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 你是我得之不到的明月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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寧不知傾國與傾城,佳人難再得。
1
夜裏村莊幽靜,被黑色籠罩,村口燈籠破敗,隨風擺動,遠處狗吠,清晰脆朗。
躺在麥草垛上的人翻了個身,微涼的風吹在他身上,瑟縮一下,拉緊身上的單衣,麥草垛上溫暖,又忍不住打了個滾兒。
天上的繁星很多,一顆又一顆,有時,流星飛過,淡淡的一道光痕,轉眼又消失。
他在這樣的天際下憧憬。
隔天,天朦朦亮時,他背起包袱,帶著幹糧和水同表哥一起向上海出發。
正值仲夏,酷熱難當,水總是不夠喝,饅頭放久了腐敗,散發出餿味,沒舍得扔。表哥很嫌棄,他無謂的笑笑,有何辦法?
農村的小夥子想要在慌亂的世道謀得生存的機會,能挑剔什麼?
十日後,身上幹糧已吃盡,所幸也已到了。
表哥帶他去碼頭,碼頭管事的看他一眼,說,這樣瘦弱的身體能幹體力活兒嗎?別不小心跌了海裏喂魚。
他傻傻的笑,表哥打他頭,罵他沒心肝。
最後還是留下來,住在棚子裏,大通鋪,不大的空間擠了二十幾個人,裏麵各種味道。
他被安排在靠門的床,那樣也好,至少可以有新鮮的空氣可呼吸。
晚上,表哥領他去街上的澡堂洗澡,又帶他去夜市吃飯。
狼吞虎咽,餓死鬼的樣子,被表哥嫌棄,但之後又給他要了碗麵條。
2
夜裏海港笛笛,是船靠岸的聲音,他聞著腥鹹的空氣,一夜未眠。
早上太陽還在打盹兒時,他已在勞作,忙活兩個時辰後吃飯,兩個大饅頭,一碗粥,完全不夠吃。
中午太陽毒辣,曬在皮膚上火辣辣的疼。他坐在陰涼處看到海裏微波蕩漾,想起小時候經常下河去摸魚的場景,不知海裏的魚好不好抓?
一連一個月,他身上的皮膚已同其他人一樣,黝黑泛著光,笑起來一口白牙,他不知原來他牙齒還能這樣白。
發工資後,他拉著表哥上街,要請吃飯,表哥笑罵他不知節約,卻也沒拒絕。
找了麵攤,剛坐下,電車來臨,他看到她從電車下來,穿著白色的洋裝,頭發卷卷的依在肩上,腳下是高跟鞋,瑩白的腳踝上有一根細細的紅繩,手裏拿著好看他卻從未見過的包,素淡的麵容一派安然。
很多次,他經過這兒,看到她。遠遠一瞥,然後,思念蔓延。
他是井底之蛙,見到她這片天空之後,腦海裏隻留有她的美好。
因誰而起,因誰而落。
他辭工,表哥罵,表哥打,他吃了秤砣的心,改變不了。
收拾包袱,往街麵上走。
遊行的學生,舉著條幅,高喊口號,維安的巡捕,拿著警棍,四處追趕。
他笑,這裏才是他的歸屬。
3
擁擠的街道,黃包車穿人而過,跑過同行,跑過轎車。
那一日,他在屋簷躲雨,拉車的二哥找上他。從此,他成為其中一員。
年輕卻不瘦弱的身體,靠著力氣,賺得口碑。
夜總會外,他等人。
坐在地上,仰望姹紫嫣紅,夜裏秋風涼人,他依舊衣著單薄。
觥籌交錯之後,客人絡繹不絕。酒氣隨空氣飄散,伴著他的喘息和汗水。
電車來,他翹首,卻未見到心上人。
他失落,走錯路。客人罵他到狗血淋頭,他沉默不言,轉身離去。
為誰歡笑為誰淚?
