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2、傷口與回憶   加入書簽
章節字數:55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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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三的課程已經沒有前兩年繁重,今天下午也隻有兩節課,10點過後沈亦順著人流從階梯教室走出,站在樓梯上伸了個懶腰。
    一隻手搭上他的肩:“沈亦,星期六有空嗎?”
    他回頭見是同班的徐蒿:“怎麼了?”
    “葉子說想去城南新開的主題公園玩,她正好有四張票。”徐蒿眨了眨眼,“微博上抽獎抽中的,不去白不去。”
    葉子是同校心理係的一個女生,跟徐蒿從小一起長大,算是青梅竹馬。沈亦在高中跟他們倆是同班同學,因此三人也一起玩得很熟。雖然升上大學後葉子跟他們不在一個學院了,但平時係裏有什麼好玩的活動徐蒿和沈亦也會帶上她。
    如今,她是徐蒿的女朋友。
    “主題公園?可以啊。”沈亦整理了一下挎包便往下麵走,“就我們三個嗎?”
    徐蒿笑著拍了拍他的肩:“目前就我們三個,你要是有女朋友的話可以帶過來啊。兩男兩女互相搭配,幹活不累。”
    陽光很好,沈亦看著遙遠的晴空,笑了一下:“女朋友是沒有了,要不我把我弟帶過去?”
    “你弟?你哪來的弟弟?”徐蒿口快,再一想,又恍然大悟,“哦,你是說後媽帶過來的那位啊。”
    沈亦轉身假裝給了他一拳:“要是葉子覺得沒問題的話,我回去就問一問他。”
    “這個自然是沒什麼問題的。不過,”徐蒿撓了撓頭:“我聽你們宿舍的說你最近搬回家裏住了,說是方便照顧弟弟?到底怎麼一回事?”
    沈亦自從上了大學後就一直住在學校安排的學生宿舍。雖然自家也在城裏的學生一般都會選擇住家而不是住校,況且沈亦家離學校也不遠,但他卻更寧願住校,雖然節假日和周末也偶爾會回家,但每次都不會呆很長時間。
    因為沈亦很少提到父親和繼母的事情,自家的事若是別人不問,也絕不會主動提起。所以徐蒿猜測,他跟父母關係並不是太好。
    所以此次聽說他搬回家住,徐蒿倒是有些意外。
    沈亦走進林蔭道,綠葉遮住了豔陽,被剪碎的日光零星落在他臉上,他平靜地解釋道:“我爸跟雪姨去美國了,他不肯跟著去。雪姨不放心他一個人在家,就讓我搬回家去住幫忙照看一下。反正我家離學校也近。”
    “行啊你,中國好哥哥,不僅當哥還當媽了。”徐蒿故意撞了他一下,“沒血緣關係的弟弟都能照顧得這麼好,太令人感動了。”
    “瞧你說的,沒血緣關係了難道我就該虐待他?”
    “也不是……不過,畢竟他也算是取代了你在家裏的地位嘛,你難道就沒有一丁點不舒服?”
    “說什麼取不取代,這麼難聽。我這麼獨一無二的人是可以隨便被取代的嗎?”
    “好了好了,我嘴笨不會說話。說起來,你弟為什麼不肯去美國啊?”
    “我也不清楚,雪姨讓我多勸勸他,但他說什麼都不肯。可能是舍不得這邊的朋友吧。”沈亦說著,仰頭看著天空,長吸了一口氣。秋日,清新的空氣鑽進他肺裏。
    “會不會是在這裏有喜歡的人了,所以不肯過去啊。”徐蒿一臉很懂地笑了笑,“他不是才十七歲嘛,正是談戀愛的年紀啊。”
    沈亦認真想了想:“說不定還真是。我回去得好好問問他。”
    騎著自行車回家的路上,他看到路邊一個老奶奶守著一個水果攤位,上麵的蘋果紅通通的晶瑩透亮,就下車買了幾個。
    用塑料袋簡單裝好,係在車把上,他悠哉遊哉地一路騎回去。
    斜陽暖照,輕風拂麵,舒適宜人。
    騎到小區樓下的自行車棚前時,他看到秦陽在車棚下低頭看著自己的手出神,便喊了一句:“秦陽,放學啦?”
