是夢遊到這裏的吧？”
    他哈哈地笑了起來，有些不好意思：“當然不是……我今天上午覺得陽光很好，就出來散散步，誰知在這裏坐了一會兒就覺得困了……”
    “然後就睡著了？”
    “對。”
    “你在任何地方都能睡著？”顧子默覺得不可思議，竟然有人能在這麼開闊的地方毫無防備地熟睡。真不知該說這種人是缺根筋還是心太寬。
    黎冉再次不好意思地撓頭：“隻有特別累的時候會這樣。對了，你還沒說為什麼會在這裏？你也來散步？”
    顧子默不想回答這個問題，站起身來，把那本暗金色的書扔回給他：“走吧。”
    他接過書，一頭霧水：“去哪裏？”
    顧子默敲著腕上的表，不耐煩地看向他：“吃午飯。”
    顧子默帶他來到市中心一間門庭若市的粵菜館，中式裝潢非常複古，穿著旗袍的美女服務生手拿托盤在大堂裏自在穿梭。正是午餐時段，餐館門前排起了長隊，黎冉看著彎彎曲曲的隊伍，正要打退堂鼓，顧子默卻無視長龍徑直向前走進了餐館。
    服務員一看到他，便稱呼他為顧先生，並依據他的需要，迅速為他安排了一個小包間。
    在旗袍美女的領路下，黎冉一路跟隨顧子默穿越大堂人群，沿著複雜的走廊來到盡頭比較僻靜的包間。
    包間依舊是中式設計，一張可容納七八人的圓形旋轉餐桌上鋪著整潔幹淨的白色暗紋桌布，桌上的玻璃花瓶用清水養著幾枝頎長的百合花。
    顧子默望著那幾枝百合，目光沉鬱地讓服務員撤下花瓶。
    服務員將花瓶拿走後，包間裏便隻剩下了他們兩人。黎冉有些局促地坐在對麵，假裝饒有興趣地觀察著房間的布局。顧子默低頭一邊看菜單一邊問：“有什麼不吃的菜？”
    “沒，我什麼都吃，特別好養。”他連忙回答。
    顧子默嘴角微微勾了勾，像是在笑。
    “你經常來這裏？”
    “偶爾。”顧子默依舊低頭選菜，“這裏的魚挺好吃。”
    他點頭：“魚好，我也喜歡吃魚。”
    菜選得差不多後，顧子默叫來服務員。菜名一個接一個地被報出後，黎冉不由有些急：“我們就兩個人，吃不了那麼多菜。”
    “沒說讓你全部吃完。”顧子默看了他一眼，扭頭繼續報菜名。
    最終。兩個人。七菜一湯。
    黎冉托著腮無奈地看他：“浪費不好。”
    “花的是我的錢。”
    “浪費的是國家的資源。”
    顧子默嘴角的笑不知是何意味：“哦，我忘了。你是個能把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倒著背的好青年。要不你現在倒著背一遍？”
    他煞有介事地擺擺頭，一臉嚴肅：“儲存知識不是為了顯擺，怎麼能隨便炫耀呢？隨便背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這多不好啊。”
    顧子默笑了笑，但神色有些陰鬱。
    黎冉似乎發現了他情緒低落，便凝望了一會兒，雙目明亮透澈。
    顧子默不甘示弱地回望過去，他這才發現，黎冉的眼睛很好看。
    瞳孔的茶色帶了些許透明，像山林間隱秘而清澈的泉水般，能蕩滌一切塵埃。當他定定地看著你時，你仿佛會陷進去。
    “你心情不好？”黎冉忽然這麼問，依舊一動不動地看著他。
    “為什麼這麼說？”顧子默饒有興味地注視他。
    “沒什麼依據，猜的。”
    “為什麼這麼猜？”
    黎冉猶豫了一下：“感覺到的。昨天晚上。”