歌女的聲音傳入他耳,他低頭冥思。不曾碰觸過的禁地騷擾他心。
在一個攜著風暴的雨夜裏,他進入紙醉金迷的銷魂所。
裏麵人的笑,帶著香,裏麵人的衣,帶著光,裏麵人的酒,帶著魅,裏麵人的花,帶著惑。聲樂入耳,是他不懂的曲調,勾肩搭背,是他不知的禮儀。
於是格格不入的他退出,在門口,接受風雨的洗禮。
漫天的水珠,漫天的笑,落在肌膚上的痛,刹那綻放。
4
枯黃的銀杏葉,搖曳在枝頭,隨著最後一場秋風片片飄落。盛開的白菊優雅吐芳,常盛不衰後,落寞收場。
皸裂的手,裸露在外,有力的臂膀拉起一位又一位客人。
受了風霜的臉頰緋紅,卻是健康的標誌。
身後的車,嶄新,車上的人青衫長袍外貂皮大衣。
走過大道,穿過巷口,跨過拱橋,到了別墅。他停下,客人付錢。
門被打開,他愣神,手裏銀元跌落,打在青石板上,一跳,旋轉,然後,停下。
父親。
他聽她喊。
一眼,他以為眼花,一瞬,他以為耳鳴。多次之後,望著背影,他流淚。
思慕的人,在過了一個秋之後,又回到他眼裏。從此,他記住了她身穿旗袍的娉婷身姿,帶著發簪上的珠,晃到他夢鄉。在每一個日日夜夜,溫柔入睡,淺笑醒來。
紅腫的手裹上白色的手套,頭上帶著狗皮的帽子,身上穿著羊皮的背心。
風有多冷,冷不掉他心裏火熱,天有多壞,壞不了他開花的心,路有多遠,遠不了他一片赤誠。
唯願一眼,咫尺天涯,身死也心甘。
5
雪花降臨,零零碎碎,堆砌不成的雪人在風裏融化,銳利的冷氣鑽到他骨子裏,拉拉扯扯。
呼出的氣,暈成白霧,顫抖的唇,染上醬紫。搓一下手,跺一下腳,佝僂的背脊,隨風搖擺。
在寒冬裏,忍受摧殘,目光卻澄澈依舊。那座別墅成了他久據之地。
換了工作,隻為多看她一眼,搬離群居,隻盼載她一程。
日與夜的期盼,不隨風霜雨雪而改。執念盤根生長,枝繁葉茂,微風吹過時,和煦陽光普照。
這一天,持續半月的陰天消失,太陽的光芒將陰霾掃盡,雲層裏透出白光,消融積雪。
他從歌廳載人來,歸家時,遙望別墅外的馬燈,橘色的光,團在一起。
他停下,休憩。指尖擦出火花,點燃口中煙。微醺的青煙嫋嫋,和著燈光柔和他麵頰。
寂靜路麵倒影樹枝,貪婪一束窗前嫩色,那是臘梅綻放,也有她偶爾身影晃過。
煙灰落地,他起身。
癡心者的夜,度秒如年。最難熬月色美,她卻在天邊。
早起晨霧朦朧,他工作。路過門口被喊停。
她急忙的眉眼,匆促腳步,身上青色服飾,竟是女子學校的標識。
他穩住顫抖的手,往學校去。途中幾次腳滑,窘得不敢抬頭。到達之後,飛快離開,不顧身後呼喊。
麵上堆積的笑,直到半夜。這眷顧的一天,他用生命烙印。
6
雪肆虐過的冬,綻放成梅,點綴白色大地。
從那日起,他每日候等,載得佳人,不經意的話語,記了滿腦,淺笑嫣然的顏,嵌入心田。
輪回之後,轉瞬成空。
春風吹綠枝頭,萬物複蘇,她卻衰敗。
那一日,他看見她素衣從家出來,淚痕斑駁的臉上青紫。
不由自主的靠近,情不自禁的關懷,換來她閃躲的身體,驚怯的眉眼。
終於明白,以為的熟稔,不過是一廂情願。默默相隨,直至消失。
向來壯如牛的人生起了病,二哥照料,表哥探望。嬉笑談鬧間,他聽到表哥說,男大當婚。
他想起她,不管是洋裝,還是旗袍,甚至是青色的學生裝。
街上的運動不少,這一天,卻正真爆發,揮舞橫幅的學生被追趕到牆角,額上鮮血淋漓,目光卻堅定。
等桃花盛開,櫻花紛飛時,又恢複了往日寧靜。
人少了,客少了,錢少了,他閑了。
二哥給他介紹相親的姑娘,二八年華,嬌俏水靈,這樣的人,他如何配得上?耳邊悄語,他視線移到她左腳。原來是這樣。
殘缺的農家姑娘無人問詢,才輪到他撿便宜。不知出自何種心態,他點頭。
姑娘的眉眼生動卻無靈氣,看他目光混沌,思緒飛遠,他想,也許便是同道中人,何不惺惺相惜?
7
胡同裏人來人往,提著滴血的雞匆匆趕往廚房,貪這一時新鮮。
夜裏高歌酒後,洞房花燭。
他穿著新衣,望著門上喜字,推門的手一次,又一次滑落。
再望向明月的眼,忽然下起了雨。鹹澀入口,欲止不能。
他似乎更愛村裏的熱鬧,和繁星。這裏繁華如夢,過後蒼涼,餘下的孤寂無人問津,咽在胸口的酸苦,消食不了,流竄身體血液。
妻子腳有不便,手卻靈巧。破敗的衣服被縫補,可口的飯菜上桌,灰塵的房間,窗明幾淨,燭火下溫柔的人兒,是他懷中溫軟。
若無那一日,那一瞥,安寧即可長隨。
燈紅酒綠的安逸地,他等,空中盤旋的飛蛾,他看,車輛門口處的耳鬢廝磨,他愣。
那個他朝思暮想的人,在誰的懷裏一笑傾城?曾素色的麵龐上,而今又為誰濃妝豔抹?手裏揚起的絹帕,灑著的馨香,誰又被它魅惑?