    秦陽下意識收起左手,攥成拳頭背在身後,看著他沒說話。
    他把車停好,拎起蘋果:“你今天回得比我早啊。”
    秦陽沒應,走到他左側,默默地和他一起走到電梯前。沈亦已經習慣了他的沉默寡言,所以沒及早察覺出有什麼不對勁的地方。
    電梯到達五樓後,沈亦伸手拿鑰匙時才發現自己忘了帶鑰匙。
    “秦陽,你帶鑰匙了嗎,開一下門。”他很肯定秦陽不會忘帶,畢竟這是個做事一板一眼無比認真謹慎的小鬼。
    然而秦陽抿了抿唇,頓了頓,才把左手伸進褲袋裏,鑰匙在他手中嘩啦作響。開門的時候他盡量以身體擋住沈亦的視線,然而沈亦還是看到了他有些不同尋常的變化:
    校服襯衫有些皺,還沾了一些灰。像現在還有些悶熱的天氣裏,他把原本卷起的袖子放了下來,手肘部位似乎蹭破了,衣袖上有幾滴暗紅的痕跡。
    “啪嗒”一聲門開了,他正要進屋,沈亦一言不發從後方突然拉住他的左手,他下意識皺緊了眉。
    沈亦拉起他的左衣袖,隻見左手肘以下都擦破了皮,滲出點點血跡,掌心擦損得最嚴重,幾乎整個手掌都磨破了。
    “怎麼受的傷?”
    秦陽見瞞不過了,隻好老實交待:“騎車的時候不小心,摔了。”
    “你怎麼剛剛不說?我帶你去醫院。”沈亦目光難得犀利起來。
    他底氣不足:“又不是多嚴重的傷,沒必要……我自己隨便處理一下就行。”
    “有沒必要是你可以判定的嗎?你是醫生還是護士!”沈亦嗓門也大起來,看起來確實是緊張了。“萬一感染了怎麼辦?你想截肢啊!”
    “又沒那麼誇張。”他小聲嘀咕,把手從沈亦手中抽出來,“我會好好處理傷口的。”
    “死小鬼。”沈亦反手又抓住他的左手,不由分說把他往外拉,“跟我去醫院。”
    “都說了沒那麼嚴重!”秦陽極力抵抗,拉著門框就是不撒手,“你幫我處理不就好了。”
    “我——”沈亦看了一眼他手上的傷,有些心虛,“萬一我處理得不好……”
    秦陽見他已經動搖了,便道:“都是小傷,消一下毒塗點紅藥水就好了。這你總做得來吧?”
    沈亦咽了咽口水,鬆開了他的手:“那我試試。”
    秦陽的傷也就看著有點嚇人,但其實都是皮外傷。確實如他所言,消個毒塗點藥就沒事了。
    沈亦把他拉到浴室,在水龍頭下幫他清洗手上的傷口,因為擔心傷口還黏有沙子,他幾乎是把秦陽的手放到自己眼皮底下一寸一寸地檢查,確認都把沙子洗幹淨了才敢進入下一道程序。
    他把家用醫藥箱拿出來,讓秦陽在客廳的沙發上坐好,然後拎出了一瓶酒精。
    “我可提前告訴你,這玩意兒很疼的,呆會兒你要是受不了了哭出來,我絕對不笑你。”
    “我才不哭。”
    話雖這麼說了,然而當沈亦小心地用棉簽蘸滿酒精往傷口上塗時,他還是疼得把頭埋進了沙發上的一堆抱枕裏。
    “乖乖,很快就好了啊。”沈亦盡量加快自己手上的動作,免得他的受刑時間延長。
    終於消毒完畢也塗好了藥膏,秦陽臉上已經滿是汗水,兩隻眼睛淚汪汪的,看得沈亦忍不住想笑。
    “你這樣子還挺可愛的。”
    “不準這麼說!”秦陽說著,用完好的右手抓起一個抱枕向他扔了過去。
    沈亦歪著腦袋躲開,還是笑:“別這麼大脾氣啊,小心別碰到傷口。”
    雖然傷口已經簡單處理過了,但沈亦還是擔心:“今天就先暫時這樣,明天我還是帶你去附近的門診看一下吧,萬一有什麼差池……”
    傷口的主人卻顯得很不以為意:“到時候再說。我餓了。”
    知道自己拗不過他,沈亦隻好歎氣:“行,我做飯去了。”
    兩人一齊從沙發上站起來,就那麼一瞬間,沈亦感覺到了什麼,扭頭看了一眼秦陽:“你是不是又長高了?”
