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蓬鬆以半散，支棘瘠而枯疎①。方輕塵眼下的形容怕是當得上這十二個字。
    病了有多久？已是記不清了。
    陽光透過茂密的梧桐葉在錦被上灑下細碎的光影，將金線的刺繡映得明晃晃的。他躺在鐵力木的拔步床上，微眯著眼數著窗外的葉子。
    微風拂過，梧桐葉沙沙的響，真是太靜了。昔日人來人往門庭若市的府邸靜到隻能聽見風過梧桐的聲音。
    因為乏人管束，下人們都出去躲懶，方輕塵也由得他們去。
    世情薄，人情惡，雨送黃昏花易落②……都離得遠遠的才好。
    門外傳來女子說話的聲音：“相王還臥病不起，你們這些奴才就敢在外麵閑話偷懶，不親眼看見真是想不到你們囂張到了這等地步。這等刁奴，留著何用！你們這些人今天聽好了，相王是朕的夫君，他若有個山高水低，所有府裏伺候的人通通陪葬……”
    縱使然是在帶著怒氣說出這等威嚴的話語，女子的聲音也一樣是輕靈悅耳的，方輕塵的唇角浮上一抹微笑，思緒卻不知不覺飄的遠了。
    曾幾何時，這聲音的主人用撒嬌的口吻對他道：“輕塵，你帶我出宮去玩好不好，就一會會，我一定乖，不亂跑的”或是略帶抱怨的：“輕塵，你為什麼每天都這麼忙，你都有好幾天沒陪我了，今天陪我打雙陸可好。”
    當初的那個小妮子轉眼都長這麼大了！可在他眼裏，她還是那個會因為他忙於政務，不能總去陪她而難過；會在午夜驚醒時撲到他懷裏，用他的袖子去檫眼淚的小妮子。他將她放在懷裏疼著護著，隻要是她想要的，他都願意雙手奉給她。
    至高無上的權勢，一人之下的地位，這些又算得了什麼？他原本隻是想再等等，等到他徹底解決了藩王割據的隱患，等到慶國更安定繁榮一些，她也真正地成長起來足以麵對風雨、端坐天下，到那時，他會將權力交還，站到她身後，欣然看著成為權握天下人人頌讚的一代女帝。
    可他沒想到，水若已經等不得了。
    她不知、抑或是不信這個一直以來陪伴她、嗬護她的男子，苦心孤詣步步為營所做的一切不過是為了給她鋪路而已！
    那日對著殿上眾大臣或委婉或激烈的陳詞建言，方輕塵一概置若罔聞，他隻是微微笑起，凝眸望著端坐在帝位之上的女子，溫聲開口：“那麼，皇上的意思呢？”
    慶水若的手指不受控製地顫抖起來，幾乎不敢直視他的眼睛，默了一默，咬牙說道：“相王操勞國事多年、辛苦非常……”方輕塵唇邊掛著溫雅的笑容，但後麵她又說了些什麼，他已經聽不見了。他所知道的是，今天，水若已不再是他的小女孩，她是帝王。
    許是一直哄著她讓著她已成了習慣，這一刻他並未覺得憤怒或者悲涼，他隻是想：為了這一日，水若想必準備了許久，為什麼不一早和他說呢？她想要的，他又豈會不給？
    他一步步交出權力，退居幕後。女帝一日比一日忙碌漸漸連看他的時間都沒有，等到有一日她想起相王已有些時日未見，他已是搬到府裏養病。
    “輕塵……”水若略帶驚惶的喊聲將方輕塵從沉思裏喚了回來。
    “怎麼就病成了這樣……”一語未畢，淚水已是在眼眶裏打轉，兩行圓滾滾淚珠子便直直從臉頰滑落下來。
    “乖，不哭。”方輕塵摸索著從袖口裏掏出素帕，半撐起身子替她細細抹去臉上的淚。卻還是舊日裏的習慣，總是隨身揣著帕子。
    水若一見更是哭個不住：“先前在宮裏的時候不是說偶感風寒，將養幾日便好，怎麼現在……那些奴才真是該死，居然敢這等怠慢，早知道我就不該讓你離宮！”
    若不是禦醫一早叮囑過病人不宜挪動，她恨不能此刻便將輕塵接回宮去。
    方輕塵隻是微笑，這世間人心冷暖如此，不過常態，何必再去介懷呢？“病去如抽絲，可急不得，再說，我現在不是好好的嗎？若兒不哭啊。”
    輕塵不會有事的，輕塵答應過會一直陪著我，輕塵素來身體康健他一定會好起來！這些話在心裏一遍又一遍地重複著，水若勉強壓下心頭不安，露出歡顏。
    她不知道的是，那個所謂強健的體魄，不過是為了給她撐起一片天地，常年的不眠不休早已損壞了他的根本，更何況如今她已不再需要他的輔助，健康與否對他而言不過是雞肋，根本無需費心留意。
    一時有侍婢端了藥碗過來，水若接過，舀了一勺遞到他唇邊。她實在不懂得該如何照顧人，這一勺藥還燙口，方輕塵卻眼也不眨喝了下去。
    真是苦得很！他微微皺眉。
    水若見狀問道：“可是藥苦？我來嚐嚐。”
    到底是孩子心性，方輕塵暗歎。笑攔道：“藥也是隨便吃的？再說也不是你吃了，它便不苦了。”
    一碗藥見了底，侍婢又催了幾次，水若隻得站起身。她沉思片刻，朗聲道：“傳旨，即日起張榜求醫，遍尋天下杏林聖手，凡可使相王病勢好轉者加官進爵！三日後大赦天下，為相王祈福。”
    “皇上切莫……”話未說完，水若已伸出食指點在他的唇上，她順手理了理他頰邊蓬鬆的長發，輕聲道：“我隻要你好，輕塵，我等你回宮為我畫眉簪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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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出自陸龜蒙《自憐賦》
    ②出自唐婉《釵頭鳳》