人走了又來,陌生的麵孔,不變是她風情萬種。
纖纖細指上豆蔻觸目,夾在指尖的煙,不堪風吹,墜落。
晴空的天,突然驚雷,他仰望,又笑,你看,連上天都在為這遭遇拗動。
心底明月光,沾了塵埃,雖光芒依舊,卻再不璀璨。
8
門口的畫報張貼,墮落的人輕歌曼舞。歌舞升平之後,喧囂化成濃墨,吹成千姿百態。
扶牆的玉臂,皮下經絡清晰,嘔吐之後的乏力感,使她站立不穩,搖晃身姿,翩翩欲倒。
街的對麵,他遙望,看她倒後接住她的身後的男人。迷惘目光後,嫣然一笑,當真惑陽城,迷下蔡。
衣服上的紐扣被扯落,他彎腰撿起,攥在手心磕出鮮血,流了滿地。
撒著月色光輝的背影忽然頓住,多麼倉皇的一顆心。轉眸他狂奔,在幽深隱晦的角落,他推開伏在她身上的人,用染血的拳頭,將他驅趕。
沉醉的人看她,燦若星辰的眼,一眨,明珠落地。
一夜未歸的他,在門外躊躇。妻子猛然出現的臉,他慌張。
案幾上白色蠟淚縱橫,含在口中的話被吞咽。
包著手帕的手,他痛。
躺在床上,看到幔上流蘇,根根分明,又相互糾纏。
緣起又滅,人來又走。
一句專屬,他得了幾多羨慕,又招了幾多白眼。各種酸楚,他獨咽。
墮落的流金地,他進了幾次,又淚流幾次。曾經孤傲清高的明月光,如今人盡可夫的交際花。束手無策的任她沉淪,最後連自己都迷失。
9
燈下的花,鮮豔,河裏的燈,飄遠,身邊的人,淺笑,手中的紙,滿天飛舞。
承載希冀的船隻,在河中央沉沒。
熙熙攘攘的人群,他艱難挪步。又到別墅前。他等她敲門,等她失落。
禁閉門菲不開,天空哀悼落雨。
她淋,他陪。
轉瞬即逝,枝上花開又敗。
死心的人回身,空洞的眼帶笑。
能有多少酒量,將傷心灌醉,能有多少人緣,將殘局收拾,能有多少謊言,將現實蒙蔽。
挺腹的妻,孕育後代,他欣喜的心,搖擺不停。
悶熱的天,煩躁的蟬。他攜著孕妻歸家。母親純樸的笑,安心的話,原來家是如此溫暖。
麥草垛上他翻滾,對著流星許願,毛頭小子樣的傻。
一日風吹又雨打,他趕著老牛樹下躲雨。
遠起薄霧,朦朧村莊,忽然想到夢裏的她。
到底還是要離別,交代的話語重複。妻子發福的身子和臉頰,藏在他腦裏。
依舊繁華的地方,突然遭了變故。
遍地狼藉,屍體橫呈。
揪著的心放下又提起,在大塊的鏡前,血色浪漫過她身體。
10
白色梔子花盛開,烈日下,汗如雨下。
那一日,煙花升天,染白黑夜。刹那繁華過後,硝煙彌漫。
突來的人持著長劍,在空中亂舞。混亂驚聲後,血腥蔓延。
巡捕的槍,響了多久,他心的期盼落了幾次。直到天際泛白,霞光千裏。
隔著破敗的門,聞著酒氣,香味,和混合著的液體氣息,顫抖的雙唇幾語凝噎。
聚在周圍的人,指指點點,圈出的禁地,擔架排列。
赫然其中的人,眉頭微鎖,泛青臉上,幾滴紅淚,蜿蜒到脖頸。
不忍再看的慘烈,心底明月光終於隕落。
於是人群裏,跌跌撞撞中,他逃離。
賣報的少年振臂高呼,城裏人茶餘飯後。
思慕歸於塵土,少時情愫掩埋。
碼頭海風如舊,吹黑他肌膚。海港笛笛,他落水,抓住的水中月,又從指尖滑走。
燈花下的絹帕燃燒,和著鮮血的刺鼻,徘徊空中。
嬰孩啼叫時,他瑟縮上前,蹣跚學步時,他溫柔以待,咿呀學語時,他一字一句。
落在手心的疤,帶回她溫柔的笑。明珠落地,藏在不知名的角落,生根發芽,點綴成花。
念起她出水芙蓉,癡人說夢。
說夢裏花落不知,夢醒淚落幾滴。夢裏年華正好,夢外白骨成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