    不等他回應,就伸手摸了一下他的頭發:“以前我還能看到你頭頂的,現在你都長這麼高了,我要抬頭才能看到你了。”
    秦陽不高興地拂開他的手:“是你自己長得矮。”
    “行行行,我矮。”沈亦歎了一口氣,苦笑著走開,“唉,弟弟長大了啊,不喜歡哥哥了。”
    聽到這話,秦陽眼眸再一暗:“沈亦,你能不能別老是把我當弟弟看。”
    “可你就是我弟啊。”不明就裏的沈亦回頭看著他,發現他表情嚴肅得很。笑容又更苦澀了一分,“行,既然你不喜歡,那我以後就不說了。”
    好像又誤會了。秦陽心一沉:“我不是那種意思。”
    “沒關係,我能理解。”沈亦又笑了一下,但明顯已經受傷了。
    秦陽想解釋,卻找不出什麼能安慰對方的話語。隻能沉默著,任這誤會延續下去。
    我不是那種意思,沈亦。
    我隻是不想你再把我當小孩看待。
    我已經長大了,沈亦。
    我已經長大了。
    第一次見到沈亦,是三年前。
    他剛升上初三。那天,媽媽特地去學校接他回家,督促他換了身正式的衣服,又開著車帶他來到了一間西餐廳。
    靠窗的座位景致很好,餐廳裏人不多。他們走進去的時候,有個中年男子在靠窗的座位上起身向他們揮手,笑容和藹。
    見到他,母親臉上的笑更加燦爛了。他跟在母親身後,來到了那個即將成為自己繼父的人麵前。
    “我兒子,秦陽。秦陽,這位是沈叔叔。”
    他盡了最基本的禮儀:打了個招呼,點了點頭,就隨著母親入座。
    方桌一共有四個座位,他對麵的位置空著,那位姓沈的叔叔向母親解釋:“沈亦他剛下課,可能會晚點到。我們先點菜。”
    “我們又不餓,再等等也沒關係。”大概是想給未來的繼子一個好印象,母親不想急著點菜,“沈亦今年讀大幾了?”
    “今年十八,剛上大一。他的大學就在附近,呆會兒他自己會過來的。”沈叔叔說著把菜單推給秦陽,“秦陽你想吃什麼,自己先點吧。”
    她笑了起來,把菜單接過去:“你真是的,他一個孩子,又看不懂這些。”
    秦陽冷淡地坐著,沒有一點要參與他們之間的談話的意思。他的右前方,坐著一個將要成為他的繼父的男子,而他的右手邊,坐著他一直以來都十分熟悉但今夜卻覺得異常陌生的母親。
    跟他們的共處,讓他覺得很不舒服。
    想到未來,這個與自己毫無關係的男人會成為自己的“家人”,他就覺得更不舒服了。
    那兩個成年人似乎並未察覺到此刻他心中敏感的掙紮與博鬥,自顧自地談笑著,恍如廣告裏和如琴瑟的夫妻。
    真讓人受不了。
    秦陽百無聊賴地坐了一會兒,借口去上廁所,從後門悄悄繞到了外麵的公路上。
    西餐廳沿江而建,公路對麵就是奔流不息的江水。他沿著人行道慢慢走了一會兒,選了個沒什麼人的地方停了下來。江風迎麵吹來,他倚著欄杆看底下黑漆漆的江水,以及江麵上倒映的燈火出神。
    他正想歎氣,右手邊不遠處卻傳來某人捷足先登的歎氣聲:
    長長地,重重地。仿佛飽含痛苦。
    他不由得循著聲音看過去,隻見距離自己不過幾米遠的地方,有個穿著白襯衫的身影正靠在欄杆邊上,一手捂著腹部,身子微蜷著蹲了下來。
    很痛苦的樣子。
    盡管不愛多管閑事,但此時他還是不由得走了過去:“你怎麼了?”
    “沒、沒什麼事……”那人聲音明顯在顫抖,但還是逞強般地抬頭朝他笑了笑。
    秦陽這才發現,這個人其實也比自己大不了多少,頂多十七、八歲的模樣,臉色因疼痛而蒼白,但看得出來,眉眼很是清秀。
    無法把這副模樣的他一個人扔下,不愛管閑事的秦陽此時隻好提議:“我送你去醫院吧?”