    昨天晚上，你在海邊給我打電話，海浪聲傳到我耳畔時，感覺到的。——但黎冉沒有將這番話說出口。
    顧子默的眼眸迅速暗了一下，但很快又恢複平靜。他剛張口想說話，包間的門打開，一輛小餐車被推了進來，兩個穿著暗綠旗袍的女子井然有序地開始上菜，並向他們解釋菜品的名字和吃法。折騰了約有好幾分鍾，菜才全部上完。
    他們兩人隔著滿滿的一桌菜對望了一眼。
    “好像挺好吃。”仿佛為了破解方才略顯微妙的氛圍，黎冉笑了笑，不客氣地伸出了筷子。
    顧子默也默不作聲地開始夾菜。
    “你沒煩惱嗎？”飯吃到中途，顧子默突然這麼問，並沒有看向他。
    黎冉的筷子停了停，笑了一下：“怎麼可能沒煩惱。”
    “我倒是看你每天都無憂無慮的樣子。”顧子默的語氣很平淡，聽不出是貶損還是誇獎。
    反倒是黎冉，眼眸低斂著，沒怎麼接話。
    “你喜歡現在的工作嗎？”他又問。
    “喜歡啊。”黎冉抬起頭，笑容溫和，“很適合我這種什麼事都可以搞砸的人。”
    顧子默忽視他話語中的自嘲，問：“但每天守著書本，不覺得無聊嗎？”
    “無聊不無聊，該是因人而異吧。不喜歡書的人做這份工作，自然是會覺得枯燥無味的。”
    顧子默放下筷子，眼神犀利地看向他：“做這樣的工作，將一生局限在一個小書店裏，不會覺得是在白白浪費人生，活得太失敗了？”
    黎冉眼睛明亮地掃了顧子默一眼：“顧先生是想跟我討論人生的成功與失敗嗎？好吧，可能我在顧先生眼中看來，就是一個失敗的人物：蝸居在城市不起眼的一角，每天重複著毫無價值毫無意義的工作，最令人感到發指的是，我竟然毫不以此為恥，反倒樂於每日庸碌無為地度過。這樣的我在每日西裝筆挺前往市中心繁華商業區著名公司上下班的精英人士眼中，是生存狀態及心理狀態都極其失敗的人吧？”
    顧子默沒有接話，但他毫無疑問被這個突然變得能言善辯的黎冉吸引住了。
    “但我認為，成功與失敗，不應該是由社會來定義的。不是所有擠身上流、月入百萬的都是成功人士，不是每個平凡度日、平淡生活的人都一敗塗地。我們的社會習慣以地位、名譽和財富來簡單粗暴地評判他人，企圖將一模一樣的價值觀強加給每個人。但每個人都是不一樣的，每個人所熱愛的、追求的，窮盡一生企圖達到的目標都不一樣，既然如此，為何要在成功與失敗的定義上強求一律呢？我們都隻能定義自己的人生，為自己樹立目標。卻永遠不能要求別人也按照我們的價值和標準行事。這個世界之所以美好有趣，難道不是因為存在許多不一樣的人嗎？難道不是每個人實現了自身定下目標的人，都可以算得上是成功嗎？”
    黎冉的眼睛在熠熠發光。
    “因此，你隻是在以自身的價值觀評價我的一生成功與否。而我的評價標準，與你是完全不一樣的。”
    顧子默以深邃的眼神望著他，淡淡問道：“那麼，以你自己的標準體係來看，你目前為止的人生，到底是成功還是失敗？”
    黎冉微微一笑，奇妙的是，這笑容裏帶了些許悲愴。
    “我以前也以為，成功等同於功成名就。人的一生應當勇於攀登，做不到名垂青史、流芳百世，也應當出人頭地。但現在，我覺得……隻要活著，就已經足夠了。我不會奢求其他了。”
    怎麼看都隻是個二十出頭的年輕人，話語間卻如同年過半百的老者一樣，充滿了徹悟和超然。
    顧子默怔怔地看著他。
    他卻笑著，淡淡道：“吃飯吧，菜要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