    也不知那個人哪來的毅力,明明已經痛到滿頭的虛汗了,卻還是十分倔強地搖頭:“不、不用……我……我就這樣歇一會……歇一會兒就好……”
    他說罷靠著欄杆坐下,前屈著雙腿,將頭深深地埋進膝蓋。
    見他如此堅持,秦陽也隻好陪他蹲在一旁,一邊考慮著是不是該去叫人幫忙。
    晚風拂過江邊,水流聲中,秦陽聽著他呼吸聲漸漸由重變輕,身體也慢慢放鬆下來,沒有蜷得那般緊了。
    大約十分鍾過後,他緩緩抬起頭來,帶著略顯蒼白的臉望向秦陽:“不好意思,麻煩你這麼久。我現在沒什麼事了,謝謝。”
    “我也沒做什麼。”秦陽有些尷尬地站起身來,稍稍後退了兩步。
    “是胃病,老毛病了。”他可能覺得自己有必要解釋一下,便道。擦了擦額上的汗,他也扶著欄杆站了起來。
    “你還是去醫院看一下吧,看起來挺嚴重的。”
    “會的,以後吧。”他再次笑了笑。
    秦陽看著他的笑,反而皺起了眉頭:“你還是再休息一下吧,你臉色看起來還是很不好。”
    “沒事的。已經好很多了。”他繼續笑著。
    那笑容裏,空蕩蕩的,其實什麼都沒有。秦陽是看得出來的,也因此覺得不舒服。眼見一個人如此勉強自己,他莫名覺得生氣:“不舒服就不舒服,逞什麼強。”
    “嗯?”對方愣了一下。
    “別再笑了。”秦陽語氣緩了些,微微低下了眼,“不是真的想笑的話,就不用笑。”
    習慣性的微笑仍掛在嘴角,麵對這突如其來的責備,對方似乎有些尷尬,一時不知該如何回應。
    秦陽也意識到自己的莫名其妙:“對不起。”
    對方也沉默了一會兒,這才緩緩開口:“沒事。”
    秦陽卻覺得自己更煩躁了。
    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這麼莫名其妙。放在平日,他即便對同班同學都是懶得多看上一眼的,更別說去在意別人的言行舉止了。
    隻是今日並不是平日,今日,在與母親和那個所謂的“繼父”的會麵中,他心中那種厭煩的情緒就漸漸開始積累。
    如今,隻是找到了一個泄洪口而已。
    意識到自己不該對初次見麵的人這般苛刻,說出這些莫名其妙的話。他對這個少年略感愧疚,語氣也軟了下來,再度道:
    “不好意思。”
    少年習慣性地笑道:“沒關係,我——”
    話到一半,他突然又停了下來,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臉,後知後覺地道:“不好意思,我好像又笑了。”
    秦陽撓撓頭,不敢望他:“是我莫名其妙,對你說那種話。”
    他並未介懷,反而說:“其實你說得也有道理,很多時候我也不是發自內心地想笑。隻是覺得在某些時候笑一笑的話,自己和對方都會輕鬆一些。不知不覺,就變成了一種習慣,不管是想笑或不想笑的場合,都會不自覺地笑一笑。”
    聽到他這番話,秦陽覺得更不好意思了,一直低頭看著地麵。
    “你好像很心煩?”對方突然說道。
    江風夾帶著些微腥氣吹來,秦陽本不想把自己的事情說給陌生人聽,但內心又有一種傾訴的欲望,兩種願望反複交戰下,他隻好道:“都是在煩些我無法控製的事情。”
    “既然沒辦法自己控製,就隻好隨波逐流了。對吧?”他扭頭看著江水,似乎也無意追問。但言語中似乎又有一種相同的愁緒。
    這句話仿佛不僅是他對秦陽說,也是他對自己說的。
    “也是。”秦陽長長地歎氣一聲,不打算再繼續這個話題,便簡單告辭。
    那少年向他揮手,臉上還是習慣性地掛著淡淡的微笑:“如果再見麵,希望你的煩惱已經解決了。”
    “舊的解決了,還會有新的。”
    他笑了起來:“那倒也是。再見。”
    秦陽沒有朝他揮手,也沒有向他說再見,就這麼轉過身離開了。
    他並沒有馬上回去,而是沿著江邊走了一會兒,感覺時間差不多了,才慢慢踱步回到西餐廳。
    他才離開不過二十分鍾,大廳裏的客人便多了起來,角落的小舞台裏,一個穿著黑色禮服的女子正在拉著小提琴。
    他踏著優揚的音樂往自己的座位走,母親見他終於回來,鬆了一口氣:“小陽,你到底去哪兒啦,我們都在等你呢。”
    他本想不言不語地蒙混過去,抬頭掃了座位一眼,突然就怔住了。
    他的座位對麵,坐著一個十七、八歲的少年。白色的襯衫,被風吹得有些淩亂的頭發。那少年看到他,也有一瞬的驚訝,但很快便露出一個明亮的笑容:
    “你一定是秦陽吧。你好,我是沈亦。我們又見麵了。”
    一個月後,母親和沈叔叔結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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